《狗十三》的残酷青春叙事
2020-11-14管志涛
管志涛
(山西师范大学 戏剧与影视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
在国产青春电影经过了批判青春电影、浪漫青春电影以及反思青春电影三种范式的流变更替后,自20世纪90年代以降,在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和法国新浪潮等多种电影运动的影响下,残酷青春电影作为一种新范式出现。在这一范式中,青年生活与精神状态中灰色、伤痛或空乏的一面得到充分展现,如管虎的《头发乱了》(1994)、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1994)等都是其中经典。而由曹保平执导的《狗十三》(2018)则可以视为国产残酷青春电影在新世纪第二个十年的代表性佳作。在电影叙事中,主人公李玩及其身边人被置于彼此伤害的链条当中,他们的遭遇冲击着观众的内心。
一、多重残酷元素的糅合
在展现青春内涵时,残酷青春电影的导演往往会选择暴力、背叛、失却等元素,直接诱发观众内心的疼痛感受。以暴力而言,这一激烈的、具有力量性和破坏性的行为,是人物关系紧张的极端结果,也是人物动荡、偏激心理的一种外化。在残酷青春电影中,主人公通常就是暴力的施加者或承受者,并且暴力有可能是肉体暴力,也有可能是精神暴力。例如在王小帅的《十七岁的单车》(2004)中,快递小伙阿贵先是因为单车被小坚及其朋友威胁和殴打,最终阿贵与小坚合用单车,而在小坚惹上一群混混后,两人又一同遭受毒打,电影结束于浑身是血的阿贵扛着已经被砸烂的单车走入人流这一镜头。又如在顾长卫的《孔雀》(2005)中,高卫红遭遇的则是家人的精神与肉体暴力,如被关禁闭,被强按在地上喂馒头,被打镇静剂等。在这些电影中,摄影机为观众提供了一个冷酷窥视他人生活的视角。
在《狗十三》中,李玩的“成人礼”就是在一次次遭遇暴力的情况下完成的。在电影一开始,父亲在老师办公室强迫李玩报英语小组而不是物理小组,父亲就展现出了急躁暴戾的一面,当着老师的面推搡和拍打李玩;而李玩也养成了乖戾倔强的个性,在心爱的小狗爱因斯坦走失后,李玩执着于找狗而推倒爷爷,迁怒奶奶,使得父亲对李玩大打出手,李玩因此受伤,她从此不敢再直接反抗父亲,不敢再坚持找狗。更为残忍的是,父亲总是试图以“打你,是因为爱你”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来实现暴力后的和解。暴力压制改变了李玩的性格,是李玩残酷青春的一个重要侧面。
背叛普遍存在于人际交往中,但对于尚未成熟,心灵格外敏感脆弱的青少年来说,来自亲情、爱情或友情的背叛极容易给他们的人生留下阴影,因此背叛也是残酷青春电影中的常见元素。如贾樟柯“青春三部曲”中的《小武》(1998)里小武坚信“我和他关系不一般”的小勇结婚没有邀请有不光彩扒手经历的小武,小武心爱的胡梅梅则嫁给了一个有钱人,这是他人对主人公的背叛;又如白雪《过春天》(2018)中的佩佩则因为阿豪而与闺密阿Jo反目成仇,主人公在某种程度上背叛了他人。在《狗十三》中,李玩父母离异,父亲再娶后和继母生下弟弟昭昭,全家人都瞒着李玩。这表面上是考虑了李玩的感受,但对于李玩来说实际上是一种来自家人的背叛。在意识到弟弟的存在后,李玩感受到了亲情的淡漠。而姐姐李堂的男友高放前一刻还是一个将“堂”字文在身上向女友示爱的人,后一刻便对李玩表白,这让李玩又目睹了李堂遭遇的背叛,看到了所谓爱情的可笑。值得一提的是,李堂在帮助李玩父母圆“新爱因斯坦”的谎时,实际上也背叛了一直依恋她的李玩。背叛的存在,使得主人公进入一种消极的成长模式中。
失却同样是残酷青春电影的关键词。残酷青春电影的主人公在得到成长的同时,总是要与一些美好的事物作别。如在《十七岁的单车》中,单车被砸得面目全非,这对于两个男孩来说,是一种理想的破灭,小保姆红琴失去了丝巾,这是她失却进城以后产生的,对未来美好生活希冀的象征。在《狗十三》中,李玩先后失去了两只名叫爱因斯坦的小狗,第一次是小狗在菜市场走失,李玩被动地接受了大人买来的另一条张冠李戴的小狗,违心承认它就是爱因斯坦;第二次则是小狗在吓到昭昭后,被继母勒令送走。而在被失去第二只狗时,李玩不再与家长发生冲突,甚至可以平静地接受大人让她吃狗肉。两只爱因斯坦的离去,意味着李玩失却了过去那个天真的、热烈追寻“平行宇宙”理想的自己,化身为一个“懂事”的,彻底融入成人世界的新李玩。“懂事”成为未成年人掩饰害怕、沉默和妥协的障眼法。从表面上看,失去两只狗并非大事,但这背后是李玩成长的惨烈。
二、双层叙事空间的营造
“所谓电影的叙事空间就是指由电影制作者创造或选定的、经过处理的,用以承载所要叙述的故事或事件中的事物的活动场所或存在空间,它以活动影像和声音的直观形象再现来作用于观众的视觉和听觉。”空间之于电影并不是一种不加修饰的存在,电影人对空间选择、表现与组合,直接关系着电影叙事的表现力与感染力。在《狗十三》中,曹保平在加深观众对中国式教育和父权压制的理解时,营造了李玩的家庭空间与社会空间这一双层空间。
首先是家庭空间。对于未成年人而言,年龄的限制使得他们难以脱离自己的原生家庭,家庭是他们活动的主要场所之一,而在长辈面前,他们势必又是渺小和无力的,长辈往往就是他们残酷青春的制造者。如《过春天》中,“单非”女孩佩佩的生活被割裂为香港和深圳两个空间,她也从学生沦为“水客”,就源自自己父母畸形的婚恋关系。在《狗十三》中,李玩的家庭空间为观众呈现的也是一种看似正常,实则荒诞的人际关系,所有长辈对于李玩的爱,实际都伴随着伤害。由于父母离异,李玩被爷爷奶奶养大,而出于某种补偿心理,爷爷奶奶对李玩溺爱顺从,照顾得无微不至,但与此同时,李玩又作为一个女孩令家长们感到遗憾,看似温馨的生活背后实则充斥着一丝冰冷。如在弟弟出生后,爷爷就表示“咱这回是个男娃,那这个名字就,就不能太随便了”,于是根据《孟子》的“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起名昭昭,而李玩的名字则显然就是“随便”的产物。在父亲和继母将李玩接来一起生活时,两人对昭昭的重视,对李玩的忽视,包括不知道李玩不能喝牛奶等,更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样一来,李玩将爱因斯坦当成自己的情感寄托物也就不难理解了。
又如在家庭空间中,长辈与晚辈存在一种不合理的补偿关系。当爱因斯坦走丢后,家人想到的是以一双轮滑鞋来安慰李玩,在父亲打了李玩后,又决定带她看天文展等,家长居高临下地、用自以为合适的方式表达对子女的爱,但实际上子女内心真正的需求却一再被漠视,家庭空间因此而令人窒息。这正是李玩喜爱平行宇宙,幻想“没有完成的事就会在某个宇宙里被完成,错误的选择也会在某个宇宙里被纠正”的原因。长辈并非邪恶的,但总是居于主人公的对立面,暴露出重男轻女、高高在上等问题。应该说,《狗十三》中李玩的家庭空间体现了曹保平对现实生活的细腻观照。
其次是社会空间。在残酷青春电影中,社会空间往往是耐人寻味的。如张元《东宫西宫》(1996)中社会的恐同意识,贾樟柯《任逍遥》(2002)中的拜金氛围等,主人公青春的种种不堪,与他们在社会上的边缘性是紧密相关的。曹保平也选择了在《狗十三》中对社会空间多有着墨,通过李玩的视角,父亲的尴尬位置被展现出来:在家庭中,父亲是拥有强权者,但是在社会上,父亲却成为权力面前的弱小者,背负着无形的,来自历史与现实的压力,和李玩一样,父亲也是一个可悯之人。如在知道女儿英语大有进步后,父亲在汽车上喜不自胜地高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随后又有点迷惑地说:“不知怎么突然间想起这首歌来了。”历史已在父亲的意识深处打下烙印。又如在父亲违背陪李玩看展的允诺,陪开口“悟道”闭口“慧根”,“书读得越多越孤独”的张哥吃饭时,强迫李玩向张哥敬酒,对着张哥毫无内涵的卖弄而应声鼓掌,并表示“没有你张哥就没有我的今天”“陪张哥喝酒就是我最大的事”,甚至配合张哥对李玩喜爱的《时间简史》进行讥讽。父亲不得不以极其谄媚、功利的面目挣扎于社会空间中,无力也无暇顾及女儿的成长。这样一来,社会空间成为家庭空间的外部套层,家庭空间中存在的诸多问题,如父祖辈对李玩迅速变为一个顺从者,以不让大人操心,不让大人“白疼”,便能在社会空间中找到答案。
三、叙事修辞的运用
在人们承认电影是一门语言后,便承认修辞充分参与到电影的意义生产中,而这其中又包括了视觉修辞与叙事修辞,前者如闪回、特写、快切等,王小帅《扁担·姑娘》(1998)中对采访阮红的摄影机的特写就属此类,后者如隐喻、反复等。前述《十七岁的单车》中的单车,肯·洛奇《小孩与鹰》中的鹰等,都是一种隐喻修辞,一种具体的、观众熟悉的事物被用来指代一种抽象的、观众陌生的事物,电影叙事也因此而更为动人。在《狗十三》中,除了小狗是对旧李玩的一种隐喻,第一只小狗从“爱因斯坦”被新主人改名为“贝贝”意味着旧李玩的死去、新李玩的诞生之外,楼上疯子学的鸟叫,也是一种隐喻,只是正如曹保平和编剧焦华静表示的那样,这一设定是为了增强文本的趣味性,其本体是不确定的。人们可以认为,李玩原本一直以为是鸟鸣的声音,实际上来源于一个疯子的口技,这隐喻的是现实真相的荒谬或不美好,或是旧有信念的崩塌。
又如,《狗十三》还运用了反复修辞。李玩被长辈压制、逼迫的经历,又在弟弟昭昭的身上重复了。在电影结尾,当昭昭表示困不想去参加饭局时,被父亲大吼,李玩还发现原本众星拱月的昭昭在母亲的注视下哭着练滑冰,一次次摔倒又被一次次逼着爬起来,李玩淡淡一笑,意识到“以后这种事儿还会有很多的”,这就形成了一种语段反复,观众可以预料到,背负了长辈爱和希望的昭昭也终将收起自己的脾气,放弃自己的喜好,最终成为一个和李堂、李玩一样尽力让家长满意的“好”孩子。电影并没有简单地将昭昭和李玩设置为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另一个被淡漠对待的镜像对照,以抨击长辈的重男轻女,而是以昭昭对李玩命运的重复,再一次为观众揭示成长的残酷。
在人们通过《烈日灼心》《追凶者也》等犯罪悬疑题材电影熟知曹保平后,他却将关注点转向了普通人的青春与成长。然而正如《狗十三》所宣称的:“每一场成长,都是一起凶杀案。”《狗十三》中,曹保平实际上展现了另一种令人愕然的“凶杀”,另一种“血淋淋”。片中,曹保平在言说十三岁少女李玩的经历时,通过糅合多重残酷元素,巧妙营设叙事空间以及运用修辞,让青春的伤痛与酷虐体验得到了一种直露、真实且令人印象深刻的阐释。在侯孝贤、杨德昌、贾樟柯等之后,曹保平对青春命题的介入可谓又让观众眼前一亮。可以说,《狗十三》的残酷青春叙事,对于当代国产青春电影的发展有着不应被低估的推动和补充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