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 好
2020-11-12房儒义
房儒义
上了飞机,便沉沉地睡了。
等醒来,空姐正在发饮料。“谢谢”,说完这句话,我猛地反应到,这居然是今天说的第一句话。倒不是我天性孤独,只是语言它往往会有歧义,简单来说,就是说不清楚,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干脆就尽量少与人言。当我还在腹议少说话的好处时,临座的一个小伙子先开口了。
“你也是一个人去秦安?”
“啊?我?”
“是吧。”
“准确地说,我,是一个人回秦安,刚旅游回来。你,是来秦安旅游吗?”
“也不完全是,主要是来找人吧。秦安有啥好玩的地方,给推荐推荐呗。”
“好玩的地方,我还真不知道几个,好吃的店倒知道得不少。”
聊着聊着,我发现,跟人说话还是有好处,起码时间过得快。眼看飞机就要降落了,顺便跟他说了件前一阵子发生在飞机上的事,也是我跟邻座的一位小伙子聊了很久,结果他竟然忘了给接他的人说飞机已经落地,被埋怨了许久。
正说着,哐当一震,飞机落地开始滑行了。邻座的小伙立马掏出手机,边开机边笑眯眯地说了句:“哦,对哦”。扭过头问了句,“你不发个消息?”
“我,潇洒得很,独来独往地跑了很多地方了。”言语中带着一丝傲气。
他忙着看手机发消息,眼睛抬都没抬地接了句,“真好”。“真”字略微拖长,“好”则轻轻引出,是个轻声,语气空洞得像是用白开水泡蒸馍,好像有点滋味又好像什么滋味也没有。
眼瞅着他意兴阑珊了,我也索性掏出手机,可我又能给谁发消息呢?翻了翻通讯录,也没合适的人。自从毕业落户到了秦安,独自过活已经很久了,就连户口本上都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
在航站楼出口的玻璃幕墙处我又碰到了他,果然有人接他。幕墙外边早有位美女扶着栏杆往里张望,看到他,立刻就跳起来大幅度地挥着手。他也加快了脚步,原先侧推着的蓝色旅行箱也不推了,变成了斜拉式,一溜小跑的从我身旁飞过。看来他说的没错,确实主要是来找人的。两人会合后,一下子又都不着急了,一起慢慢地走着。我走在他们身后,既看不见他们嘴动,也听不见说话,但又觉得,即使不说什么,只要并排走着,就十分美好。恍惚间又听到他说了句,“真好”。依旧是“真”字略微拖长,“好”则轻轻引出,是个轻声。耳朵告诉我,这个真好比刚才的真好多了些滋味,只是我很久没经历过这种滋味了,已经尝不出来了。我也轻轻地说了句,“真好”,可又是什么真好呢,说不上来,只觉得独身多年的我,应该早都不再羡慕陪伴了。
虽然已是深夜,但机场大巴还是有的。深沉的夜幕里整个世界都被染成了深紫色,从被染成深紫色航站楼左拐出去,就是一道长长的低矮的站台,沉沉夜色笼罩下的站台上,立着一个个环绕着绿光的站牌,活像是黑米粥里放入了几个绿色的果冻,深沉的蓝紫色将地表之上的所有东西都浸没其中,单单只绕过了这些因边缘模糊而显得不真实的绿色果冻。站台上,有一家人正为找不到线路而小声争执着。刚立夏的深夜,怪冷的,还是早点上车吧,他人的热闹没什么看的。车上反而更冷,寒气只往人骨头里钻,冷得人头疼,其他人好像都感觉不到这种冷,叽叽喳喳,聊来聊去的都是这灯光真好看之类,也是啊,除了灯光,再也无聊的了。自打出了那道玻璃幕墙,我就越发觉得热闹都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车内没有开灯,车窗外的灯光给车内的人和座位点染上了不同的颜色。呆呆地望着窗外,我默默地计算着还得多久才能到家。先通过两个抬杆出口,在另一个航站楼下停5分钟,然后又是一个抬杆,这个抬杆是机场高速的入口,下了高速就算进了城了,进了城后第一站是孔雀王大厦,终点站是陇山大酒店,一路上总共有12个红绿灯。思绪已跑完全程,可第二道抬杆才刚从车顶扬起。早知如此,我就应该慢慢数,一点一点数,这趟路线我一遍一遍地已经数过很多次了。
整辆车上应该只有我数过一路上有多少个红绿灯,留意过一路都是怎么走的。是啊,得有多无聊多孤独才会去数这些东西,其他人互相交谈着,嬉笑着,就像是水滴在互相分享着有趣的分子,而我只是个不小心混入其中的油滴,只有在万米高空上,在水滴和水滴彼此分开,只能跟我共享同一处孤独时,我们才得以交换一点有趣的分子。
现在已经是晚上11点半了,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赶上12点的末班公交车。
真好,毫无意外地没有赶上末班车。得亏小黄车和摩拜单车没有末班车这一说,不然回家还真是个问题。
这个点的路灯把人的影子拉的有些长,车窗外的路灯下,有个黑色的人影,在路灯铺开的橙黄色背景里一动一动,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使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小时候有一次我也是一个人回家。是个傍晚,傍晚的夕阳和路灯一样,把影子拉得长长的。那天上午,一群一直都不和我一起玩的小孩子主动来找我,跟他们一起出去玩,坐其中一个人他爸拉秸秆的拖拉机去邻村。到了邻村,他们让我在一家小饭店门口等着,说是要去小卖铺买些东西并说回来再给我带点零食。我没钱,跟去了也没用,就答应了。可我从上午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黄昏,站着等,蹲着等,靠着电线杆子等,可就是等不来他们。我实在是太饿了,看着小饭店里别人一口饼,一口面吃得很香,我觉得我应该回去了,该回去吃饭了,尽管我还想再等等,说不定再等一会他们就来了,甚至还给我带着小零食,并且还让我坐他们的拖拉机一起回家,但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天也快黑了,我决定不等他们了,回去吃饭。可我没钱,没有车坐,只能往回走,半道里看见路上有个易拉罐,生气地低着头一边踢一边走,左脚踢完右脚踢,右脚踢完左脚踢,踢了十里路,一直踢回了家。那天的影子也是像现在一样,被拉得很长很长,那天看到的人影也是像现在一样,只有一个黑色的剪影,铺在橙黄色的背景上。
现在想来,那道长长的影子可能是我关于孤独最早的记忆。
就在此时,我很想找个人告诉她,车窗外路灯下的影子和那天的影子一样,都被拉得长长的。但我希望她既不会像我妈一样心疼我,也不会像交情浅的朋友一样,说你怎么这么笨;我希望我可以笑着告诉她,而她也笑着跟我说,既然影子这么长,我们来玩踩影子吧,可我始终不知道我能告诉谁。
推开秦安家里的门,喊了句“我回来啦”,暖黄的灯光应声洒满玄关,桌子上拧紧的水杯里有着常温的水,被子摊开铺在床上,窗帘因为长度不够而漏出了一道窗外的深紫。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安静而熟悉,毕竟自从上次我走后,家里已经许久没进来人了。躺在床上,我想或许应该养只猫,这样的话,它一定会蹲在门口等我,身后是一堆被它咬得一塌糊涂的鞋子,我无奈的只能提溜着它的后颈让它认错,而它却挣脱开,跳到茶几上可怜兮兮地盯着我,期待着我给它添粮铲屎。假如它愿意给我轻轻地撒个娇,我不发火也可以。
嗯,真好,有感应灯真好,就像是总被欢迎着,有猫也真好,就像是总被期待着。可我不仅没有猫,也没有被期待,仅仅只有感应灯一直欢迎着我。
“真”字仍是略微拖长,“好”仍是轻轻引出,是个轻声。这次的真好,带着羡慕也带着期待,带着孑然一身跑过各地的傲气,也带着浓浓的孤独。
明天会迎来什么谁也不知道。或许仍是孤身一人在这斗室看书写作,一天只说一句“谢谢”,或许打游戏,一句话也不说,或许仍会有一道阳光穿过窗帘,灰尘依然在阳光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