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 星
2020-11-12栗新艺齐齐哈尔市实验中学
栗新艺(齐齐哈尔市实验中学)
星星是个乞丐堆里出来的少爷。
事情是这样的,星星是被一个老乞丐养大的。老乞丐的儿子死了,孙子给了别人家,他待星星就像是待他素未谋面的孙子一样。那时候星星还小,老乞丐会把乞讨来的吃食分一半给他,然后爱怜地摸摸他的头。
星星七岁的时候,有人找到老乞丐,说星星是个富商的私生子,富商亲子暴毙,意外得知他的下落,于是迫不及待地想接他回去。
老乞丐是舍不得的。但他看着星星乌溜溜的眼睛和圆溜溜的后脑勺,叹了口气,还是答应了。
星星也舍不得老乞丐,来接他的陈元贵是个带着一副小圆眼镜的胖胖的中年人,据说是他爹的得力助手,拍着胸脯跟他保证会给老乞丐安排个好的去处。
星星再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就这么被接回去,给安上个响当当的大名做了少爷。
富商家财万贯,自觉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亏欠良多,给他最好的吃穿用度。星星打小没见过的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几天里面都补齐了。
富商给他请了教书先生,星星在院里听老学究讲仁义礼智信。其实都是熟悉的东西,老乞丐年轻的时候读过点书,也认识点字,他会在寒冷的睡不着的夜里给星星讲点圣人的故事,然后两个人一起在寒风里蜷紧像是被野猫咬着的脚趾,数着天上的星星睡去。
星星上课的时候老想那些事情,被教书的在手心打了好几戒尺。
星星后来慢慢长大。他读过了很多书,富商开始教他打理生意。在某一方面来看,富商真的很了不起。他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他是个精明得有些过了头的商人。星星后来了解到,富商凭借他出色的商业嗅觉,低价收购高价卖出,白手起家并成为上流社会的新贵,其实也不过用了三四年。
星星彻底接手产业的时候也才十七岁,那时候富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是被连年的酒色掏空了身子。他眼里似乎有泪光,不知想起了什么事情。星星想问他自己的母亲到底是什么人,话在嘴边滚了一圈,还是没问出来。
富商死了之后星星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了。他要养一群喜欢搓麻将的女人。
没了富商之后,星星发现生活的压力其实没有那么大。他有时候会忍不住想,可能富商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一个父亲。毕竟有他在的时候,星星不必每天蹲在书房研究账本。
据说战火马上要燃起来了,富商死之前囤了一批药,马上就要变成紧俏货了。富商的各房姨太太都盯着这批药,甚至都在心里给自己划出了点分红,只等星星趁价格水涨船高时候把它一卖。平时关系不算太熟络的各房女主子们纷纷献了一把殷勤,一个个带着小玩意来联络感情。
星星莫名其妙收到了很多“长辈的心意”。有个姨娘送了只鹦鹉,据说是花了大价钱买的。星星没养过鸟,看它站在架子上梳理羽毛的姿态从容得很,还兴致勃勃端了盒花生喂它。哪曾想鹦鹉吃了两口,心情一好,一张嘴尽是市井间的混话,星星一时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姨太太们的心意注定是没什么用的。听说星星把药捐给政府了,姨太太们个个目瞪口呆。
然后就是家庭会议,平时除了打牌不问世事的女性长辈们聚在一块,个个坐着红木太师椅,手里端一碗盖碗茶。当她们的唾沫星子四处飞溅的时候,星星站在庭院里无所事事地想着,今天还没喂那只刁钻的鹦鹉。
她们说得对,富商若是活着,看他这么干,说不准能活活气死。但星星现在想的不是富商的精明,他在想富商死的时候眼里的泪花。
他还想到了更遥远的事,他想起刚被陈元贵接回来那天,陈元贵命人给他剃了个头,他就此和在乞丐堆里滚出来的一头跳蚤说了再见,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说来也怪,他只是突然想起来陈元贵,等到长辈们开完家庭会议的第二天,陈元贵就来了。胖是不减半分的,他脸上多了点皱纹,看起来也开始衰老了。
其实也才过去十年,但十年里星星和陈元贵是没怎么见过的。十年前陈元贵接他回来的时候,他是个畏畏缩缩的黑瘦小乞丐,现在他站在陈元贵面前,看这个胖胖的中年人拱手作揖喊声东家,心里很是平静。
陈元贵来也没别的事,只说看看东家。星星一边喂鸟一边听他说些家常,然后表示要给他小妾肚子里的孩子包个大红包,毕竟老来得子是大喜的事嘛。
陈元贵要走的时候问星星:“东家,那老乞丐的事您不听听了?”
星星一摆手,说,下次吧。
晚上他自己看星星,冥思苦想着老乞丐的长相,想来想去就记得他身上有股特殊的馊味,别的一概记不住了。
捐给政府的药被政府高价卖给了和星星差不多的富人们,穷人和士兵没挨着边。星星知道消息以后饿了鹦鹉一顿,听它大骂脏话,觉得也挺有意思。
长辈们登门奚落都是紧随其后的事,星星笑脸相迎,笑脸相送。在场说话的除了长辈们还有鹦鹉,星星虚心听了他们的意见。
知错能改呗。
星星的嗅觉其实也灵,隔着八百米能闻出来白米饭和糙米饭的区别。发财是件快活的事,长辈们越来越快活,又开始经常给星星塞点“长辈的心意”。这回没人再送鹦鹉,可能是因为都被星星院里的鹦鹉骂过。
星星喂鹦鹉时候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看看你,就知道骂,娶不上媳妇了吧?
鹦鹉就说,光棍,光棍。
鹦鹉从哪学的这个词星星不知道,但他确实是个光棍。富商的女人们塞满了东西两个院子里的所有空房,有时候晾衣服都要因为挨挨挤挤吵上一架,星星听了头疼,索性不娶。
想给星星说亲的媒人多了,但都进不来门,也就无从踏破门槛。倒是陈元贵总跑进跑出,他小妾生产在即,不知道他为什么总不在家好好待着。
星星真没什么想跟他唠的,可能他从前就喜欢找富商唠嗑?星星就给他些吃的。来了不用说别的,先把府上新聘大厨的酱猪蹄带点回去。哎呀千万别客气,这厨子一个月工资有四十块钱呢,还不就是因为他这酱猪蹄?
这么干了几次陈元贵就不来了。可能是觉得酱猪蹄没劲?有人和星星说他哪是不喜欢酱猪蹄啊,他是奔着府上银钱来的,您总给他猪蹄那不是让他没脸吗?
星星听了这话,就说,啊,那我可真是理解错了。
战争真打起来之前星星就跑了,跑之前给长辈们都分了现钞,金银自己带着。他跑了之后听说现钞贬值,还感慨了一句,早知道就把这堆石头疙瘩给我那群姨娘了,这可倒好,她们不知要怎样怨我。
金银没贬值,星星跑到哪带到哪,到哪都有本钱。他不声不响地做生意做了很多年,军火也卖,药品也卖,手里的钱越来越多。他都换了外国货币,这样风险小嘛!
他真是个一等一精明的人。人人见了都要说他事业有成。哪还有人能看出他是个在乞丐堆里打过滚的人。
倒是陈元贵,以前是个看起来精明的人,老了反倒瘦脱了形。星星在战争过去以后才偶然遇到他,他身边没有小妾,也没有那个老来子。星星琢磨着应该是没生下来,他也不多问,只看着陈元贵感慨了一句:“怎么变成这样了?”
陈元贵眼睛里挺亮,可能是不小心进水了。
“这么多年我身边就剩下鹦鹉啦。”星星说,“当年那只早死了,现在养了只乖的,会说礼貌用语呢。”
“它还会背三字经,成天在家人之初性本善。”星星把自己说笑了,“见到你真高兴,哪里有困难跟我说,我不会忘了你当年的恩情。”
“你还记得那个老乞丐吗?”陈元贵突然问。
“当然记得,我感激他一辈子。”
星星揉揉眼眶,似乎是眼眶红了,不过陈元贵没看出来。
“那年我在防空洞里躲了好几天,出来时候看见个人趴在石头堆上。嗨,死得是真惨呐。也就是我,一闻到味道就知道是他,也很多年过去了,我好久没提他啦。”
陈元贵不作声了。
他想起来那一年他随便找了个小乞丐给东家交差,回去路上问起小乞丐他的名字,小乞丐自豪地说自己叫星星,因为养他的老乞丐说他其实是颗星星。
星星也不作声了。
他琢磨着亲爷爷这么多年也没个人去祭拜,自己现在也算是出人头地——虽然顶着另一个大名。
要不哪天找个地方给他立个衣冠冢吧,花点钱,就当尽份孝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