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事
——兼评影片《黄金时代》
2020-11-12石少华
石少华
那年国庆节前夕的一天,我孩子乘次日凌晨五点多的航班从北京返回长沙,但当晚十二点还在京城电影院观看刚刚上映的一部电影。是什么样的电影能有如此大的魔力让孩子不早睡早起,赶第二天的航班回家?
在家里,我用网络搜索并观看了这部电影——《黄金时代》。跟随着声光我进入电影,渐渐忘记了剧情,但通过才女佳人萧红特立独行的生平串起了这段波澜不惊却壮阔的时代。电影里面含蓄地处理了萧红的弑婴、萧红与骆宾基的爱情、与左联的关系,但没有回避历史,大胆描写了萧红与萧军、端木蕻良罗生门式的情爱,这也就是萧军与端木蕻良自此至建国后一辈子不相往来而结下的梁子。电影里面除上述以外的人物,还有胡风、梅志、许广平、聂绀弩、白朗、罗烽、舒群等人,既是民国时期思想天空的璀璨群星,也是建国后一座座矗立的文化大山。影片看似讲述的是这个才华与爱情纠结的女子,在中国风云激荡的大背景下,像流星闪电那么耀眼而短促、令人唏嘘而又痛彻心扉的一生,看似讲述的是爱情,实际更注重表现的是一群意气风发的热血青年在那个海阔天空的时代里,在放任自流追求梦想的过程中所遭遇的命运,他们对生的坚强和对死的挣扎,他们对自由的向往和对家国未来的企盼。爱情只是全片其中一个元素。好在我熟悉这段历史,熟悉这一个个的文化人,对我观看这部电影和弄清其中的人物关系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让我啧啧称赞的是,这部影片没有像其他的人物传记电影按编年体安排的一般套路,导演用比较先锋的实验性手段,借鉴纪录片口述纪实和戏剧叙事中的间离手法,构建出影片的整体框架。演员常常是演着演着忽然扭过头来对镜口述,或萧红自述,顾影自怜;或他人讲述,谈及对萧红的看法;或模拟回忆,引出一些历史事件,如同一档纪实的《讲述》《人物》类节目,大大挑战了人们的观影习惯。影片在缺乏主线和高潮的剧情里,运用镜头的时空转换、台上台下的交错,将顺叙、倒叙与插叙,对白、旁白与独白杂糅于一体,尽量多面向地呈现出人物的多层次性和主客观的相互交融性。大家从银幕上看到的有作品力争复原的萧红,有我们猜测中的萧红,有很多人心目中的萧红,还有什么都不是的萧红。编导持有对人物的不确定性和不干涉观众对于萧红认知的态度,让影片自始至终在一种迂回的严谨中,客观而更加接近人物的稳定核心。影片到最后,深沉的感触才出来——人生的温度是从生活与情感中不经意的小细节里体会的,每个人的一生都隐藏在最日常最平淡的生活中。这是诗化穿透电影予人真正的时代顿悟。令我诧异的是,导演以这种方式从头至尾耗费三个小时,居然没有让观众感到冗长沉闷,没有生硬化、脸谱化和碎片化的感觉。观众在其中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有一种在现实生活中日渐枯萎感觉的复活。我们在此前看到过关锦鹏的《阮玲玉》、贾樟柯的《二十四城记》,还有美国的《纸牌屋》也用了类似打破第四面墙的手法,但《黄金时代》是我认为做得最极端、最能引起争议的。
这部能够给我的视觉、内心带来冲击和震撼的影片,让我感觉到电影原来还可以这么来拍。这种冲击和震撼在我的观影历史上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当时我还是“黄金时代”的中学生,在一个小县城里读中学。刚从十年浩劫走出来的我们,习惯了《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这样有头有尾、有故事、有情节的电影,突然电影院里的新片《小花》让大家眼前一亮 。大量蒙太奇镜头的出现,让大部分观众猝不及防,没有了日常感觉的习以为常,直呼看不懂,而我却为这部电影新颖的艺术手法迷倒,买票或逃票进电影院,连看好几场。后来十八九岁时,我成了这家电影院内刊和宣传窗影评的主笔,看电影也无须买票了。以后发表在全国公开发行的杂志上的一篇成年处女作就是一影评,应该都与这些经历有关系。
如今,不再处于“黄金时代”的我看《黄金时代》,再次有了黄金时代当年对我的那种冲击和震撼。这是一部庞大的、温暖的文艺片,以生花的妙笔记载了萧红跌宕起伏的一生,以抒情的笔调构筑了一幅乱云飞渡的民国画,里面有诗的架构、有画的镜头质感。这幅展现一个时代人物群像的电影卷轴,是编导和主创人员向民国的艺术化的致敬。在如今电影届追求高票房和商业爆米花大片的当下,尚有一群电影人能以自己对世界的感悟,以值得铭记的安静的异色,孤芳自赏,走一条曲高和寡的路子,唤醒观众内心永无止境的探索内驱力。我们记住了导演许鞍华的名字,我们看到了演员汤唯、冯绍峰的努力!
年轻时看萧红的作品不觉得怎么样,只是为她坎坷的情路、拮据和饥饿的生活而悲凄。许多年之后再看萧红,无论对其个人生活还是其作品,都随着我本人时间和阅历的积累而发生了改变。在写这篇随笔前,与身为电影人的孩子讨论《黄金时代》的美学追求、艺术风格,及至争论。最终因为孩子没有我熟悉民国时期的这些文化人物,也没有我两次内心的碰撞和冲击的体验而未再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