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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症患者的内心世界

2020-11-11张进

书摘 2020年2期
关键词:上学母亲老师

☉张进

“七个好朋友,住在我的身体里”

一个北方寒冷春日的下午,在客居的旅店,我见到了前来咨询的母女俩。

一见面,我就理解了此前母亲和我联系时的焦急:青春妙龄的女儿,苍白、单薄、消瘦,身体僵硬,神情呆滞。她不敢看我,在床边紧张地坐下,每说一句话,都要抬眼看一下自己的妈妈,内心似乎惊惧不安。

谈话很艰难。在妈妈的鼓励下,女儿一句一句地说出了自己的病况。

两年前,她在初二时表现出抑郁症状,心里难受,莫名地紧张;不敢独处,又害怕人多,不与人交流。后来开始厌学,有自伤、自杀行为,还有幻听。医院诊断为精神病性抑郁,用药百优解、舍曲林、阿立哌唑、利培酮等。

初三末,尽管病得这么重,她还是以总分614 分的成绩(满分640 分),考上了本地最好的高中。刚入学一个月,就住院,然后休学。治疗至今,除了幻听减少,其他症状无太大变化。

这是比较典型的抑郁和焦虑(恐惧)症状,只是这么严重的不太多见。对于她的其他表现,我没有太重视,只是就幻听继续往下问。

没想到,当我详细追问幻听的内容,以及是否有幻觉、妄想等时,女孩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不是幻听。是有七个不同的人住在我的身体里。我和他们一起生活。这些都是真实的。”

我心中一惊,但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来,继续心平气和、和缓地深入细问。

慢慢地,女孩道出了不为人知的隐秘一面。

女孩告诉我,从小学三年级起,她就发现自己心里住着一个人。她不喜欢和同学交往,这个人就陪她说话,给她解闷。后来,出现的人越来越多,现在总共有七个,四男三女。最小的十三岁,最大的二十一岁。

这七个人和她一起生活,和她讨论问题,出主意,想办法。“我叫一声,他们如果有空就会来。”甚至,考试时有不会做的题目,问他们,他们会去翻书,把答案告诉她。

我想让她当面试一试:“你现在能不能把和你最好的,和你同岁的这个女孩叫出来,和她说说话?”

她想了想,笑了,说:“不,我和你还不熟,怕吓着她。”

这是和我交谈以来,她第一次露出甜甜的笑容。

听她和我说这些,她母亲目瞪口呆:“姑娘,你以前怎么不说啊?”

女儿说:“我以前和你说过,你不信。”

谈到这里,因为我没有否定女孩七位朋友的真实性,她的神情轻松了很多,交流顺畅起来。

但我对女孩说:“不管他们是真是假,你没有对医生讲这些情况,医生就没法精准治疗了。你得去找医生,把这个情况说说。如果本地医生对付不了,也许可以建议你们去更好的地方,比如去北京看看。”

母女俩走的时候,对我表示感谢。母亲说:“不管怎么样,女儿今天说了很多话。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人说这么多话了。”

女孩走后,我想到了“多重人格障碍”这个病,但又否定了。我想,多重人格障碍患者可能随环境或应激而变化不同的人格,最多能达十几个之多;但不同的人格不会同时出现,更不会彼此对话、交流。这位女孩可以同时和好几个人说话,能清晰辨别出自己和其他七个人,应该不是多重人格障碍。

女孩走后,我又通过微信和她交流。以下是问答实录: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那七个人是不同于你的存在吗?他们都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吗?

女孩:是的。

我:你感觉到他们是住在你身体里的?

女孩:是。

我:“住在你的身体里”,你的躯体会感受到他们的真实存在吗?比如,他们在你身体的某一部分中,这部分就能真实地感受到他们?

女孩:应该是在脑子里。

我:那你脑子会觉得被占据空间吗?会累吗?会被干扰吗?

女孩:偶尔吧。

我:他们和你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女孩:是朋友。

我:你平常能具体感受到他们的存在吗?对你的生活有干扰吗?还是仅仅是呼唤他们他们就出来,平常就安安静静待着?不会影响你?

女孩:他们平时遇到一些问题,我们会一起讨论。

我:他们彼此关系怎么样?他们会互动吗?你见过他们争论、吵架吗?

女孩:他们关系都挺好的,就是有两个人互相看不顺眼,他们俩一般都是互相嘲讽。(微笑的表情)

我:你自小学三年级就认识他们,但他们至今没有继续长大,你会因此怀疑他们的真实存在吗?

女孩:他们说,来到我身体里之后他们的年龄就会停滞。

我:你相信灵魂吗?会觉得他们是来自另一个平行空间吗?

女孩:不知道。

我:他们会不召自来吗?会打扰你的生活吗?

女孩:有时候会。

我:比如,今天你来见我,他们会知道吗?

女孩:他们知道。

我:你能找其中一个,比如和你关系最好、和你同岁的那个女孩,问问她对你和我谈话的看法?比如,我建议你去北京看病,你问问她是否同意?

女孩:他们一致认为这个不是“病”。他们是真的存在的。他们不太喜欢自己的存在被妄下定论。

为了了解更多的情况,当晚,我又和孩子的母亲取得联系。

她告诉我,孩子生下来十二个月会称呼家人,会数十个数,会念音符,会认简单的字;到了十六个月会念二十句的儿歌,二十个月会讲小故事,会数数到一百,会背很多诗。

她还说,女儿上学后,大段的语文课文、英语课文,只要看几遍就能流利背下来。从小到大,只要她参加的比赛都能拿到名次。小学五年级得过全国英语竞赛省级三等奖。初三带病参加中考,满分640分,竟然考了614分。

我问女孩母亲:“现在不上学,她都做些什么?”

“画画。她是无师自通。偶尔写一些东西,但写完自己不满意,基本都撕了。”

我又问:“你和孩子她爸念书怎么样?”

她说:“我和她爸比她差远了,上学时书念得都不怎么好。”

“这是天分啊。”我说。

“是啊,”她说,“所以她得了这病不能上学,我是特别不甘心。”

我心里涌出一股惋惜。

女孩到底是什么病?应该怎么办?谈到最后,这位母亲听从我的建议,来北京治疗。我们商定了具体的医院和医生,确定了就诊时间。

母亲说:“嗯,我们相信这次去北京会有收获的。”

会的,一定会!

一个“网瘾少年”的内心世界

某日,接到一位母亲来信,这样叙述十五岁儿子的近况:

“……寒假之后,突然说不上学了。把自己关在房间,谁也不让进。疯狂玩电脑、手机,除了上厕所基本不出来。到现在两个多月了,昼夜颠倒,一天两顿饭。不和我们交流,不信任何人,也不接触心理老师……”

她不明白,孩子从小听话、懂事,小学年年当“三好生”,一直是爸爸妈妈的骄傲,“怎么说不上学就不上学了呢?”

而且,辍学后,孩子变得很暴戾,顶撞父母,动辄发脾气。有一次带孩子去看心理医生,一言不合,竟然和医生打起来,还砸了人家的东西,最后把警察都招来了。

更让这位母亲恐惧的是,孩子告诉她,玩游戏到半夜,会感觉背后站着一个人,是老师。“孩子出现幻觉,问题非常严重了,会不会是精神分裂症……”她最后说:“张进老师,我们想救孩子,可我们不知该怎么做。为了孩子,我们哪怕付出生命都在所不借,所以冒昧向您求救……”

2017年 5月8日,我赴西北采访,途经来信者所在的小城,于是下车见了这个孩子。

一进门,孩子的父母、姥爷姥姥都在等我,他们或坐或站,大气也不敢出。气氛压抑而紧张。

我来的消息,家人没敢告诉孩子,怕孩子一口拒绝,“那就没有回旋余地了。”母亲说。

经商量,由孩子较为尊敬的姥爷去说明情况。

全家人眼巴巴看着姥爷敲门进入孩子房间,随即传出低语声。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姥爷闪出来,示意我进去。门随即在我身后关上了。

我看到一个纤弱的少年坐在床沿。孩子显然已有了准备,笔直地坐着,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他略带紧张地看着我,眼神空洞而迷茫。

我心有所感:这孩子可不像他母亲说的那么暴戾啊。

谈话是艰难的。慢慢地,气氛有所松动,最后总共谈了一个多小时,完全颠覆了孩子母亲说给我的印象。

我感叹:即使是父母,要理解孩子也是非常难的!

谈话中,我特别想搞清楚,孩子的“网瘾”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我问:“假如到了一个地方,完全没有上网的条件,上不了网,你会怎么难受?”

孩子答:“也没什么。其实我不是喜欢游戏本身,是喜欢和许多人一起打游戏的感觉。”

我问:“那能不能不玩或少玩?”

他反问:“不玩游戏干什么呢?”

我问:“你现实中没有朋友吗?”

他摇摇头:“没有。”

我问:“那你过去在老家有朋友吗?”

他答:“有。”

这里需要交代一个背景:孩子一家不是本地人。据孩子母亲说,全家投奔亲戚,迁居此地,主要原因是为了孩子,将来能从这里考上一个好大学。

我问孩子:“当初你家让你到这来上学,你愿意吗?”

孩子说:“心里不愿意,但没怎么说。我在老家有七年的同学,就这么扯断了。”

说到这里,孩子僵硬的表情松动了。慢慢地,眼眶湿润起来,眼泪在下巴上汇聚,滴落下来。

我心里一动,打乱问话次序:“你和你妈妈说,夜里打游戏时,感觉你老师站在你身后,是怎么回事?”

他答:“那是紧张吧。老师和家长都不让打游戏。我打游戏到半夜,有时候,心里也内疚,就觉得老师在后面看着我。”

我长舒一口气。孩子能流泪,说明有细腻的感情;内疚,说明有自知力。这应该不会是精神分裂症。

话题转到辍学上。

孩子的母亲告诉我,初一上学期,孩子成绩还排在全年级前列,到下学期,有所下滑,也还在中游;到寒假,就不想做作业了。老师发短信催促,孩子向老师保证:“老师,我开学的时候,一定会把作业补上。”

开学了,在交作业的前一天,半夜,她突然醒来,发现孩子站在房门口,不说话。她问:“你怎么了?”孩子答:“妈妈我打算走了。”她大惊:“你要去哪里?”孩子说:“我不想上学了,我要一个人去流浪。”

从此,孩子再也没去上学。

但孩子对我说,他的辍学,并非突如其来。早在小学,尽管成绩很好,他就开始厌学。

他说,小学时,就整天学习,有无数的课外班。妈妈和老师配合,管得特别紧,一周只允许玩半小时电脑,如果作业没做完,无论多晚,也必须做完作业才能睡觉。

他内心有一块隐痛:小学三年级时,一次考试,成绩不好被老师当众羞辱,还挨了一巴掌。回家后,非常难受,想自杀,在手腕上割了好几条血痕。

我问孩子母亲:你知道这事吗?她说隐隐约约知道,但实在没想到居然成为孩子内心一块伤痕。

尽管如此,在老师和家长的双重护航下,孩子平安度过了小学阶段。进了初中,孩子感到学习越来越吃力。脑子不好使,记不住东西,上课时尚能听懂老师的话,一下课,立刻忘得无影无踪。于是,更加厌学,恶性循环。

孩子还和我说了另一件让他难受的事情:正式辍学之前,他就曾经多次借口头疼,不去上学。一次,爸爸妈妈强行把他从床上拽起来,塞进车子,拉到学校。班主任在门口等他,责骂。他还是不肯进学校。妈妈崩溃了,倒在地上,抱着他的双腿,求他上学。大庭广众之下,他无可奈何进了校门,又羞又怒。

打那之后,他逐渐下了决心:坚决不上学了。

所以,他的辍学,并非突如其来,而是积蓄已久的厌学情绪的爆发。

我问孩子:“现在不再上学,感到轻松了吗?”

孩子摇摇头:“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挣扎。”

他告诉我,他也知道自己的现状很糟糕,非常内疚,非常自卑,但无力自拔,因为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他也尝试自救。就在前几天,他决定改变作息时间,晚上十一点睡觉,早上八点起床。但坚持没几天,就放弃了。

我问他为什么放弃。他答:“我看不到坚持下去有什么意义。看不到希望。”

我问孩子:“你这些心里话,为什么不对爸爸妈妈讲?”

他摇摇头:“他们不懂,无法交流。”

说到这里,孩子的眼眶第二次湿润了。

但我的心情却略有放松。我判断:第一,孩子应该不是精神分裂症,理由如前述;第二,孩子的网瘾也不太重。他打游戏是因为生活的空白无法填补,内心对人际温情的渴望没有替代;好在尚无躯体症状,并不痴迷,能够自救,只是缺乏激励完成自救。

而且,他母亲说的暴戾,无非是偶尔暴躁、发脾气而已。站在他的角度想:长时期如此压抑、痛苦,情绪没有出口,偶尔爆发一下又算什么呢?

我眼前又浮现出他的坐姿:腰杆笔直,双膝并拢,两只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是的,他不但不暴戾,相反,本质上是一个乖孩子。我想到一句话:“当一个孩子从小就被大人夸奖‘懂事’时,抑郁的种子就已经悄悄埋下。”

如何帮助孩子摆脱困境?学习障碍如何解决?未来怎么办?

我无力回答。我只是痛感:孩子完整丰富的内心世界,大人如何去知晓、去理解、去沟通?孩子目前凝滞了的情绪,如何让它松动、流动起来?

而做到这些,是改变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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