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旭，你的赵腰铺，我来看你

张慧萍

余旭，首批歼击机女飞行员、首位歼10女飞行员 、空军八一飞行表演队首批女飞行员。

2016年11月12日，余旭所在的八一飞行表演队在河北省唐山市玉田县进行飞行训练中发生一等事故，余旭跳伞失败，壮烈牺牲。2017年11月3日，余旭烈士姓名被镌刻在空军英烈墙。

在八一飞行表演队中，余旭的代号是“金孔雀”，是全中国仅有的几名具备表演机飞行资格的女飞行员之一。她曾参加国庆60周年阅兵，也曾作为中国首批歼击机女飞行员首次进行海外飞行表演，向世界展现中国军人和中国女性的风采。

她的生命乐章虽然不长，却跳跃着震撼人心的节拍。蓝天折翼，带给人们巨大的悲痛和惋惜，但年轻的生命在祖国蓝天划出的美丽弧线永远留存。

深秋的早晨，太阳在凉飕飕的小风里一露脸儿，我和闺蜜就匆匆上路了，定好導航，直奔赵腰铺。

这一天是10月20日，距金孔雀飞走的日子还有21天，我却恍恍惚惚地看到了那一天，看到了天空撕裂，泪雨成河。那一天， 是我和你的第一次相遇，也注定了我对你一生的执念。今天提前去看你，不是那一天向我逼近， 而是在四年前的那一天，我为你点燃的一炷心香萦萦绕绕，牵着我走向你。

位于河北省玉田县金孔雀公园的余旭塑像。

四年前的11月12日，你从赵腰铺飞走的那一刻，这个村庄就像扎了根一样扎在了我的心里， 1440个日日夜夜，如同一棵树， 一座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朦胧又清晰，却不见花开只见层峦。在无数个深夜里，在比黑夜更深的孤独里，我总是和你不期而遇。闭上眼睛看见你，打开网页遇见你，刷个抖音也撞见你。

我总会想，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那个叫做赵腰铺的小村庄里，你在干啥呢？是在做梦还是一直醒着？是默默张望寂寥天空中的一朵白云，还是匆匆行走于旷野？繁华的街市我看不见你，孤独的黑夜却总是和你相见，一次次和你分享高远的天空和无语的星河。这样的情景也会延展到崇州陵园你的玉兰树下，延展到赵腰铺你的第二故乡，只是我不知 道，余旭，你的赵腰铺，这个和崇州一样长在我心里的精神地标究竟长的啥样？

几小时奔波，赵腰铺到了。这是冀北平原上一个普通的小村 庄，没有标示，没有特点，剥去玉米棒的秸秆并排挺立在秋阳下，像被天空检阅;刚刚犁开的泥土散发着肥料的怪味儿，挺拔的白杨似乎厌倦了鼓掌，和周围的庄稼们牵着手一起走进萧瑟的晚秋。

——“金孔雀公园”就置于赵腰铺村头的一个小广场上，这是唐山军分区和玉田县武装部发起修建的，方圆几百平米，余旭的半身塑像立于中央，周围是正在盛开的和将要衰败的菊花，大朵小朵，枝叶倦怠，自由散漫。一排排海棠树固然排列整齐，却亦黄叶飘落，枝头上挂着瘦瘦的小红果。

距余旭塑像十几米的地方有一条尘土飞杨的小路，路旁竖着一块黑色石碑，用红字刻着“余旭牺牲地”，这是部分飞鱼（余旭粉丝）集资建立的。石碑旁有一条窄窄的小河， 茂密的芦苇顶着满头白发，凄怆怆，苍茫茫。

放轻脚步，我走近余旭，正午的太阳有些晃眼，上上下下， 前后左右我打量着她，铜质塑像底座的表层有些斑驳，头盔和脸颊上蒙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短短四年，仿佛饱经沧桑。此情此景，让我心头一紧，泛起酸楚， 眼窝发潮。余旭，现在的我和你只隔着半步，这半步却让我走了1440天，最远的你，最近的爱， 我来了。

仿佛要打开一个谜，打开一个心结，我围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就像走回到四年前的11月12日。赵腰铺啊，赵腰铺，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名字，在她的那一天，你这虎背熊腰的小村庄在一声惊天动地的撕裂中挺直了腰杆，努力地让自己离天近一些，再近一些，让你的怀抱宽厚一些，再宽厚一些，好挡住冷风，抱住这个涅槃中的金孔雀。乡亲们忍着悲痛四处寻找她的踪迹，村头的小河，茂密的树林，空旷的庄稼地，处处回荡着乡亲们的呼唤，他们用浓浓的乡情接纳了她，守护着她。今天，她化为一捧泥土融入了这片土地，也化作一朵白云飘荡在赵 腰铺的上空。赵腰铺因她而生， 她因一朵白云而来。天空里定格着一枚她签名的邮票：“挑战自 我，高飞远航”，仿佛她注定了被赵腰铺收藏，也注定了孤独地活在历史的册页里。

▲“金孔雀”余旭生前照片。

余旭，三年前我在崇州走近你，玉兰树下，你笑靥如花儿， 如浴春风。记得那一天下起了小雨，我轻轻擦去你脸上的雨滴， 那是老天爷陪着我们一起流泪。 四年后的今天我再次走近你，虽然你的面容被岁月裹上了一层灰 尘，却依然遮不住你的飒爽英姿，风华绝代。即使神仙也得需要泥土的供养，被泥土滋养的你也注定更有生命力。

话虽这么说，可当我拿起湿巾擦拭你的眼角时，和你一对视，你的眼睛仿佛活起来，在转动，在说话，也流出了两行热泪。看着你，我眼泪顿时涌出， 这是我的眼泪，还是我们的眼泪？从崇州你的墓地到你的老宅，再到今天的赵腰铺，千千万万的飞鱼们和挚爱你的人，不远千里万里去看你，祭奠你，如果用四年的眼泪和成泥巴，这些眼 泪足够为你建一座小屋——那是我们心里的庙宇。

再擦你的双手。顺着指缝轻轻触摸，你的手依然有温度，有力量，可随时伸展，熟练地拉升你的战机。抚摸你的手，我想起了你的外婆，在千里之外的向荣街，她的手是不是也一直拉着你的手，有没有放开？当年你去成都参加招飞体检，外婆从口袋里掏出带着体温浸着汗水的钞票塞给你，也把祖辈的寄托塞进了你起飞的梦想。每过一关，外婆就奖励你50块钱，过了多少关她不知道钞票知道。你的父母只有你一个女儿，外公外婆也只有你一个孙女，她们不是不知道飞行的风险，但还是用沾着泥土的手把你送上了蓝天，使你成为金字塔上的精尖。今天，在赵腰铺的校园里，在孩子们朗朗的书声里， 你已经不止是一个传奇，还是一个鲜活的存在，从天上到人间， 你把一条草根的血脉扎在了赵腰 铺。每到你的日子孩子们都来祭奠你，拜读这部高过天际低在泥土的教科书。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父母和外婆，而有些时候，亲人之间，哪怕只有一条胳膊的距离也往往拉不住彼此的手，在人间的旅途上，彼此的握住也是彼此的放开，放开也是握住。超越亲情的一定是连接在信仰和命运之间的文化血脉。四年来，你把一个村庄和一座古城变成了千万人的精神地标，行走在这条路上的有超越血缘关系的你的兄弟姐妹，也有你的父母和外婆，还有我，一个经常弄伤了翅膀，左手握不住右手的人。

所以，当我拂去你手臂上的 灰尘，露出“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兵”字样的时候，突然想起三年前我去崇州看你，在机场买了一件新马夹，回程中不慎丢失，可我一直觉得这件马夹并没有丢失， 分明被你收藏了。我喜爱马夹， 喜爱缺了两只袖子的衣服，和许多人一样，潜意识里一直追求某些极致，某种缺憾之美。我们每个人都是带着缺憾来到这个世界，终将也会带着缺憾离开这个世界，无论是谁。当你折翼后， 我和许多人一样，也为你悲痛， 为你抱憾，是因为你把最极致的追求和一個近乎完美的形象以悲剧的方式抵达了生命的两极！残缺和完美凝为一个瞬间。

当你达到一个职业高峰，你完全可以有更多选择，父母也劝你停飞，劝你嫁人，享受更多的人间烟火，可你还是选择了天空，嫁给了飞机，走向更高层次的追求，这是绝大多数人不敢企及也不能企及的高度，如同你寂寥的天空，一旦与独孤共舞，便是生命的另一种境界。余旭，殊途同归，你的孤独岂不是我的孤独？我们的孤独？挑战自我，挑战空天，挑战极限，岂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地球上“相同”的人太多，“不同”的人太少，恰 恰是拥挤的“相同”成就了孤独的 “不同”，也成就了孤独本身。

小时候你去上学，别人家的孩子有人接有车送，唯有你奔跑在乡间小路上，奔跑在喧嚣和孤独之间。两年前，我去过你就读的崇庆中学，学校门口也有学生奔跑，或许他们在追逐你的脚步，或许是在追逐另一个“不同”的自己。一旦生命注入优秀的文化基因，也就注定了人生的孤独和缺憾，这是人类文化的根性。

四年后的今天，我带着心里的伤痕和沧桑走近你，虽然也为你悲伤，为你流泪，但却不再为你抱憾：残缺即圆满，你无缺无憾。

余旭，你应该是听懂了我的话，我看见你的脸上涌出笑意， 眼睛里放射出光彩，和暖阳一起照耀着我心里的一角绿茵，心头不再发紧。我还看见有几只长着斑点的红色小瓢虫在你身上爬上爬下，你来我往，乐此不疲。在崇州陵园我也见过这些小可爱， 在你老宅的墙角边也见过它们。莫非它们是乘着秋风从崇州赶来 陪伴你的吗？知道你爱美，爱时 装，它们就穿了花裙子给你来一场赵腰铺版的时装秀。或许是小时候你在老宅旁的菜地里和它们玩过游戏，它们怕你思念故乡， 就把自己变成了故乡的使者。天地万物用生生不息的生命告诉 我：你没有走远，在另一个时空次元里，你才刚刚四岁，即使再次历尽千帆，归来依是少年！

正午的暖阳下，你已焕然一新。我和闺蜜搬来从偏远的小花店买来的杜鹃花、红掌，还有两盆小草花，把红掌和小草花摆放在你面前，再把两盆杜鹃花摆放在“余旭牺牲地”，然后从海棠树上摘下两把小红果供奉给你，这些从你的热血里长出来的小果子，不知你品出了什么味道？

和你告别后，我们走进距你落地最近的一户农家小院，推开大门儿，满院金灿灿的玉米棒堆成了山，码成了垛，金光闪闪， 一片灿烂。一位老人坐在院里收 拾玉米，就像坐在金山上。和老人聊天，自然聊到你的“那一 天”，老人说，那一天，全村人都在找你，你飞机的座椅就飘落在他家的墙头上。我们一直惦记着那位第一个给你盖上白色床单， 给你点燃第一炷香火的赵德望老人，一心想拜见他。眼前这位老人沉思了一下说，不用找他了， 这样的好人我们全村都是。那一天，和他一样，大家都在找你， 谁找到了都会守着。老人和我们聊着你，一直也没放下他手里的玉米，仿佛把你揉进他的玉米里，不，这些玉米本来就长着 你，你融入了天地也凝为天地间的精华。于是，我和闺蜜就拥抱着金色的玉米垛，如同拥抱着金色的你。

告别老人，回望你曾来过的这户农家小院，金灿灿的玉米如火焰般燃烧，连接起天边的云霞，赵腰铺，升腾在一片金灿灿的火焰里。

—— 那是你在燃烧。

▲余旭牺牲于河北玉田县板家桥镇赵腰铺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