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世纪以来华语古装奇幻电影的美学危机

岳宗胜

(厦门大学 人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新世纪以来，以张艺谋执导的《英雄》为开端，我国商业电影得到了跃阶式发展，电影票房更是一路凯歌，整个电影市场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发展势态。古装奇幻电影作为其中的重要部分，因其强烈的视听奇观，满足了观众的猎奇心理，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票房奇迹，极大地活跃了华语电影市场。《无极》《十面埋伏》、《画皮》系列、《西游·降魔篇》、《捉妖记》系列、《鲛珠传》《妖猫传》《西游记女儿国》、《狄仁杰》系列等华语古装奇幻大片轮番登场，其依托于神话、传说、古典志怪小说，“人、神、妖、鬼、魔、怪兽、穿越”等电影元素各显神通，以架空历史或虚构时空作为叙事策略，在掀起观影热潮的同时，也因其“徒有其表、空空如也”的叙事和影像表现饱受评论界诟病。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如何提升华语古装奇幻电影的核心竞争力，是亟待电影研究者与创作者思考并解决的问题。

一、叙事危机：情节混乱、主题单一

21世纪以来，《哈利波特》系列(2001—2011，共八部)、《霍比特人》系列(2012—2014，共三部)、《指环王》系列(2001—2003，共三部)等奇幻电影在世界范围内获得众多拥趸，这些系列电影以华美动人的视听体验、构建充满想象性的奇幻世界，极大地满足了观众的猎奇心理。受西方奇幻电影的刺激，以及华语电影类型发展的需要，华语古装奇幻电影终于在新世纪崛起，其以奇情、奇景、奇事为叙事元素，在丰厚的资金投入、大牌明星的加盟、数字特效的加持下，以及较为成熟的商业电影营销模式，使得大批电影观众(特别是年轻电影观众)走进影院，收获较高的票房成绩，活跃了华语电影市场。

华语古装奇幻电影作为华语奇幻电影的一个分支，大多取材于奇幻文学作品，以其奇幻性场景、善恶有报、快意恩仇、大团圆结局等特征来吸引观众，其突出的特征就是“奇”和“幻”。不同于西方奇幻电影中的魔法片或科幻片里依靠科技元素推动叙事，华语古装奇幻电影是“想象的艺术”，着意表现具有东方审美意蕴的奇幻世界，具有浓厚的民族文化内涵。其取材多来自神话、传说、古典志怪小说等，如由蒲松龄的志怪小说《聊斋志异》(俗名《鬼狐传》)改编而来的古装奇幻电影《画皮》系列、《画壁》、《倩女幽魂》系列等，由《西游记》改编而来的《大话西游》系列、《西游·降魔篇》《西游·伏妖篇》《西游记女儿国》《齐天大圣》《西游记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等，而《捉妖记》系列、《大鱼海棠》《长城》等古装奇幻电影都不同程度地借鉴了《山海经》里的元素……仙侠、冒险、玄幻、灵异等标签为华语古装奇幻电影勾勒出一幅纷繁复杂的图景。

总的来说，华语古装奇幻电影在暑期档、贺岁档等档期占有极大的比重，并成为票房保证。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华语古装奇幻电影仍面临着显在的问题，如故事主题单一、叙事差强人意、精品特效多体现在预告片里等，尤其是叙事内容上的情节混乱、逻辑牵强、主题单一、内涵空洞等一直受到观众和评论家诟病。首先，华语奇幻电影为了给观众一种别样的感官刺激，将创作的重点放在了奇观场景的呈现上，而相当程度地弱化了故事叙事的力度，让故事为画面服务，使得情节跳跃、逻辑混乱。以《白蛇传说》为例，这部改编自《白蛇传》的古装奇幻电影，为了营造奇幻场景来吸引观众的眼球，生编硬造、七拼八凑一些情节来，并且平添一些可有可无的角色，看似创新、杂糅，实际上并没有很好地将故事情节扣好，导致剧情混乱、人物感情基础缺乏，使得故事的发展非常无厘头。特别是文章饰演的能忍这个角色，以及他和小青的情感线，都是可以去掉的，其存在甚至让整个故事更加混乱、主题不明。同样的，《画壁》也犯了类似的毛病，其故事叙述没有波折，也无悬念，整部影片全靠堆砌奇观场面和各种配乐支撑，可谓潦草、平庸。另外，有的古装奇幻电影因为把握不好长篇奇幻小说的内容而导致情节混乱，如《妖猫传》，引得原著读者不满、观众茫然；更有《万万没想到》《封神传奇》《降魔传》《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古剑奇谭之流月昭明》等因其差强人意的叙事被贴上“烂片”标签，不仅在国内备受批评，其走向世界的步伐也必然受限。并且，我们的古装奇幻电影还缺少史诗式的系列片，未能创造出一个独属于东方文化视野的奇幻世界，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华语奇幻电影在叙事上的另一个问题是主题单一、故事浅白，没有较为深刻的文化内涵，使得其只有古装的外壳，却没有历史内蕴。例如，《捉妖记》就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其故事情节，“宋天荫意外怀孕生下小妖胡巴，在霍小岚的帮助下护妖救妖的故事”。《无极》也遭遇同样的尴尬，有网友在网络平台上吐槽其是“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并专门制作了短片，其在网络的下载量甚至超过了电影《无极》本身，由此也开启了网民恶搞的风潮。《捉妖记2》也因其俗套、低幼的故事情节，使得不少观众在看了电影之后直呼“这是给小孩子看的东西”。“即便是那些以奇观见长的类型电影，其视觉奇观也是建构在一个具有说服力的故事之上，只有如此，奇观才能摆脱单纯的炫技，成为具有创造力的艺术要素。”故事依然是打动观众最重要的因素，华语古装奇幻电影的叙事现状值得我们反思。

二、影像危机：视效欠佳、为奇而丑

华语奇幻电影由来已久，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下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但随着中国加入WTO，中国电影市场受到越来越多的海外奇幻电影的刺激，同时由于中国电影类型发展的需要，华语奇幻电影再度崛起。“奇幻类电影的出现是中国电影产业走向成熟的标志。”古装奇幻电影作为华语奇幻电影的分支，其虽借鉴外国奇幻电影的部分叙事元素，但更多的是攫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展现符合东方审美气质的本土故事。相比于外国奇幻电影里的魔法、科幻、吸血鬼等元素，华语古装奇幻电影里更多的是功夫、幻术、法力、神仙、妖灵等中国元素，更突出东方韵味和神秘感。

华语奇幻电影为观众奉献了一场又一场视觉盛宴，其对奇特造型的追求和奇观画面的呈现是最重要的两个特征。张艺谋在谈电影《英雄》时，有一段非常经典的阐释：“过两年以后，说你想起哪一部电影，你肯定把整个电影故事都忘了。但是你永远记住的，可能就是几秒钟的那个画面……但是我在想，过几年后，跟你说《英雄》，你会记住那些颜色，比如说你会记住，在漫天黄叶中，有两个红衣女子在飞舞；在水平如镜的湖面上，有两个男子在以武功交流，在水面上像鸟儿一样的，像蜻蜓一样的。像这些画面，肯定会给观众留下这样的印象。所以这是我觉得自豪的地方。”古装奇幻电影对画面奇观的极致追求逐渐成为一种常态，且逐渐由追求唯美演变成为追求宏观大场面。作为“大片”中的一员，巨额资金、大牌明星、著名导演、顶级特效团队……华语古装奇幻电影引得投资人、创作者、电影观众竞相追捧，而绝大部分观众都是边骂边看，其让观众和评论家集中吐槽的除了叙事空洞、主题单薄之外，还有就是视效马虎，堪比“五毛特效”，以及不伦不类、缺少美感的造型设计。依靠数字技术来制造庞大、恢宏的奇观画面，是奇幻类电影吸引观众的一个重要因素。然而，华语古装奇幻电影里有些所谓的大场面，也只不过是一个元素的复制粘贴，这导致的是观众因密集恐惧症而在观影中产生极度的视觉不适，如《长城》里出现大批量饕餮的画面，让很多观众直呼“可怕”“负分”。说到底，古装奇幻电影还是在画面制作上尚未达到精益求精，又因为题材重复、同质化严重导致观众很快产生审美疲劳。近年来，华语古装奇幻电影在技术方面想要摆脱被吐槽“五毛特效”标签的欲望更加强烈，特别注重利用CG特效来强化影片效果，例如，郭敬明的《爵迹》就打着中国第一部100%纯CG奇幻电影，即先由真人表演，再将画面扫描进电脑里用三维软件进行后期制作，然而其最终效果却是不尽如人意。

近年来，华语奇幻电影一味求“奇”，以致出现了“怪”和“丑”的现象，特别是一些角色的造型为了追求其“奇”而出现了与当前观众审美接受能力相背离的“奇葩”造型，使得许多观众直言“欣赏无能”。如《狄仁杰之通天帝国》里刘嘉玲饰演的武则天的造型、《封神传奇》中范冰冰饰演的妖妃妲己的造型等。而《阿修罗》在服装、发型、建筑等方面都极尽模仿西方奇幻电影的风格，其不伦不类的荒诞造型被观众直呼“雷片”“垃圾”，在上映不到三天就迫于舆论压力而撤档停映。华语古装奇幻电影过于追求造型的“奇”“怪”“丑”，有悖于我们对传统文化的想象和审美认知，当然也就会受到观众的抵制和批判。特别是我们在塑造一些具有“奇”特征的形象时，刻板地将其定义为“丑”“恶”，很少对其赋予情感。

反观西方的奇幻电影，很多具有“奇”特征的角色不仅不“恶”，反而非常“善”，如《哈利·波特》里的多比虽然外形“丑”，且是马尔福家族的家养小精灵，但因其真心帮助哈利·波特，以及乐观、善良、可爱的特征而赢得观众的喜爱；《E.T.外星人》里的小外星人很丑，但因创作者在创造这一形象时，赋予了其情感特质，所以观众看了之后对其评价是“丑萌”，即虽然很丑，但是很萌、很可爱。而华语古装奇幻电影里的具有“奇”(或者“怪”或“丑”)的造型的角色，其是“恶”的代名词，一般都奸恶狡诈、杀人如麻……创作者甚少在其身上投入情感，而是千篇一律地将其作为反面形象来进行塑造。当然，在《捉妖记》里，创作者做出了值得肯定的努力，首先是小胡巴这个形象，按传统审美来说，是很丑的，但是，创作者在其身上投注了很多情感元素，所以使得观众对其产生认同，在心理上接受这一形象，并且觉得其“怪异萌”。

三、危机实质：文化焦虑、价值失衡

华语古装奇幻电影作为华语大片的重要部分，优势资源聚集，让其天生具有一定的优越性，并获得主流媒体、自媒体、购票APP等平台优先推荐，在影院排片量上也占据绝对的优势。然而，影片上映之后的口碑却不尽如人意。特别是其以大牌明星+流量明星、著名导演+顶级视效团队，动辄上亿甚至几十亿的投资，为电影市场带来的却是泡沫式经济现象，致使整个电影生态环境也极为浮躁、急功近利。

当前华语奇幻电影绝大部分作品故事情节低幼、台词浅白、演员表演欠火候、视效马虎，甚至有的古装奇幻电影因为迎合或模仿西方奇幻电影而不见中国文化元素，没了东方神韵。近年来，古装奇幻电影也不乏跟风之作，其故事情节套路化、人物个性扁平化，空有古装大片皮相，却缺乏深刻的人文内涵和精神内核，甚至与中国的传统文化存在一定的脱节。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将这些影片的故事发生地和人物姓名更换之后，完全可以变为一个他国故事。中国的观众特别是青少年观众，长期在这样的影片的感染下，难免对华语古装奇幻电影甚至整个华语电影市场缺乏正确且理性的认知，在视听奇观的冲击下迷失，在快餐式影像消费中淡化了对现实、人性、文化的思考。我们必须理性地认识到，当前华语古装奇幻电影如果依旧照此发展下去，很有可能会进入某种危机困局中，对其未来发展是相当不利的。

华语古装奇幻电影过多地关注影片视听奇观的构建而忽视了故事内容的表达，大大地损伤了华语古装奇幻电影应有的面貌。特别是过度依赖大热IP，如西游、聊斋、鬼怪等，题材的重复必然会让观众在一定时间内产生反感，“中国电影近年来深陷奇观危机之中，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中国电影题材狭窄、理念单一、远离现实生活和真实生动的人物形象的弊病，最终酿成了严重的本体危机和美学危机”。创作者、投资人、观众等群体对古装奇幻电影的盲目追逐，让整个电影市场陷入一个怪圈，而古装奇幻电影人文内涵的欠缺让不少影评人对其未来发展表示担忧，尽管华语古装奇幻电影数量喜人，却未能创造出一个史诗性的“奇幻世界”。赵卫防曾说：“庞大世界观的营造才是一部好奇幻类电影的核心。”从我国的《山海经》《淮南子》《西游记》《聊斋志异》以及众多武侠小说、戏剧戏曲、鬼故事等作品来看，我们的奇幻文化是有深厚的文化积淀的，完全可以打造出更具东方色彩的史诗性的华语古装奇幻电影。然而，当前的实际情况却是整个电影市场唯票房是首，巨额资金的投入是为了能收到最大数额的票房回报。为此，华语古装奇幻电影一般都会聘请国外特效团队，借鉴西方奇幻电影元素，举办盛大的首映礼，给各大平台报送千篇一律的营销通稿等，繁荣的背后折射的却是我们的文化焦虑和价值失衡。说到底，华语古装奇幻电影呈现的美学危机主要的根本原因还是我们的心态，我们太渴望制作出既能赢得中国观众认同，又能得到世界观众喜爱的古装奇幻电影，因此，“机智”地将各种奇幻元素混杂，甚至照搬西方奇幻电影的元素，“一锅炖”式呈现给观众，却产生了相当程度的水土不服，这样一种影像呈现也深刻地折射出当前华语古装奇幻电影的短板。我们对西方奇幻电影元素的大肆“借鉴”，造成一种貌似“文化混杂”的特色，其实也是文化不自信的集中体现，也就是说，我们在处理西方文化和中国传统文化方面出现了严重的焦虑，我们甚至主动放弃了我们的文化身份。“一个国家的大片制作除了产业考虑之外，还势必承担着塑造民族主体形象与集体精神认同的文化责任。承载本民族传统文化的价值和特性，塑造具有民族特质并强化民族认同感的人物形象是大片制作对于当代文化建设的责任。”古装奇幻电影虽为幻想类题材电影，其取材必然是来自中国历史(神话)，对中华民族意识、中华传统文化的宣传和弘扬是义不容辞的，在创作古装奇幻电影时，应自觉强化中华民族的文化理念，注重对“中国元素”的展现。

电影追求商业的成功本无可厚非，但如果为了票房收入而制作出一些内容和形式都存在缺憾的哗众取宠式的“大片”，就不得不接受各界的批判了。“中国电影产业的快速发展固然是好事，但这种快速发展本身隐藏了一个问题，即产业的快速发展和内容的建设之间必然会出现严重的不平衡。对于把‘内容为王’当作核心观念来践行的电影产业，如果没有内容产业的可持续进步，缺乏影像表达的不断创新，用什么来充当电影产业继续超速发展的‘碳氢燃料’，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电影产业是文化创意产业，如果没有强势的内容作为保障，电影终将变成无本之木。对于华语古装奇幻电影来说，中华民族在几千年的发展中累积了无数幻想题材的古典文学作品、神话传说，还有在网络文学兴盛的当下具有众多热门奇幻IP(几乎每个文学网站都有奇幻、仙侠、玄幻、魔幻等专题)，丰富的奇幻类文学作品为古装奇幻电影提供了充足的原材料。当然，华语古装奇幻电影也不能完全依赖文学作品，过度地改编会导致两种情况，要么脱离原著精神，甚至只是借用原著里的人名；要么同质化现象严重，使观众产生审美疲劳。因此，华语古装奇幻电影要想获得长足发展，原创故事的深度挖掘也刻不容缓，我们有理由相信，华语古装奇幻电影的未来发展还有更多的可能，当然，这也需要电影人们的不懈努力。

结 语

华语古装奇幻电影为观众构建了一个超现实的“第二世界”，其“本体特征是‘本体论上的裂缝’，就是观众信以为真的奇幻叙事世界”。21世纪以来，世界奇幻电影逐渐成为商业大片的重要组成部分，华语古装奇幻电影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并极大地调动了国内观众的观影热情，造成了一种近乎全民狂欢的“盛景”。然而，华语古装奇幻电影面临着情节混乱、主题单一、视效欠佳、为奇而丑、情感缺失等危机，折射的是我们的电影行业存在的文化焦虑和价值失衡，这值得电影从业者们深思，并自觉不断从中国传统文化吸收养分，合理利用当前的技术，“作为新兴的类型片，华语奇幻片首先须从本土经验出发，设计出逻辑严谨的架空世界，同时具有高度的问题意识，以激活并保持华语电影的文化活力和创造力”，唯有如此，才能为华语古装奇幻电影打动华人、走向世界做好铺垫，才会为华语古装奇幻电影创造出光明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