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酒鬼大舅
2020-11-11
我们家的酒鬼应该是大舅。高中毕业后,我在川南老家小镇酒坊卖过烧酒。那时大舅在区公所当会计,频繁到酒坊买酒,享受最多计划外买酒实惠。
只知道大舅酗酒,不会划拳也不会猜数,也跟很多酒鬼不一样,喜欢呼朋唤友地群集。一个恋家的男人,习惯独饮。也见过醉酒后,舅娘把他泡在装满豆花窖水的大木盆里解酒,死豬一样人事不省。
大舅除了睡觉或醉了酒,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在喝酒。我去过大舅区公所的办公室,也见过桌子上那个陶瓷茶杯,与平常别人用来泡茶的杯子无别。问题是,大舅泡的不是茶,装着酒,不时端起来喝一口,像喝茶一样。到了下班的时候,基本上已经喝高了。回家不是醉醺醺的,就是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大舅虽嗜酒如命,但心地善良,为人正派。一生酗酒,一生孤独。从未因为酗酒与同事上级或乡邻亲友有过什么过节和纠纷,也没有因赊欠酒钱给家人任何难堪。一个安分守已的酒鬼,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跟身体过不去,坚持与烧酒厮磨终生。大舅酗酒的根源,一直被家人忽略。
最后见到大舅是在涪陵。那一年大舅来看我,顺便带他到重庆看病。看了多个专科,查出酒精肝,其他没什么毛病。感觉不对,换了家医院,结果无异。还是不放心,我要大舅去看神经科。大舅一下子愤怒起来。“我又没得神经病,看啥子神经科哦。”大舅显然把神经和精神病混淆了。我再三解释,大舅不听,坚决不看神经科。见大舅因误解,对看神经科如此愤怒和抵制,也就没敢坚持。但我要求看神经科的提议,一定深深伤害了大舅的尊严。当即表示不看医生了。执意要回去,任何人都劝不住,执拗得像一个顽劣小气的孩子。你就突然地心疼,虽明白坚持才是对的,还是错误地选择了放弃,不想逆了长辈心意。打算陪大舅去武隆仙女山逛逛的计划,也只好取消了。
大舅走的前夜,脸色阴沉,几乎就不和我说话。沉默是因为说了最多的话,这个我懂。这个固执的老人,想必一直沉陷在神经疾患等同于疯子的误会中。他坚持着自己的经验和想法,顽石样油盐不进。人老了大概都这样,抵制新事物,疑虑重重,怀疑一切,只相信个人经验里剩下的相信。晚间陪他喝了酒,脸色才稍稍转晴。
乌江码头。大舅穿着整洁的灰色长裤,蓝色中山装,衣领上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头发花白,身体略显佝偻。背上那个编制精细的背篼,出现在趸船上,似乎比白鹤梁的石头还古老,引来众多惊讶的目光。于我暖湿,又很悲哀。也是我怀旧时间里,难以阻断的忧伤源泉。过去时代的竹编背篓,出现在的我的道路,就是一个暖湿的故乡啊。
那是大舅在世间,留给我的最后形象。一年后,这个出现在江边的背篼老人,因酒精中毒,醉离尘世。
其实,把大舅送上船后,我闻到了酒气。估计大舅发现了背篼里的酒,早上起来就喝过了。我什么都没说。不敢说。不敢在告别的时候,向已然脆薄如纸的尊严,于事无补地亮出弯刀。大舅望着我,戚然一笑。眼睛里有羞愧,像孩子做了错事一样。见着就想哭。满心哽咽,哪里还忍心说什么呢。
如果……生死没有如果,死亡就是绝对。
(嘎玛丹增/著,摘自《有一天,他们老了》,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