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李园
2020-11-11张怀理
□张怀理
马桑树
祠堂里的祖先们仪态各异,或蹲或坐,或躺或立,有如张家李园周遭的山峦,安静经年。他们在很久以前,就从坟地里钻出,抖落一身尘埃,拈着胡须,迈着方步,走进张家祠堂。这是一群沉默的人,自从来到这里,从未说过一句话。连方爷给我说,一个人说话是有定数的,一辈子只能说那么多,说多了老天不答应。
这些先人生前说过的话,都被堆放在祠堂的东南角,并且码得很整齐,但是,除了连方爷,我们谁都看不见。连方爷小时候读过私塾,是张家李园唯一识字的人。夜深人静,连方爷就去读这些话。这些话本来也在棺材里,祖先们从坟墓里爬起来,定睛一看,所有的东西都腐烂了,只有他们生前说过的话,还保留着原来的模样,于是就把它们拎过来了。这些话湿漉漉的,有的还附着烟叶的味道。祖先们明白,这是他们走进祠堂时,唯一可以随身携带的行礼。
连方爷读祖先的话语,不需要点灯,不需要睁眼。他只要静静地吸一口气,这些话就排着队来了。连方爷说,祖先的话对于我们这些后人,就是一种空气,看不见摸不着,但是无处不在。你只要呼吸,就是在和他们对话。
那天夜里,连方爷因为白天砍柴累了,入睡得很早。半夜里,他的蚊帐突然被撩开,原来是发祖爷生前说过的一句话,依了秩序,来到他的面前。连方爷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开始阅读。他听见发祖爷说,我们张家李园的人,不仅要记住地里的李树,还不要忘记山上的马桑。发祖爷又说,李树是结果的,马桑是开花的,它们是两口子。连方爷很惊讶,发祖爷活满一个甲子之前,嘴里的牙齿就掉光了,说话老是漏风,很难听得清楚。但今夜他老人家的话,却是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发祖爷死的时候,连方爷正值壮年。这位被他叫做发爸的人,解放前因为怕抓壮丁,自己用锥子扎瞎了一只眼晴,因此,他生前能够看见的,只有半个世界。但是,发祖爷的半个世界里,几乎全是李树。发祖爷就曾用漏风的嘴巴告诉连方爷,张家李园的李树,是他祖先从遥远的地方带来的。湖广填四川那阵,发祖爷的祖先们一路丢盔弃甲日夜兼程,来到张家湾,除了几把老骨头,就只有一些李树苗了。对发祖爷的絮叨,村子里大多数人不相信,只有连方爷深信不疑。连方爷说,你仔细看看,发祖爷就是一棵会走动的李树,就连那不关风的嘴巴,都是当年被虫钻透了,留下的节结。所以,发祖爷死后,连方爷就在他的坟前,也栽种下一棵李树。但是,连方爷不明白,发祖爷那么热爱李树,为何又会钟情马桑? 那时发祖爷已作古多年,连方爷没敢多问,只盼望以后的日子,能有所体会。
张家李园里除了浩瀚如海的李树,当然就是浩瀚如海的马桑了。如果说李树是舶来品,马桑就是川西北丘陵的乡粹,漫山遍野疯长,却也是命贱的种。据说马桑原来本是参天大树,枝丫可入云端。还据说早年调皮的猴子通过马桑树的攀爬,搅得天河水哗哗啦啦,天神烦腻了,就开始念咒语,云“上天梯,长不高,长过三尺就弯腰。”咒语过后,马桑树果然低矮下来,差点低矮到尘埃里。
也许就是天意,既然马桑树是负责开花的,连方爷这个老光棍,就与马桑树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到如今,马桑树和连方爷互为仇人,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相互厮杀的程度。马桑树原本含水量太重,用来做柴火只有浓烟没有火苗,但连方爷却磨快了镰刀,疯狂砍杀马桑树,并只用马桑树做柴禾。连方爷把马桑树填进灶堂,就开始咳嗽,开始流眼泪。而马桑树也不甘示弱,在每一个有风的夜里,就像天神一样开始念咒语:“张连方,心发慌,一辈子,没婆娘! ”让人没想到的是,马桑树一语成谶,连方爷果然一生未娶,孤独终老,最终死在张家祠堂。
在我的记忆里,连方爷和马桑树本来是相安无事,甚至很亲昵。我们在长满马桑树的山坡上放牛,连方爷偶尔也来拾牛粪。无聊的时候,我们就会玩一种叫做 “打臭” 的游戏。这个游戏有点类似现在的高尔夫。选择一块平地,在远处的平地上掏一个小洞,然后用带有树根疙瘩的马桑棍子,把放好的石头打飞起来,谁的石头先进洞,谁就是赢家。连方爷那时年近知天命,整天之乎者也老气横秋,但和我们玩起来,也像个孩子。我们输了,就帮他拾牛粪,他如果输了,我们就唱“张连方,心发慌,一辈子,没婆娘! ”连方爷听了,也不恼怒,只是尴尬地笑笑,将手里的马桑棍反复磨砂。因此,他的马桑棍,比我们的要光滑很多。他的手掌很粗糙,马桑树的皮肤很细腻。
连方爷与马桑树反目成仇,是在二嫂从复兴寺水库里飘浮起来的时候。那天的风真的发疯了,它们排着长队,把对岸的波浪使劲推过来。波浪骂骂咧咧,踉踉跄跄,跑到牛儿梁的脚下,然后被摔得粉碎。随波浪来到岸边的二嫂浑身膨胀,面目狰狞,让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孩子看见了,心里不寒而栗。二嫂的死,在张家李园炸开了锅,只有两个人缄默不语。一个是二嫂的公公,一个是连方爷。二嫂的公公烟锅着了火似的,经久不灭,连方爷的眼睛空洞无物,盯着马桑树发呆。
二嫂是我家隔房二哥的女人,嫁到张家李园来的时候,我已开始记事。在我的心目中,二嫂就是从门上的画贴中走下来的。二嫂在她家门上的画贴中,一直长到十八岁,直到媒婆把二哥带进她的家门,她才从画上走下来,穿上大红的衣裳,戴了大红的花朵,走过马桑坡,随着迎亲的队伍,来到张家李园。那年二哥报名参军,要走的时候,临时说了这门亲事。二哥当兵一走就是四年,急忙结婚也算是未雨绸缪。
二哥新婚的夜晚,我们几个调皮的孩子去听墙根儿。先是听见二嫂杀猪般的叫唤,后是听见啪啪的声响。我们几个孩子听见了,吓得面面相觑,不懂这些大人们,刚拜了堂成了亲,夫妻之间为何就要打架? 后来在一次“打臭”的游戏中,我们几个孩子把这个疑问说给连方爷,连方爷一下子脸红得像关公,说你们这些小兔崽子,懂个屁! 说完,连方爷手起棍落,一下子把石头打得飞上了天。
按照张家李园的风俗,二嫂是进不了张家祠堂的。二嫂把自己的白骨留在坟墓里,自个儿爬起来,经过马桑坡回到娘家。她想爬进画贴里,但是画贴已经被秋风所破,她只有随了秋风流浪,去做一个孤魂野鬼,马桑树丛才是她的祠堂。
那晚的月亮格外认真,几乎把它所有的光辉都洒向大地。马桑树被月光刺痛了眼睛,水汪汪地看着这个夜晚,预感着有大事发生。果然,二嫂的公公从迴龙场赶集回来,经过马桑坡,已是深夜人静。突然,一个披着黑发雪亮肌肤的身影,由马桑丛中窜出来,飞奔而去。二嫂的公公吓了一跳,嘴里嘀咕一句“有野物!”也未停留,径直下山去。说来也巧,那天夜里,我趁着月色去祠堂找连方爷借算盘,正要跨进门槛,却见连方爷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拿着拴裤腰的绳子,从外面走回来。第二天,有人看见二嫂穿了新衣出门去,以为是回娘家,亦未在意。再后来,二嫂的尸体就从水库里飘浮起来了。
从此,连方爷和马桑树就结下了仇恨。连方爷说,张家李园的马桑树,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叛徒,是最卑鄙的告密者。对连方爷的愤怒,我却有些不以为然。我虽然是个孩子,但我喜欢二嫂。我始终觉得,二嫂就是一棵马桑树,虽然个子不高,但水分充足。更重要的是,二嫂的乳头,极像马桑树的花朵,都是一个小不点,都是一点红彤彤。二哥当兵走后的第二年,二嫂生下一个孩子,我偶尔去二嫂的院子玩耍,看见她正在奶孩子。二嫂可能觉得我也是个孩子,见了我也不避讳。所以,二嫂死后的很多年,我都不敢窥探马桑树开出的花朵。我怕那个花朵突然萎谢掉了。还有一次,因为家里杀了年猪,母亲炒了一大盆回锅肉,让我给邻近每家都送一点,我来到二嫂家,推开虚掩的门,却发现二嫂病了。二嫂蜷缩在被窝里,身子不停地蠕动,嘴里也有轻声的呻吟,脸上通红,还有细密的汗珠。我问二嫂怎么了,二嫂却慌张起来,连连说感冒了没什么你走吧。连方爷没有见过二嫂的乳头,要是见过了,也许对马桑树就不会有深仇大恨。当时我想。
世事难以预料。许多年后,连方爷最终还是与马桑树尽释前嫌,握手言和。连方爷对马桑树的谅解,大抵是缘于马桑树对一只天鹅的庇护。马桑树天然的母性,最终融化了那颗坚硬的石头。
不知何时,一些不知名的水鸟便从远方飞过来,在碧波荡漾的复兴寺水库里,怡然自得地游弋。每到初冬,这些鸟就携儿带母,前呼后拥,飞过老坟山的垭口,栖息在复兴寺水库的中央。随着时间的推移,飞过来的水鸟越来越多,站在斯公山头放眼一望,水库里黑压压一片,就像七曲大庙赶庙会的人群。那些水鸟时而歌唱,时而舞蹈,给我们这些孩子带来无限的快乐。
后来,水库里竟然栖息了两只白色的大水鸟。白色的大水鸟经常在宁静的水面上翩翩起舞,惊艳极了。这样的时候,连方爷就会骄傲地说:我们张家湾是块风水宝地,这些有灵性的鸟儿千里万里飞过来,是祖上积德换来的。连方爷还说,那些白色的大水鸟,就是天鹅,过去只有在电影里才能见到。
但是,这样的日子不太长。后来城里的人来了,他们带着火枪,猫在马桑丛中,然后对准没有防备的水鸟,扣动扳机。那些“砰砰”的声音,水鸟们从来没有听见过。待看见自己的老人或小孩突然一头栽倒在波浪里,才知道遇见了恶人,于是整个复兴寺水库哭声四起,啁啁啾啾,十分悲惨。城里的人待风浪把射中的水鸟推到岸边,他们便捞上来,提在手中,扬长而去。面对这样的境况,连方爷起初只是诅咒谩骂,后来实在看不惯,竟动起武来。他操起老灶房的擀面杖,时常到水库的周边转悠,遇见偷猎水鸟的人,就怒目圆睁,做出一副和人拼命的样子。再后来,有人开始威胁连方爷,要他走路小心,总有一天会撞见鬼的。连方爷爽朗地回答:我张连方人一个,命一条,有种你就来。我一直很惊讶,连方爷常年都是病病殃殃,干瘦得像一根枯了的李树枝,现在却像一个威武的将军,站在马桑丛中,一脸英武。
一天,我从石牛镇中学放学回家,路过张家祠堂的时候,却见祠堂门口的柱子上,用绳子拴着一只天鹅。我们十分惊奇,便跑过去看个究竟。原来,连方爷在水库边巡逻的时候,在马桑树丛中发现了一只翅膀受伤的天鹅,便捉住带了回来。那只天鹅惊恐地扑棱着翅膀,但却无法飞起来。天鹅的叫声很大,凄惨的声音穿透了整个张家李园,令人毛骨悚然。而在远处的水库里,另一只天鹅的叫声更加凄惨,更加悲凉。
我看见,一个城里人正在与连方爷商量,要用50 元买走那只天鹅。在那个每天劳动力只值8 分钱的日子里,这真是一笔巨款。也许连方爷可以用这些钱买来几身新的衣服,换来一些柴米油盐,甚至能够买来半扇猪肉。但是连方爷却还是用擀面杖把那个城里人赶跑了。连方爷说,你的钱臭死先人,老子不喜欢。
连方爷从祠堂里捧来香灰,敷在天鹅的伤口处,然后用一块干净的棉布包扎好。后来,连方爷把天鹅抱进祠堂里,并把给自己做的一碗米汤,摆在天鹅面前。
半个月后,那只天鹅竟奇迹般地好起来了。更奇怪的是,天鹅见了连方爷不再惊恐,而是唱着悠扬的歌曲,跳着优美的舞蹈,一副温柔娇媚的样子。而水库里的那只天鹅,也不再悲鸣,常常面对张家祠堂,安静地游来游去。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连方爷抱着天鹅来到复兴寺水库旁边,要把天鹅放到大自然中去。只见连方爷张开手臂,把天鹅向空中一抛,那只天鹅就像一抹白色的云烟一样,从连方爷的怀里升起,然后缓缓地降落在水库明净的水面,和等待它的那只天鹅,交颈而拥。突然,天鹅们一声悠扬的欢叫,开始跳起舞来。宁静的水面如一张巨大的碟片,在波纹中旋转,我隐隐听到美妙的音乐,柴科夫斯基的《天鹅湖》,在张家李园缓缓地响起来。
而连方爷,这时却在一棵马桑树前蹲下来,和马桑树一起,抱头痛哭。
豺狗
我站在斯公山的顶端,遥远地张望,那些横七竖八的山峦,就像平地里堆放的红薯。地处川西北浅丘地带的张家李园,坐落在几根红薯之间,除了李子树开花的季节,更多的是愁眉不展的模样。
那是最困难的年代,饥饿就像虱子,爬满人们的全身,却怎么也捉不干净。整个张家李园屋顶上升起的炊烟,就像一声声的叹息,沉重而又难以消散。母亲和几个中年妇女,在生产队的食堂煮饭,大铁锅就像一口堰塘,除了汤水还是汤水。米粒的鱼儿在堰塘里游来游去,偶尔藏在水藻似的菜叶中间,闭门不出。待到日头当顶,嗓门大的女人手呈喇叭状,朝着山弯一声喊:“吃饭啦啊——! ”就有男女老少从四面八方走来,端了钵碗,伸向锅沿。吃完饭,那些吞下去的几片青菜叶,全部浮现在脸上,绿油油一片。
张家李园周遭的山峦,灌木丛生杂树稠密,于是衍生了许多野生动物。地上跑的诸如兔子野鸡,天上飞的诸如老鹰斑鸠,不时闯入视野。早些时候,这些野生动物倒还与人们相安无事,后来经不住饥饿的侵蚀,最终演绎出了逃亡和追捕的游戏。据说,在这些山峦的密林里,隐藏着一只豺狗,但是谁也没有见过。散布这个消息的是我家隔壁的连松爷,那天他陪着生病的老婆去看病,在回来的时候,看见一条灰色的畜生,从远处的马桑树丛中一闪而过。连松爷年轻的时候去过川北的深山里挖过矿,见过豺狗的样子,所以大家对张家李园来了一只豺狗,深信不疑。
从那时起,张家李园里的人们开始恐慌起来。据读过几年私塾的连方爷说,豺狗是一种非常凶猛的动物,虽然个子不大,但是智勇双全,可以和老虎搏斗并且笑到最后。连方爷还说,豺狗虽以团队进攻而著称,但也是不知进退的孤胆英雄。从那时起,张家李园的人就有了禁忌,天黑的时候很少有人单独出门,牛圈加了栏杆,猪舍砌了围墙。特别是有孩子调皮的时候,只要大人说一声“再闹把你丢给豺狗”,孩子就会很乖很听话。
那时我还非常小,大概只有六七岁的样子。但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个早春季节,阳光很直地射下来,并未剥去我的棉袄。那天,我缩手缩脚地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正不知该往哪里去,突然从竹林那边传来一阵呼喊声。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跑过去看热闹。
我的衣兜里,有一根母亲从大食堂悄悄拿给我的红薯,我每走一步,它都要跳一下。那时我还不明白那是饥饿的年代,只是觉得这根红薯特别珍贵。因此,活跃的红薯让我迈不开孩童应有的步子。
我好不容易跑过去,好奇地挤进人堆,原来是一只大狗掉进了一座空着的红薯窖里。红薯窖口小内宽,似一只埋在地下的坛子。那只大狗在窖子里团团地转着圈,却怎么也上不来。
这是一只实实在在的困兽。
从人们的叫喊声中,我才知道那只困兽其实就是连松爷早先看见的豺狗。这只豺狗大概是饿极了,昨天夜里从斯公山的林里走出来,本想饱吃一顿,却意外掉进了陷阱。
寒风呼啸,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在斯公山的一个山洞里,饥饿的豺狗心里充满了绝望。这已是英雄末路了。秋天的某一个夜晚,身处川北深山老林里的它,再忍受不住饥饿的咀嚼,毅然离开族群,要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它昼伏夜出,一路向南,越走地势越开阔,越走山峦越矮小。最后,它在斯公山停留了下来。但是这里已经没有了野兔野鸡,偶尔飞过的老鹰和斑鸠,自己无论如何都够不着。它知道,自己终究会成为一只困兽。但是困兽犹斗,它不能坐以待毙。
我再次睁开眼睛,好奇地看着豺狗。它偶尔抬起头,向上面望一下,虽然呲牙咧嘴,但眼里却充满了恐怖。有人拿来一根竹竿,向窖里捅去,谁知被豺狗一口就咬破了。人们高声喊叫,全然没了平日的萎靡和缄默,倒像是一群站立的豺狗。
突然,只见一个黑影一闪,有人跳进了红薯窖。在场的人瞬间哑了似的,没有丝毫的声音,都睁大眼睛,朝窖中探望。只见窖子里立刻涌起了灰黑色的旋涡,这旋涡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划下一道道圆满的波纹。随即,惨烈的嘶叫声从窖里传出来,悲壮而凄楚,响彻整个张家李园。这时,窖中的人和野兽已经无法分辨,回荡在空中的嘶叫亦无法辨别。我吓得魂不附体,只好用双手捂住眼睛,心也紧紧地蜷缩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平静。我睁开眼睛,再往窖中看去,只见豺狗躺在窖中,那个跳入窖中的人也瘫坐在地上。他的身上,棉袄几乎被撕成碎片,手臂和腿上流着鲜血。这时我已认出,那跳入窖中与豺狗搏斗并将其活活掐死的,正是我家隔壁的连松爷。连松爷从红薯窖里爬出来,眼睛血红恐怖。他拖着掐死的豺狗向家里走去,路上延续着血滴。我惊恐地看着连松爷一瘸一拐的背影,看着豺狗伸展在外的长舌,不由裹紧了小棉袄,我感到格外地冷。
中午,我带着好奇的心来到连松爷家窥探,正看见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豺狗汤,递给刚生下孩子的他的女人。连松爷的手臂被一根布带吊在腰间,脚步一拐一拐地。他每走动一步,碗里的豺狗汤都要溢出一些。而这时,他的女人早已泣不成声。她接过碗,泪水滴落下来,正好掉在汤里。这时,生产队长在山梁上用铁皮话筒喊话,下午男女老少集体去乡上交公粮。连松爷听见队长的安排,给牛圈里的老牛添了些草料,饿着肚子,开始准备箩筐和扁担。
那天傍晚,我在门前的竹林边玩耍,刚好遇见连松爷从家里走出来。他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手里拎着用一件旧衣服包裹的东西,朝着老坟山走去。我有一些好奇,便悄悄跟了过去。连松爷来到老坟山,用锄头挖了一个土坑,然后把那只包裹埋了进去,并垒了一座小坟。我突然看见,连松爷放下锄头,对着小坟跪下来,一边絮絮念叨,一边磕了三个响头。
从连松爷的絮叨中,我猛然知道,他埋下的是他掐死的那只豺狗的孩子。原来,深夜里闯进村子又掉进陷阱的那只豺狗,也是一位饿极了的母亲。
这时我发现,我衣兜里的红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