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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12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20年6期

赵 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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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抚顺还在冬天里。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围巾裹着眼睛下面的脸和脖子,臃肿笨拙,挤在塞满人的3路公交车里,觉得呼吸艰难。马路上有斑驳的黑冰。从耐火厂到五十中学,晃晃悠悠地,穿越半个城市,要一个多小时。早上六点半,天蒙蒙亮,在始发站上车,站着的位置都所剩无几。车窗玻璃都覆盖着厚霜。白亮的灯光只存在于密集脑袋的上方。每个人的眼前都不时升腾着哈气,没人看到她是挺着肚子的孕妇。她数着自己的呼吸。缺氧。下坠。凝固沉重的公交车在缓慢上升。她数着站点。报站第二人民医院,车门敞开了,鲜冷空气涌进来,扑到她的脸上,她近乎贪婪地深吸了几口,左脚已下意识地迈了下去。七个月的我在她的腹中开始躁动,还无法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像不知道当时是1972年的春节前夕,她二十三岁,梳着两条大辫子,不知道此前每天都能听到的风琴声来自她的手指,实际上按她的本业应该去教物理,而不是音乐课……在我最深层的记忆里,是否还存有黑暗世界被强力压迫并扭曲变形慢慢下坠的信息?那天夜里下了场大雪。午夜刚过,我出生了。医生抓着我的双脚,倒提着,轻拍我的屁股,我没有哭,只是吭叽了几声,羊水从我的鼻子和嘴里流了出来。还挺内向的,医生说。雪住了。没有车。爷爷从单位借了辆平板推车,跟爸爸一路踏着积雪,把包裹在几条棉被里的我们母子推回到几公里外的家里。

1

医生说得对,我是个内向的孩子。无论是百日照,还是周岁照,面对镜头的我,都显得有些忧郁,眼神里满是无奈。因为生下来时脑门上满是皱纹,我老姨心直嘴快,怎么像个小老头啊?奶奶则颇不以为然,说我孙子肯定是“继生子”,前世就是人,投胎转世到咱家的,所以生下来才会显老相。每天中午之前,妈妈都要坐公交车赶回来给我喂奶。可是经常都是在她赶到家里之前,我就已经饿得乱叫了,奶奶只好喂我玉米糊糊。妈妈回来了,我也吃饱了。这也成了妈妈跟奶奶的矛盾根源之一。就这样,由于不能吃到足够的母乳,而总是吃了过多的玉米糊糊,我经常生病。黑白照片里的我看上去之所以并不瘦弱,是因我的头比较大。妈妈是个好老师,经常会有些学生来家里玩儿。夏天里的某个周日下午,一个叫王守常的八年级男生见妈妈在忙着洗衣服,就把我放到一只小竹篮子里,挎在胳膊上出去逛了一大圈,等回来时,急得眼睛冒火、愤怒如狮子的妈妈看到的是已然熟睡的我。

2

时不时地生病。开始咿呀学语。那年冬天里,爷爷从山东回来,中午喝过小酒,就抱起我往棉袄里一塞,出去拜访四邻,结果被我尿了个里外湿透……除此之外,没人跟我说过我两岁那年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在我的记忆里,这一年仍旧是空白状态。我看到过什么,想到过什么,如何学说话,都没有留下痕迹。从现在向记忆深处望过去,就像隔着很多层半透明的底片,除了那些不规则的图像边缘勾勒出的空白在不断重叠交错中化作暗白微亮的斑点,什么都看不到。能有什么事呢?我问他们,得到的都是这样的回复。他们完全理解不了我为什么要试图恢复那么早的记忆,什么事都没有,除了爱生病,跟别人家小孩子差不多。那时候,我们家还在城西郊,炭素厂的对面,是有南北大院的两间自建瓦顶房子。南边的院子是横着的长方形,靠近南墙正中位置有棵高大的山里红树,果实清香微甜,横跨院子抵近东侧小仓房的是葡萄架,种的是龙睛和玫瑰香两种葡萄,东南角有几株夹竹桃,夏天里盛开白花,葡萄架跟西墙之间那一小块地种的是几十株罂粟,临近夏天时会开出红的粉的花朵,花落果成,奶奶会用刀片去割取果实里的乳白汁液,焙干后成黑色粉末状,储存在小瓶里,留着治痢疾、牙痛、咳嗽诸症。北面的院子是竖着的长方形,四分之一被仓房占据,还有四分之一被鸡笼占据。挨着北厨房窗外墙角,有一丛鬼子薑,其块状根茎是可以腌成清脆可口的咸菜吃的。

3

三岁,四月里,天气不热也不冷,妈妈端着一只有墨绿花纹的搪瓷小碗,里面盛着白米饭和烧得软烂散出豆来的芸豆角,一口一口地喂着坐在青砖厂烧制的那个砖质马桶状物件里的我。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个物件空间叫什么,做什么用的,我坐在里面,是把它当成了船。当时我戴着海军帽,穿着有蓝色横杠的体恤,在妈妈下一勺饭菜送到我嘴里之前,忙着嘟起油汪汪的小嘴,发出嘟嘟嘟的轮船汽笛声。实际上那时我还没见过轮船,也没到过海边。我模仿的轮船汽笛声可能是从收音机里偶然听到的,也可能是爸妈在讲故事时学给我听的。在我的记忆里,其实并没有关于当时穿着的,也没有学轮船汽笛声的,有的只是淡淡的阳光里,我惬意地坐在那个砖质物件里,张开嘴等着妈妈把盛着芸豆和米饭的小勺伸过来,而在她的背后,能看到葡萄架上的茂密而又闪亮的绿叶,以及那些低垂枝条顶端的细嫩卷须。九月里,身在山东的爷爷托人捎回了两箱吃的东西,有一箱是金灿灿的柑桔,说是给我的。家里人像过节一样,把那些东西从箱子里取出来,陈列在南面院子里午后阳光下的铺着鹅卵石的地面上,像在等着邻居们参观祝贺。

4

1976年1月里,爷爷脑溢血去世。奶奶和爸爸通过在部队的姨爷的关系,得以乘军用飞机去了山东淄博。四岁的我还根本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直到几天后,他们回来了,奶奶的房间里挤满了前来慰问的邻居,而她在不停地哭泣,怀里抱着爷爷的那幅遗照,我才真的被吓到了。第二天,妈妈告诉我,从今天开始,你跟奶奶住在一起,做个伴儿。春节前,爸爸妈妈重新糊了他们房间的天棚,用了很多旧报纸。我要到上小学四年级以后,才能知道那些报纸里写了些什么内容,发现有相当一部分是怀念周恩来总理的,而我们家墙上那幅镶在镜框里的彩色图片里,以机场上的客机为背景的三个笑容满面的人,分别是毛泽东、朱德和手捧鲜花的周恩来。在我的记忆里,那年还有两件大事,一件是7月里爸爸说唐山发生了大地震,一件是9月间到处都是哀乐声。在耐火厂的礼堂里,前面有个木桌子,上面放了台很小的黑白电视机,里面反复播放着同样的画面和哀乐。很多人排着队进入礼堂,对着电视机鞠躬默哀,痛哭流涕,而我跟着妈妈进去之后,因为害怕,就钻到了长椅子下面,小心地爬来爬去,直到我被找到,从椅子下拽出来,匆忙抱出礼堂去。就这样她抱着我一路回到家里,始终泪流满面。我看见好多人在街上抱头痛哭,或伫立发呆。实际上,在我真实的记忆里,唯一的场景就是我在长条椅子下面爬来爬去,而前面远远的那个小电视机只是亮着。还有就是关于地震的记忆,我所记得的那个后半夜里自己突然就出现在马路上,大衣的扣子都没来得及扣上而里面只穿着衬衣衬裤,周围是慌乱逃出的黑压压的人群,这个场景,其实是三岁那年海城地震时留下的印象。

5

五岁那年发生了什么呢?每周五晚上,爸爸骑自行车带我去他上班的铝厂106车间的浴室里洗澡,是从我几岁开始的呢?我已无法确定。爸爸也记不得了。六岁吧,他想了想说。也可能是七岁。我能记得的就是那些锈迹斑斑的铁制更衣箱,还有那个水磨石面的小浴池,在那些裸体男人的注视下,我怯怯地下到池子里,闻着浓重的工业水气息,看着正在淋浴头下洗澡的那些光溜溜的身体。那时洗澡用的都是那种长条状洗衣服的肥皂。爸爸把我按在浴池边上,就是用这种硬硬的肥皂在我身上磨来磨去的。为了确定究竟是几岁开始跟爸爸去车间浴池洗澡的,我特地问过妈妈。按她的说法,我五岁那年,她带我去耐火厂里的女浴池洗澡时,人家就不让进了,说孩子大了,不合适再带进去了,毕竟是男孩。很多年以后,我又问她,我五岁那年还有什么事情?她想了想说,能有什么事呢,你一个小孩儿,能有什么事啊?你那个时候吧,就没有一天衣服不是脏的,到处乱钻乱爬,就没有一天不挨几巴掌的。哦,对了,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五岁那年,在咱们学校(那时她已调到我们旁边的三十中学当物理老师了)的幼儿园里,你把一个叫孙冬冬的男孩从炕上推到了地上,脑袋撞出个大包……因为这个比你高比你壮的小家伙欺负了你妹妹,从此你的坏名声就被孙冬冬的妈妈传扬开啦,说你下手阴狠,哈哈。那好像也是我在那个幼儿园的最后一年,我甚至能想起来告别幼儿园的那天下午,除了蓝天白云,空气里还弥漫着浓浓的工业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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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六岁上的学。在耐火厂子弟小学,离我家很近,靠近西边的铁道口,步行十来分钟就到了。校长姓贾,又矮又胖,眼睛很小。教导主任姓尤,是个言谈举止都很得体的中年女人。班主任陶老师是个非常干瘦的年轻女人,教数学和语文,脾气急躁,爱喝斥学生,后来,还喜欢打学生的后脑勺。我怀疑,之所以我基本上想不起小学一年级到二年级的事,主要原因就是她从三年级开始经常拍打我的后脑勺导致的。直到今天,我还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她的巴掌拍打到我后脑勺时发出的那种类似于和尚敲木鱼的独特声响,还有她站在我的侧后方,眼睛里冒出的鄙视与愤怒混合后的火光。以至于每到她上课的时候,我都会自然而然地把眼睛对着窗外,完全不想听她讲课。当然后果就是时不时地被她发现,并更为频繁地拍打我的后脑勺。她还会在课后把我带到教研室里继续训斥加羞辱,并不时对其他老师嘲讽我妈妈也是老师这个事实。当然,她从不会在这里拍打我后脑勺,因为她知道大部分老师都认识我妈妈。她给我带来的是遗忘的习惯。每天我都会忘了她的存在。她对于我来说顶多只是那种拍打后脑勺的响声,此外什么都不是。在教导处抽检学生背课文的时候,我会近乎执著地背不下来只有四行字的课文选段。我记得当时自己一次又一次地从教导处里出来,又一次次地进去,就是背不出来。这让她很愤怒也很崩溃。当她忍不住要当场拍打我后脑勺的时候,尤主任制止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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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七岁那年的冬天,非常的冷。好像最冷的时候有零下四十度。有一天傍晚,我跟爸妈从古城子山上二姨家出来,在下面的公交车站等了半个多小时的车。期间我虽然不停地跺着脚,以避免把脚冻伤,但最后还是被冻哭了。真的太冷了。那半个来小时的等待,让我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凝固了,甚至觉得公交车永远都不会来了。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有了近乎绝望的感觉。绝望是块无边无际的透明的冰块,而你却不得不把手脚用至整个身体都贴着它,不,应该说是双手和整个身体推着它,以免被它抱入怀里,冻死,而即将被暮色淹没的天空,又是那种极为宁静的淡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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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的5月,那个下午四点半,爸爸来学校接我。他平时很少来接我放学,因为根本不需要。他来接我,说明家里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了。路上他什么都没说,但多少有点喜形于色。回到家里,我吓了一跳。家里挤满了人。因为我们家买了台黑白电视机,而且是日本原装的,十二英寸,三洋牌。爸爸把那个拉杆天线左右上下调整方向,直到屏幕上的雪花点逐渐稀少起来,露出清晰得多的图像。“新闻联播”的声音会让人莫名感动,大概也只有那个时候才会有吧。五百一十三块钱。这个电视机的价格,相当于爸妈九个月工资总合。其实有一半钱是奶奶出的。坐在一边抽着旱烟看着电视的奶奶,神情明显有些复杂,三成得意与七成心痛早已交织在一起了。那也是妈妈跟奶奶的关系最为融洽的时候,但也没能维持多久,很快就一路下滑了。过了两天,爸爸搞来了一根足有十米高的木杆,竖立在北面的院子里,在最顶端有他用铝条制作的天线,有了这个东西,那台电视的效果就好多了,频道也多了,虽说本来也没几个。除了日本动画片《铁臂阿童木》之外,当时最轰动的就是美国电视连续剧《加里森敢死队》了。播完第十六集《死里逃生》,就忽然停播了。据说是沈阳有人模仿酋长玩飞刀,玩出了人命。就连我们这些小男孩也都被飞刀迷住了,没有刀,就把大长钉子拿到铁轨上,让火车轧扁之后,再磨得锋利,没事儿就往树上飞,往门上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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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四年级时,班主任换成了马老师,教数学。在交接的时候,陶老师指着我对她说,这小子最是麻烦,你得盯着他点儿。然后她还把嘴凑到马老师耳边,低声嘀咕了半天,还不时用厌恶的眼光瞄我。马老师若无其事地听着,频频点头。然后两个人又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忽然一起发出大笑声。于是我心里头刚刚浮现出来的一点希望,就此破灭了。其实这个马老师相对于陶老师来说,要好得多了。至少她从来不打学生的后脑勺,她只是喜欢用教鞭打人,打手,打胳膊,打屁股,但绝对不会打人脸和头。她说打脸是对人的污辱。而且,她从来不打主动服软的学生。她只打那种死硬到底的家伙。面对这种人,她是毫不手软的,甚至几次都把教鞭打断了。幸运的是,她没打过我。因为她对我采取的是蔑视的方式,有一次她站在我面前,都不正眼看我,慢悠悠地告诉我,不打你,不是因为你不该打,也不是因为我不敢打,而是因为你根本不配让我打。那一瞬间,我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地位有多么低下。我甚至感觉到此后全班同学在看我时的目光里都浮现出类似的轻蔑。我这才知道,比挨打更可怕的处境,其实是被蔑视,甚至无视。有相当一段时间,我都在渴望着被她打,哪怕只有一次,也是好的啊。可是就这么点愿望,直到四年级结束都没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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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见过的最安静温和的老师,姓王,名淑珍,教语文,是我在五年级时的班主任。四年级升到五年级,我原本是分到一班的。可是第一节课上,我就因在班主任老师讲话期间偷偷画漫画,而且画的内容是一个美女张弓搭箭,箭头上挂着几瓶酒,瞄着一个大肚子官员(这其实是我在一本杂志里看到的)。老师拎着我的耳朵,拿着这张漫画,把我带到了教导主任办公室,说这个小子我不要,思想太复杂,我教不起。当时王老师刚好在场,她微笑着看了看那幅漫画,然后对主任说,那我要吧,好了,你跟我走吧。于是我就到了五年二班。来到班级里,她把我介绍给大家时是这样说的,咱们班来了个小画家,大家欢迎。所有人都鼓掌。当时我肯定是觉得晕晕的。她是个肤色白皙的人,三十来岁,喜欢穿米色的套装。她说话,讲课,从来都是心平气和的。即使偶尔做出要发脾气的样子,大声批评谁,也不是那种恶狠狠的样子,而只是表情严肃。有一天,我听说数学课改由那个马老师来临时代课,一时紧张,就跟王老师撒谎说肚子疼,要回家。她很认真地看了看我,估计是发现我面色难看,就说我送你去医院看看吧。她骑上自行车,带着我去了附近那家职工医院。门诊的医生认识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拿听诊器在我前胸后背听了听,又摸了摸我肚子,说是着凉了,回家休息一下,用热水袋敷一会儿就好了。王老师又骑车把我送到了家里,还跟奶奶聊了几句,说我是个好孩子,学习很认真,还会画画。她走了之后,我平生第一次觉得,撒谎是可耻的。对她这样的人撒谎,尤其是可耻的。在五年级,我写的最后一篇作文,就是写她的。她只给了七十五分。给出的点评是,有些地方不符合事实,有些标点符号使用还不够规范,字还需要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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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岁那年的暑假,我是在沈阳度过的。就是在前面提到过的姨爷(我奶奶的妹夫)家里,他是沈空地勤部队航空修配厂的厂长,早在1949年,还是战斗机维修技师的他就参加了国庆大典。他是我当时的偶像。他有一儿一女,小的是儿子,只比我大三岁,我却得叫小叔。那时每到暑假,奶奶都会带我到沈阳,坐无轨电车在皇姑区的宁山路站下车,来到那个神秘安静的部队大院。每天早上,勤务兵都会准时把牛奶和报纸送到姨爷家里。在他们家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高压锅、彩色电视机和煤气灶,每天早上还能喝牛奶吃油条,每周都可以到大院里的电影院看场电影,还能随时去附近的北陵公园玩。那时候我经常幻想暑假可以无限延长,然后在那里一直住下去。我的少年时代曾有过的某种类似于幸福的感觉,就是在那里体验到的。我跟小叔一起看了洛杉矶奥运会开幕直播,还有射击和体操比赛。还看了美剧《大西洋底来的人》,记住了那个叫麦克·哈里斯的两栖奇人。所有这一切的不断累积,到暑假结束离开沈阳的时候,就会有种一切美好都如泡影般破灭的感觉。这里,以及这里的一切,其实是不属于我的。还有比这更令我难过的事实么?那个时候,我还无法知道另一个更为残酷的事实: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明亮温暖的地方,其实是再也回不去的,因为没有什么是不会被时间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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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我可以坦白一下自己起笔时的想法了。我想给自己生命历程里的每一年都写上一段文字,每年一章,这样写下来,最后就会有四十八章。当我用回忆之网在记忆之海里反复打捞的时候,渐渐地,我被某种强烈的不安抓住了。我发现,当我试图用一种只是单纯地呈现记忆点的方式来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写作其实已然走到了《抚顺故事集》和《最好的旅行》的另一面。因为在这两本书里,我用貌似回忆的方式从不同的角度重塑了一个属于我自己的世界。构成这个世界的虽然也有记忆中的很多点,但更主要的,还是想象的持续膨胀,是各种细节的不断繁衍。归根到底,生成这个世界以及其中的一切的,不是记忆本身,而是语言,属于我自己的语言。而当我把想象降低到最低限度,甚至有意切断想象发生的种种可能时,我发现我的语言所呈现给我的,更像是介乎记忆与想象之间的一些临界面,或者说一些光斑般的存在截面,而围绕着它们的,则是无法计量的空白,甚至是重重叠叠的空白。如果说在写前面那章关于十一岁在沈阳的记忆时,以及后来写的那篇《宁山路》保存的印象多数真实,那么现在,当我要写到十二岁进入第十八中学那年发生的事时,却发现,《抚顺故事集》里那篇名为《路超》的小说,其内容已然大面积地覆盖了与之相关的记忆。而在这本小说集里的其他几篇则已在更大更深程度上将记忆中的相关一切彻底地覆盖掉了。当我用现在这种方式一年一年地去写过去的那个我时,这个“我”,就是真实的么?如果是的,那么大量遗忘失落的记忆中的那个“我”,以及被完全融化到小说集里的那个“我”,又意味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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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写过发生在十三岁那年的事。那一年冬天,我们家从郊区搬迁到城内,住进了楼房,而我则从第十八中学转到了第四十二中学,还留了一级,重新从初一读起。这在年纪上是看不出来的,因为我本来就比别人早上学一到两年。还在给新房子做简单装修的时候,我跟爸爸就先住了进去。当时还没有正式供暖,晚上睡在木板床上虽然盖着厚被子,脚底还特意放了两个热水袋,可还是觉得冷得要命。关上灯之后,没有窗帘,能看得到夜空里的寒星在闪烁。房间里弥漫着白天剖开的那些红松木里散发出来的油脂味儿。我躺在黑暗里,想着自己在第十八中学这两年所经历的深刻入骨的挫败感,以及一切竟然还可以重新来过,真有种悲喜交集的感觉。我无法接受过去那个反复被糟糕的学习成绩击溃的自己。第二天早上六点多,爸爸在厨房里煮着挂面,而我则悄悄爬起来,站在窗前,开始背英语单词。关于这一年,最清楚的记忆,是在班主任韩丽敏老师的英语公开课上,穿着棉衣的我在讲台上跟另一个同学做着流利的英语对话表演,因为过于激动,结束时我满头大汗。身材高挑、言谈举止都很西化的韩老师在下面为我鼓掌的场景,以及放学后夜色中她叫住我,告诉我,“除了专注做好你必须做好的事,你永远都不需要害怕什么”的场景,是1985年里属于我的最为高光的时刻。只是,当时我还不可能想到,此后三年,虽然我在大多数时间里完全摆脱了差生的处境,但最终我的初中仍然是以近乎诡异的失败告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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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1986年,我能记得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同桌冯旻耀用了两周的时间,在自习课上非常耐心地把她看过的《雪山飞狐》和《飞狐外传》一章一章地讲给我听。她喜欢袁紫衣,我也喜欢。但袁紫衣最后的结局,着实让我们唏嘘多日。她是个样貌平常、说话永远淡定的女孩,是我们班的生物课代表。另一件,是我暗恋的英语课代表孟薇的转学。她是个瘦得像根豆芽似的大眼睛姑娘,平时总是喜欢穿那种由很多不同宽度的条纹横竖交织成格子的混合色肥大衬衫和淡绿或淡蓝的细腿裤子。我跟她同班两年里,其实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还基本上都是类似于交作业发还作业之类的简短内容。唯一算是正式的一次对话,发生在知道她即将转学的时候。你要转学了?在走廊里,我表情沉重地问她。嗯,她点了点头,抿紧了嘴唇。要转去哪里呢?这句话让我仿佛用尽了最后一点气力。北京,她说。写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还有一个人被我忘了。她就是班长葛迪。暑假里,她请我跟另一个男生去她家里玩。她住的地方远在城市最西端的新抚钢厂职工宿舍里。她没有妈妈。爸爸在钢厂里上班。我们在她家里炒菜做饭,吃过饭后,她给我们朗读了自己写的诗。她最喜欢的作家是三毛,理想是周游世界。她的样子,有点像电视剧《上海滩》里冯程程的那个闺蜜汪月祺,标志性动作,就是惊讶的表情。她是第一个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文学和写作的人。当时还很幼稚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朗读的那几首诗,其实都是写给她喜欢的一个男生的。因为我确实一首都没有听懂。我甚至都不大明白她所说的将要当作家,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成为鲁迅那样的人么?还是像金庸那样的?当时我连三毛都没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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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会想到,我在初中时期最后的失败,会源自一次冬季长跑比赛。从来没有参加过长跑训练的我,临时被老师拉去替补一位生病的同学,你只要跟着跑完三千米就可以,老师说。我不需要你拿什么名次。那天的气温有零下二十多度。我是怀着临危受命和士为知己者死的心理开始奔跑的。七十几人参赛,最后我跑到了第四十名。到达终点时,我感觉自己已无法呼吸。空气是甜的,带冰刺的,肺里是满的,吸不进去。跑过终点后,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随即又被同学扶起来,有人在我耳边提醒道,不能坐,再走一会,可是我腿是软的,身体也是软的,我走着,可是感觉不到自己在走,而更像是处在漂浮状态。我甚至听不清老师在对我说什么,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表情凝重地离开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我喝了很多水,然后倒头就睡。第二天是学校的月考,疲劳过度导致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很多东西都想不起来了。一周后公布成绩的那个傍晚,对于我来说像个充满悲剧感的道别仪式。教室里的那个喇叭里传来教导主任的声音,他在读留在初三·一班的名单。没有我。这意味着,我被淘汰了。我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长跑比赛淘汰的。在升高中考试前的最后几个月里,我拼尽全力,可是无济于事。其间最让我感到羞辱的是,妈妈去找教导主任把我捞回到另一个重点班里的那天下午,班主任老师当着我们的面冷冰冰地对主任说,什么废料都往我这里塞!随后她让我坐在了最前排那个单独的座位上,距离黑板只有一米远。每当老师擦黑板时,我都要站起来,躲到几步外的地方,等粉笔灰都落定了,我才能再坐回去。后来等到我凭借成绩的持续提升终于坐到后排座位时,初中也结束了。我的提升并没有带来本质性的变化。中考结束,我考上了中专,最后却去了技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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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均录取成绩低我一半的技校里,我自然是无可争议的好学生。在这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被我理解为极具讽刺意味的效果。要是看一下初三毕业班级合影里的我,那个站在第六排最右边的我,头发紧贴着脑门且愁容满面气色暗淡的我,你就会知道所谓的失败感对我的缠绕到底有多深了。班主任是体育老师,他跟我妈妈的一个学生在体校里是同学加好友,所以他自然要关照一下我了。你会什么?他问。我想了想,会画画。好,他点了下头。那你就当宣传委员吧。这就是我十六岁那年的秋天里发生的一次对话。要是我用《抚顺故事集》里的手法来写这段经历,这个场景,以及不久之后为新年晚会我在黑板上画那条龙的过程可能都会被忽略不计。取而代之的,是写我的沉默不语。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我不会跟班里的任何人说话,甚至不会主动去看任何人。我会去写那个叫王守芝的女孩,她比我年长两岁,喜欢每天都化完妆才到学校里来,哪怕为此迟到也在所不惜。有一天,她对我说,我发现我们顺路,放学后你能骑车带我一下么?此后大约有半年左右,我每天早上都会去她家楼下等她,放学再捎她回家。有几次她还邀我到她家里坐。她有自己的小房间,里面挂满了明星海报。我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她在那里给手指甲和脚趾甲都涂上红色指甲油,然后她还会拿出不同颜色的口红,在手背上试涂一下,问我哪种颜色好看,再仔细地涂抹到嘴唇上。有一天,她忽然问我,你是不是喜欢我?我脸顿时通红。她慢条斯理地涂着指甲油说,可是你太小了啊,咱们是没法在一起的。我听她说完这些,就眼含热泪地落荒而逃了。临出门前,我听到她妈妈在后面大声问她,你怎么把人家弄哭了呢?两年后,我听说她嫁给了一个黑社会的大哥,还做起了服装生意。她说话有明显的鼻音。我工作的第三年,有一天在厂门口忽然遇到了刚从一辆奥迪车里下来的浓妆艳抹的她。只见她手里拿着当时还很少见的移动电话大哥大,匆忙之间还是认出了我,啊,怎么是你啊!你有女朋友了吗?怎么还没有啊?要努力啊!我回头再联系你啊!这其实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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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开始买书,纯属偶然,甚至是个意外。本来我是陪同学去新华书店买夜大教材的,结果因为无聊,就转到了文学那边,最后完全是出于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和好奇,才买了那本薄薄的《普希金抒情诗集》。后来我才意识到,促使我买那本书的,其实是译者在前言里描述的那个场景,一个放牛少年,拿着本普希金诗集,坐在山坡上苦读,最后他考上了北京大学,学习俄语,翻译了这本诗集,报答它对自己的唤醒。1989年,我几乎是在不断地买书中度过的。在我自己住的那间位于底楼的小房间里,我有了属于自己的书架,并且很快就把它填满了。那年的冬天里,我开始尝试写点东西。我以一种极为抒情的方式,笨拙地写了关于自己童年的事。终于,我写了那棵早已不复存在的山里红树,它的果实的独特味道,以及为了避免它来年遭虫,奶奶如何在除夕夜举着蜡烛在树下照啊照的,像在举行一场神秘的仪式。它最怕的虫子就是那种叫“洋拉子”的,要是它落到人身上,就会让皮肤刺痛红肿,而且不易痊愈。我写了两千来字。后来被妈妈的一位学生转给了她做编辑的爸爸,在来年的“六·一”儿童节发在了日报副刊上。这就是我的处女作了,发出来的,只有六百多字,名字也被改成了《童年记趣》。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这留下的部分,经过编辑修改后,已变得更加矫情做作了。这让我决意至少五年内都不会再去投稿,也不会再去想什么发表不发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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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90年春天开始,我就在写一部武侠小说,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大半年,写了几万字之后,这次写作的冲动就已消耗尽了。九月里,我进入了石化企业,做了仪表维修工。我有大把的时间,却什么都写不出来。只好沉浸在书里。那时我家里已有上千本书了。我漫无目的地读着。休息室更衣箱后面的那个长条铁椅子成了我的阅读专用位置。大量的阅读除了让我变得越来越喜欢离群独处之外,当时似乎并没有给我带来其他的帮助。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无论是我的过去,还是我的未来,都离我非常遥远,而我的现在,则像一个微不足道的光斑,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试着模仿过很多作家,想以他们写回忆录或散文的方式去打开我的记忆之门,让过去的一切如潮水般涌现纸面。但我渐渐地发现,过去对于我来说是完全封闭的世界,无论我如何用力去敲击它,都不会有门为我开启。可是,我还要等上十年左右,才能真正弄明白,这跟记忆本身无关,而跟我感觉与想象的方式有关,跟我的语言生成方式有关,或者说,跟我的存在状态有关。而阅读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其实也是始终都没能进入真正的深潜状态,有的只不过是长时间地浮在水面上而已。这要等到过完整个1990年代,我从鲁迅读到海明威,再读到博尔赫斯,以及罗伯-格里耶等等之后,才能逐渐真正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本质,并不是读什么和怎么读的问题,也不是写什么以及怎么写的问题,而是真正明白:无论是小说还是世界,都是由语言生成的,而不是以外在的方式刻意制造出来的,其根茎只能扎在人的内心深处,需要借助生命本身的能量,以及生长的冲动与想象力的推动,才能慢慢生发起来,在语言的异度空间里枝繁叶茂,最后开出花、结出果来……小说与世界的根本问题,就是语言的问题。要是没有日常意义上的失语状态和沉默的需要,谁会执著于用语言重构属于自己的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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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我的世界里还没有电脑这种东西,写作还只能用笔和稿纸来完成。而我当时还染上了一个奇怪的癖好,就是不能接受在稿子上直接修改涂抹。这就意味着,我的修改,只能以重写的方式来完成。每改一次,无论改动的地方是多还是少,都要重写一遍。一月里我写了篇一千五百字左右的随笔,前前后后一共修改了二十次,也就是说,我重写了二十遍。这种近乎偏执狂的笨拙之极的写作方式,以及与之相伴随的漫长过程,让我对写作本身和语言的质地如何生成都有了意想不到的体会与发现。但对于这件事情更深层次意义的认知,差不多要等到下一个十年里才会真正出现,到第三个十年里才会更为清晰地呈现。从2007年的《空隙》,到2015年的《抚顺故事集》,再到2017年的《积木书》,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表面上看似乎是在一次次地抵达作品,而实际上,我所能抵达的,是语言本身,换个角度来说,也是我的存在。只有真正抵达了我的语言本身,我才能以之贯通时空并重塑我的世界,让所有的过去都能在今天重新生成为此刻。我至今还能清楚地回想起1992年4月,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走过向下倾斜的马路,同时看着远处的海面如幕布般升起,到在海边,吹着潮湿振荡的风,默默等候日出时的所见所感、所思所想——还有什么事物会比黑暗中波涛汹涌的大海,以及随后而来的壮观动人的日出更能说明世界是由语言生成的呢?而世间万物万象要是没有语言的本质属性,那这个世界就根本不会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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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承认,在我二十岁时的感知里,这个世界还是近乎静止的,时间也是异常缓慢的。那时我每天下班回到自己那个小房间里,面对书,面对稿纸,都会觉得自己几乎马上就可以变成一个无关时空的凝固之点。那时我还无法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静止和缓慢的,而是在以悄无声息的方式不断加速的,这个加速甚至是以几何级增长的。更具体地说,就是差不多每隔十年都会有一次加速。这就是为什么当我在2020年的此时此刻去回忆过去的二十年时,会忽然被某种类似于时空叠置的状态所困惑——相对于自己人生最初那二十年,最近这二十年回想起来似乎多出了更多的空白,以至于我根本不敢像前面那样去很具体地想想,哪一年发生了哪些事。因为有很多事是失去了时间标志的,而有很多时间则失去了能与之相对应的事。大量的时与事的错位状态让我想想就觉得心惊不已。还有另外一个感受,就是我越来越觉得人的存在状态,甚至跟关于宇宙诞生的“大爆炸理论”相符合,正像宇宙中的所有星系都在不断远离彼此,其实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状态也是某种不断远离他者的过程。而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所持续产生的人际关系状态的微妙变化,在很大程度上仍旧是文学所要深入研究的内容。当我用这样一种思维方式来准备结束这篇借助探讨个人记忆、自我认识与语言对世界的生成及重塑的关系的长文时,又一次,我想到了“我”,这个字,这个概念,从最古老的甲骨文系统中所意指的刑杀利器,到后世慢慢演变成对一个人自己的称谓代词,它难道不是很像一次又一次将主体的界限剖开、弥合再剖开、弥合的反复过程么?时间是直线状态的,空间在明确方位后也是非常具体的,而“我”则只有在不断反复的过程中才有可能抵达语言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