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倦心灵的解脱之歌(评论)
——读张伟锋近作
2020-11-12一行
一 行
“疲倦”一词反复出现在张伟锋的近作中,它所刻画的生命状态构成了这些诗的基调。这疲倦,既来自身体的“劳累”或“疲惫”(《稻草垛》《给你,或自己》),也来自心灵的“愁苦”和“枷锁”(《南方的夜空》)。人进入中年之后,会不断地被抛入到“疲倦”之中——中年诗人对此感触尤深。在张伟锋的书写中,它常常与生命自我感觉到的“衰老”连在一起(《唯心词》《养老院》),但归根结底,它源于“心”,源于无明和茫然,在其中既有生命亘古长存的“烦恼”,又有韩炳哲所说的当代社会特有的“倦怠”。
从《唯心词》这组诗的结尾来看,张伟锋所说的“心”其实就是《心经》所论之“心”。这些诗所要描述和呈现
的“心之疲倦”,可以解读为张伟锋对佛法“苦谛”的个体化诠释。生老病死,受想行识,皆为愁苦所支配,为疲倦所笼罩。人生活在寒冷孤寂的行走之中(《在人间》),在失去的美好过往(《星空之下》)和无法企及的未来希望(《稻草垛》)之间,徒劳地做着难以醒来的梦。张伟锋为这种空幻、虚妄的人生找到了许多喻体:有时是“蚯蚓”(《蚯蚓之诗》),有时是“雨水”(《给你,或自己》)和“河流”。他擅长用一种简洁的叙事将读者带入到一个关于“人生之苦”的谈话现场中,在那里,我们听到了痛苦发出的叹息声,看到了隐藏在一张脸或一双眼睛之下的未说出的话。这种非常具体和切身的处境感,使这些诗读来有些苦涩。我们会跟着诗人一起去想“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眼睛里有着我从未见过的浑浊”(《星空之下》),或者去猜测那些“不愿提及的早年经历”(《她》)究竟是什么。
这样,张伟锋的抒情诗主要不是一种以“自我表现”为中心的抒情,而是一种朝向他人、试图理解他人境况的抒情,其间深深浸透了“慈悲之心”。一旦理解了人生愁苦和心灵疲倦的缘起之所,人就会自然而然地寻求从疲倦中解脱。张伟锋在诗中也向我们展示了他所认为的诸种解脱之道。首先,是“酒”和“烟”,《在人间》和《唯心词》中都说到酒神是“最好的朋友”或“唯一可以信赖的朋友”,《她》中则说人可以通过吐出烟雾“把所有的愁苦倾倒掉”。不过,这种借助外物获得的解脱是暂时的,不过是“片刻之欢”——当“我们相拥着欢呼/大声对那些无孔不入的愁苦说,再见”(《片刻之欢》),这愁苦又会作为回声再次返回到我们身上。在另一些时刻,张伟锋感到,关键在于重新调整“身”和“心”之间的关系:解脱的真正法门,是去除杂念、“忘记肉身”(《唯心词》),这种“忘”类似于“一条野蛇/蜕去了陈皮”。生命的自我更新,被他比作开门迎接一位新人,而这个被迎接的“谁”就是获得正确的自己,是一个完整、新鲜的自己:“门外有敲门声,是谁人来——/我双手推开疾病、脆弱和颤抖的恐惧//这会儿,我像极了一个完好无损的人/迫不及待地,起身迎接。”
在另一首诗《饮茶记》中,生命的解脱之道被比作“饮茶”活动中的自我观照。“苦涩”和“甘甜”是生命中同时并存的“孪生的矛盾体”,而人要从轮回中释放出来,需要看清自己、摒除一切伪装,并且逐渐地获得一颗破妄存真的心。这当然需要心灵的艰难努力。法国哲学家福柯曾将这种努力称为“自我技术”,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也可以将张伟锋的写作视为他持之以恒的对心灵进行转变的“自我技术”。“如是我闻。若有杂草丛生/若有杂念萦绕/念一遍大悲咒,听一次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然后忘记肉身”,这段诗读起来就是自我技术的若干步骤,它来自佛法,但仍然经过了诗的转换,因为诗人并不打算离弃这个“他念念不忘的尘世”。张伟锋的诗是疲倦心灵的自我救赎之歌。心灵在疲倦之中并没有自我沉溺,而是时刻准备着像迎接一位新人那样重新跃起,时刻准备着用真实来坚固自己、解放自己:
每天我们都运用气息生存,每天我们都要死去好几次
又如心肌梗塞后慢慢苏醒
自由、虔诚和真爱在高阁之处
如饮茶,需要翻越陡峭
需要坚定而又不被迷惑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