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君子与伪君子
2020-11-13张维迎
张维迎
真君子表里如一,言行一致。伪君子表里不一,行不践言。 “表”指公开的、别人看得见的表现;“里”是内心的认知、想法、信仰,只有自己知道,别人难以观察到。“言”是公开表达出来的东西,别人能听得到;“行”是行动、行为,别人可能观察到,也可能观察不到。
我曾经在文章中引用社会心理学家的实验研究,讨论了这样一种社会现象:迫于社会压力,“伪君子”不仅倾向于遵从“主流”,说自己内心不相信的话,做自己私下不认同的事,而且会充当“执法者”(“思想警察”),监督和惩罚那些言行与自己不同的人,以显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真诚的”。也就是說,他们不仅自己“指鹿为马”,而且绝不宽容胆敢“指鹿为鹿”的人。似乎不如此,就不足以证明他们自己是“主流”的忠实捍卫者。
有些观点和社会规范之所以成为“主流”,并不是大多数人相信它们是对的,而是因为“尽管没有人相信它是对的,但每个人都(错误地)以为其他人相信它是对的,每个人在公开场合都说它是对的,并且每个人要求其他人说它是对的”。因此,“主流”可以是自我强化的,多数人不认可的规范完全可以变成“主流规范”。它们不仅能得到多数人的“遵从”,而且能得到多数人的“执行”(即强迫他人遵从)。这就是社会心理学家说的“群体幻觉”。
我们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遵从“主流”者就是“伪君子”,不遵从“主流”者就是“真君子”。真君子和伪君子的根本区别在于是否表里如一、言行一致。如果一个人内心真的相信“主流”,他遵从“主流”就是真君子;反之,如果一个人内心相信“主流”,但在某些特定的场合,出于机会主义的考虑,假装“特立独行”、反对“主流”,他也是个伪君子。爱因斯坦在物理学上至死反对量子力学,在社会理论上坚持“为需要生产”、反对“为利润生产”,但他是一个真君子,因为他说的就是他内心相信的。
一个人持什么样的观点,本身不构成区分真君子和伪君子的标准。人与人之间观点不同,见仁见智,正是人类进步所必需的,因为事前没有办法判断什么样的观点是对的。科学真理也是相对的,许多曾经被认为是正确的、科学的理论、信条,后来证明是错误的;而一些原来被认为是错误的观点,后来证明是正确的。当然,如果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但出于“面子”,死不认错,那就是伪君子。
一个人能否做到表里如一,第一依赖于他内在的信念有多强,第二取决于外部压力有多大。信念特别强的人,不大容易说假话,因为说假话导致认知失调,心理成本太高。宗教的殉道者和闹革命的牺牲者就属于这一类人,对他们来说,背叛信仰还不如死。比如,托马斯·莫尔,这位亨利八世国王的首席大臣、大法官和《乌托邦》一书的作者,当亨利八世与罗马教会分离、自任英格兰教会首脑时,他只要签字认可,就可以保全自己,但他宁可上断头台,也不愿背叛自己对天主教和上帝的信仰。对信念不很强、缺乏自信的人来说,在面临社会压力时,要坚持自己的观点是很难的,所以他们更可能随波逐流,以保持“永远正确”。不读书、不愿思考、缺乏推理能力的人,通常不会有很强的信念,很容易被别人忽悠。这就是普通大众容易变成“乌合之众”的原因。这样说当然不意味着有很强理念的人一定对人类有好处。事实上,在人类历史上,由“真君子”的强理念导致的灾难比比皆是,既有宗教的,也有世俗的。避免这种灾难的办法是减轻“主流”观点对每个个体排他性的物质和精神压力。比如西方近代实行的“政教分离”和宗教的世俗化,使得做“异教徒”的成本大大降低。宗教国家“政教合一”,用暴力手段迫害异教徒,灾难就难以避免。
没有人可以完全无视社会压力,因为没有人可以完全置个人利益于不顾。不遵从“主流”的人,通常会错失有利可图的机会,甚至面临生命危险。这也是为什么越是自私的人,越可能表里不一。指鹿为马的人不是因为自己不知道那是鹿,而是因为说真话的代价太大。因此,现实中,如果一个人能做到70%的情况下“表里如一”,就够得上是“真君子”了。当然,如果70%的情况下“表里不一”,就只能归为“伪君子”了。
没有一个社会没有伪君子,也没有一个社会没有真君子。关键是各自的相对比例。这取决于体制和文化。如果一个社会中的大部分人在大部分时间不得不当伪君子,这个社会就容易走向灾难。
任何社会都有“主流”。一个健康的社会,人们对“主流”规范和价值观念的遵从,是出于尊重而不是恐惧。改革就是减少人们对外部压力的心理恐惧和得失计算,使得更多的人愿意做真君子,而不是当伪君子。
(摘自《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