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 定
2020-11-12黄咏梅
⊙文/黄咏梅
如果车厘子能有幸被养在深闺,它一定很快就会变得肥硕起来。十橘九胖,橘猫是猫界出了名的易胖体质,一胖,就有了当老大的派头,所以橘猫轻易不会被欺负。车厘子却辜负了这个品种的优势,手长脚长,反而看起来更加瘦骨嶙峋了。
认识车厘子,是在一首歌与另一首歌的间隙。我习惯在小区散步,时间和路线都很固定,日复一日,也不会觉得厌烦,因为跟着耳机里的音乐走,每一次都是新的。目中无人地走,有时候甚至都感觉不到路。跟我一样固定的,是那棵香樟树底下的红色奥迪车,风雨无阻,看起来车主也是一个不肯轻易改变习惯的人。那个夏天的晚上,我刚刚好走到奥迪车边上,耳机里的一支歌刚好播完,这样,我就能听到那个胖妇人讲的话。她有点困难地俯下身子,朝奥迪车底下喊话:“阿咪阿咪,出来吃饭咯。”话音未落,一只猫喵喵叫着从车头下方探出了脑袋。猫瘦,所以耳朵显得特别大。它并没有立刻钻出来。胖妇人嘴里发出“嘬嘬嘬”的声音,从塑料袋掏出一把猫粮撒在车前的地上。猫看上去不到一岁的样子,叫声还未完全脱掉奶气。在另一首歌的前奏响起时,我摘下了耳机。听到胖妇人跟猫讲话:“阿咪啊,你多吃点噢,明天奶奶不喂你啦,奶奶要回大连啦……”她旁若无人,唠叨个不停。猫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边捡着粮吃边发出嗷嗷几声,权当应答。我不想打搅胖妇人与猫的离别之夜,赶紧又把耳机塞上,迈脚走开。走了一阵,我才转身去看。灯光从香樟树的枝叶间漏下来,不规则地照着树下那一老一小。胖妇人已经完全蹲下了身子。那小家伙就在她脚边,脑袋随着嘴巴的咀嚼积极地摆动着。耳机里随机播放的是老史都华的I Don't Want to Talk About It
,我听过无数遍,每遍听都感伤,远处的画面跟里边几句歌词的意思倒蛮合拍的:如果我留下来,你可会倾听我的心事,如果我孤零零地站着,影子可会掩盖我内心的颜色……这世界上,往往离别比相聚更打动人。我远远地看着它们,直到另一首歌的前奏响起。第二天晚饭后,我揣着猫粮到那辆红色奥迪边,俯下身去,唤它:“阿咪阿咪,出来吃饭啦。”并没有那么顺利。我朝车底望进去,只见到两粒圆光。我像胖妇人一样发出“嘬嘬嘬”的声音,把猫粮放在离车头最近的地上。半晌,它压着低低的身体,慢慢移动出来。我一蹲下,它就又缩回车底。我只好站得远一点,不发出任何声音。它就在这安全的距离中小心翼翼地钻出来,每吃几口便东张西望一下。如此持续三天,我获取了它的信任,从那个不认识的胖妇人手中接管了这只猫。因为它喜欢钻车底下,所以我给它改名“车厘子”。大概是认识了我的气味和声音,一唤“车厘子”,它也会乖乖从车底下钻出来。整个夏天,我的晚间散步有了另外一种约定。哪怕耳机恰好放出一首忧伤的歌,哪怕是老史都华颤抖的烟嗓,只要那些个片刻,车厘子在我脚边,歪着脑袋吃饭,我的心里也是平静的。
八月的一天,杭州被台风利奇马正面袭击,家家户户关窗闭门。风撼树倒,鸟群散,只有那些上了一定年纪的树才能扛得住这风力。越是夜里风声越大,快晚间九点了,我还被困在家里出不去,心想,不知道车厘子是不是还缩在车底下等我?利奇马该不能把奥迪车掀翻了吧?窗外的树摇摆幅度不那么大的时候,我撑起雨伞出门。没有音乐,跟往日不同,我走了一条捷径,直奔那棵香樟树。那辆固执的奥迪并不在,树下空荡荡的。我既感安慰又有几分失落,这家伙说不定也跟着奥迪一起避台风去了。我在树下停留了一会儿,喊出的两声旋即被雨声吞没。走开十多米的样子,我又不甘心地回头看。在那个空荡荡的地方,竟多出了一个小黑影,路灯明白地照出了那两只耳朵的轮廓。我快步冲向它,迅速把它圈到我的伞下,让它就像待在奥迪车下那样。车厘子朝我喵喵不停,不知道是饿了还是在埋怨我的迟到。一点不夸张地说,于我而言,那就像是一种久别重逢,如果它能站起来,如果它能举起手臂,我一定会跟它拥抱,就像跟久违的老友那样,就像电影里看到的那样,有力,温暖,甚至热泪盈眶。嗯,我想,比起离别我还是更愿意相聚。
台风之夜过后,我与车厘子的关系有了些变化。常常在计划之外,我会临时起意去找它。下楼取快递,出门买菜,下班回家……这些时候我都会绕到那棵香樟树下。奥迪车不在的白天,车厘子也不会守在树下,但它的活动范围不大,我总是能在附近找到它。最常见就是在车库口,它就像一尊瘦瘦的石虎,手脚并拢,尾巴整齐地盘起,笔挺地蹲着,一动不动,只有两只大耳朵雷达般捕捉着由远而近的声音。车厘子其实长得不错,一半橘色一半白色,橘的部分像地图色块一样分布在它的背上、臀上以及四肢,鼻梁到下巴一圈白,衬得鼻梁直挺。我最喜欢它那条橘色与白色匀称相间的尾巴,一旦认出我,朝我走过来的时候,尾巴就像旗杆一样竖得高高的,代替了它跟人打招呼的手臂。在约定时间之外,车厘子似乎不太适应我的出现,尤其当我两手空空,只蹲下身去摸摸它的额头,它亦大概觉得无解,睁圆眼睛抬头看我。但它并不见得讨厌,我的手一挨近它,它就懂得将脑袋蹭过来,挠它下巴,它眯起眼睛享受着笑纳。
不记得是哪一天开始,那辆固执的奥迪消失了,樟树下方空荡荡,无处藏身的车厘子只能四处游荡。事实上,离开奥迪车底,车厘子几乎没有地盘。当我拿着猫粮到车库口或者附近的凉亭里喂它,不到几分钟,总会有几只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狸花猫、玄猫、奶牛猫……多的时候有五只,它们去抢车厘子的东西吃。大概深谙弱肉强食的法则,车厘子并不会跟它们大打出手,只是在它们围近的时候,嘴里咬住最后一口粮逃开去。要不是我站在旁边将那些猫赶走,恐怕瘦弱的车厘子只能在远处草丛里干瞪眼。奇怪的是,如果车厘子不出现,那几只猫也不会来。它们怕人,并没有领受过人的善意,人的一举一动都被它们视为进攻。我至今都不清楚,车厘子如何能后天培养出与人亲近的技能,那个胖妇人到底花了多大的耐心才在车厘子的本能里植入了人情的意识?
为了能让车厘子获取平等的权利,我只好多备几份猫粮带着。往往走到车库附近,不等我喊出声,车厘子就会从某个角落,一路小跑奔向我,喉咙里发出欢快的喵喵颤音。我喜欢先摸摸它的脑门,让它在我手心里蹭两下,亲热过后,再给它吃。看起来车厘子也很满意这种仪式感。毫无意外,那几只潜伏在附近的猫很快就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了。我识相地把猫粮分摊成几份,一字排开。经过一番犹豫、试探之后,它们最终迫不及待狼吞虎咽起来。相比起车厘子的吃相,它们显得过于粗鲁和警惕,一点点动静都能导致它们喉咙里发出咆哮的示威。有一次,我给那只奶牛猫添粮,它恶狠狠地朝我伸出一爪,差点挠到我,我生气地骂它“白眼狼”,它不明其意,只是用眼睛死死盯住我,护着它身下那摊粮,真让人哭笑不得。托车厘子的福,那几只猫得到了固定的喂养,但跟车厘子不一样的是,它们始终怕我,更不会朝我喵喵叫。
几只猫,一字排开,吃得忘我,这场面在喜欢猫的人眼里,是有点气派的。但是在不爱猫的人眼里,这场面是吓人的。他们怎么能忍受楼下如茵的草坪、整洁的矮柏丛、优雅的喷水池以及平整的水泥地面上,一夜之间蹲出了几只“叫花子”?甚至,他们在露天花园赏月时还要忍受这些“叫花子”粗野的调情。当然也有爱猫的人,他们更多的担心是,这些粗鄙的家伙会把躺在他们腿上的波斯猫、暹罗猫们都勾引得心猿意马。没多久,我跟车厘子以及那几只猫便遭到了住户的投诉。巡逻的保安看到我喂猫会过来劝阻,劝多了,我终究觉得不好意思,但想起跟车厘子的约定,我又会偷偷跑去喂。我会选择午睡时间,趁人打盹的时候速去速回,放下几份粮就走,就连跟车厘子亲热的那套仪式都省了。对于这些变化,车厘子毫不知情,见到我还是喵喵得热情奔放,边叫还边在地上打滚,这些都遭到了我无情的拒绝。实际上我恨不得死死地捂住它的嘴巴,不让它走漏一丝风声。
冬天只开了个头,车厘子就不见了。我在它经常出没的地方找了很多次,也曾试图找它带出来的那几只猫。但是,这些地方静悄悄的,草丛一动不动。刚开始我以为它怕冷,找个温暖的地方猫冬去了。时间长了,扑空多了,我的失落变成了担心,最终,我的担心终于得到了印证。有天午后,我照例带着那包已经快一个月都没送出去的猫粮到车库附近,站了一会儿,有个女人路过,问我是不是在找猫。我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同情。我毫不掩饰地问她有没有见过在这附近的那些猫。那女人知道我在这里喂猫,她说她母亲回东北前也喂,但只喂一只。我点点头说,是的,我知道。但我没跟她说车厘子的名字。她说,前段时间在业主群里看到图片了,保安把猫抓到笼子里。她说的那个群,我早就不忍其鸡毛蒜皮退出来了。我问她是哪只。她说是一只花猫。我让她给我看看群里那张照片。她说她也退出群了,看他们那么残忍就退出来了。我的心往下一沉,但还是追问了一句。怎么了?他们说是要“人道毁灭”。“你想想,这些保安,连自己都难养活,怎么会去管那些带嘴的东西?被投诉多了,他们也自身难保……”东北女人语速很快,说着说着就开始发牢骚,就像多数更年期女人那样,越说自己越生气。
其实不用看照片,我都能断定那只被逮捕的花猫就是车厘子。那么久以来,它与人建立起了信任和亲近,它在与人的约定中得到了安全感,在人的气味和声音里感受到了人情,但它没能认识到人情有暖也有冷,更没能认识到人的更多部分,比方说妥协、欺骗、冷漠乃至恶毒。它就这样一头扎进了人的世界。或者是,我单方面地将它带进了人的世界。比起伤心,我更多的是自责。
对于一只流浪猫而言,生老病死全是宿命,天注定。但车厘子被毁于“人道”,应该说是它一生的失败吧。我常常会被这种失败感挫伤,散步的时候,耳机里忧伤的音乐、煽情的歌词会加重这种失败感。只是,每每想起那个台风夜,滂沱大雨中,香樟树下那团等待的小黑影子,我又觉得,有了这样的相聚,任何别离似乎都值得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