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本俗赋《韩朋赋》主题探究
2020-11-09马群懿
马群懿
摘要:敦煌本《韩朋赋》作时不详,该赋讲述了一个韩朋夫妇为爱情双双自杀殉情的故事。韩朋夫妇的故事源于先秦时期,历经秦汉,发展日臻丰富。历来对敦煌本《韩朋赋》的研究多集中于新材料的证明和故事源头的追溯,对《韩朋赋》主题的研究也仅限于对已经成型了的故事主题进行探讨。其实在韩朋故事演进的同时,其不屈强权的爱情和惩恶扬善的二重主题也逐渐成熟,呈现出一个动态的过程。该过程始于先秦的敬君故事传说,至敦煌本《韩朋赋》时,终于成型。
关键词:敦煌本《韩朋赋》; 韩朋故事;不屈强权的爱情主题;惩恶扬善主题
1900年6月,敦煌石室中发现了五万多件公元5世纪到12世纪的写卷和少数刻本。张锡厚先生依据P.2653、P.2922、S.3227、S.3227、S.3873、S.4901、S.3904、S.10291七种写本辑成《韩朋赋》的足本。本文以张锡厚辑校本为依据。参照伏俊琏先生的《敦煌文学总论》对敦煌俗赋的分类,将《韩朋赋》归于故事类俗赋。敦煌本的《韩朋赋》虽面世较迟,但其中所讲的韩朋故事却流传已久,该故事的主题也是耐人寻味的。
一、敦煌本韩朋故事本末
敦煌故事俗赋不仅有完整的故事框架,更有曲折的故事情节和细节。《韩朋赋》这篇俗赋大概有以下情节:韩朋从小丧父,长大后娶妻名贞夫,二人恩爱如鱼水。婚后韩朋出仕宋国,期去三年,六载不归。韩朋之妻贞夫思夫心切,修书一封寄予韩朋。朋得书思念贞夫以至于三日不食,精神恍惚之中遗失了贞夫写给他的书信。恰巧“宋王得之,甚爱其言”。于是,宋王派梁伯诱骗贞夫来朝,并将诱骗至朝的贞夫封为王后。贞夫为此而闷闷不乐,宋王察觉到贞夫心中念着韩朋,立即残害韩朋,使之沦为阶下之囚。贞夫暗中跑去看望韩朋,写下诀别之诗。韩朋看完后自杀殉情而亡。贞夫要求宋王以三公之礼下葬韩朋,宋王不得不依从要求,不料下葬韩朋之时贞夫跳墓而亡。三年之后,贞夫韩朋之墓上生有梧桐桂树,两根相连,枝枝相交,叶叶相覆。宋王打猎途中遇此情状,气急败坏,命人砍伐树木。顿时,梧桐桂树血流如注。两片木札变成比翼齐飞的鸳鸯。一飞冲天的时刻,恰逢一根羽毛落下,这羽毛化作利剑砍下了宋王的头颅。郑振铎先生在他的著作《中国俗文学史》中认为,《韩朋赋》是“一篇沉痛的叙事诗”。
二、《韩朋赋》主题及其发展
从敦煌本《韩朋赋》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篇讲述爱情悲剧的俗赋所表达出来的是不畏强权、至死不渝的爱情和惩恶扬善的双重主题。韩朋与韩朋之妻贞夫真心相爱,宋王却贪恋贞夫之色去棒打鸳鸯。韩朋夫妇二人宁死也不屈于宋王的淫威,誓死捍卫爱情,故酿成夫妇二人双双殉情的悲剧。在故事中,二人为了爱情,不惧生死,不论宋王如何阻挠,夫妇二人依然相爱如故。这体现了韩朋夫妇为爱情不屈服于强权的主题;就在韩朋夫妇的精魂化作鸳鸯飞天之时,羽毛落下,摩拂宋王之身,复仇成功,且宋王身死国灭,宠臣父子发配边疆。该情节揭示了恶人终有恶报的主题。敦煌本《韩朋赋》给我们呈现了一个带有双重主题的完整的故事,但是,《韩朋赋》所讲的韩朋故事并非一蹴而就,因而,其主题也是随韩朋故事的发展而发展。
(一)先秦时代韩朋故事的主题:强权之下的爱情
伏俊琏先生在《韩朋故事考源》一文中认为韩朋故事当源于先秦而韩朋故事情节模式来自于《说苑》中的一则故事:
齐王起九重之台,募国中有能画者,则赐之钱。有敬君,居常饥寒,其妻妙色。敬君工画,贪赐画台。去家日久,思忆其妻,遂画其像,向之喜笑。旁人瞻见之以白王。王召问之。对曰:“有妻如此,去家日久,心常念之,窃画其像,以慰离心,不悟上闻。”王即设酒与敬君相乐,谓敬君曰:“国中献女无好者,以钱百万,请妻可乎? 不者杀汝。”敬君傽惶听许。
战国时,宋康王射天笞地,丧尽天良,统治残暴,是宋国历史上唯一一个称王的国君。《史记·宋微子世家》有言:“君偃十一年,自立为王。东败齐,取五城;南败楚,取地三百里;西败魏军,乃与齐、魏为敌国。盛血以韦囊,县而射之,命曰‘射天。淫于酒妇人。” 因而,百姓恨之入骨,恨不得与之同归于尽;而《说苑》故事中的齐王的原型是与宋康王同一时期的另一个荒淫暴虐,以致于身死国灭的齐湣王。战国时期,齐湣、宋康二位昏君并称的传说流行于世,很有可能民间将二者混为一谈。《史记·田敬仲完世家》中的“韩朋”就是齐湣、宋康之时的人,但此人仕韩而使魏。并没有关于韩朋仕于宋国的记载,但是民间故事将他拉到宋国。再结合《说苑》中的故事情节单元,韩朋故事初具形态。
从先秦时期的韩朋故事来看,敬君离妻日久,思妻心切,以至沉浸于妻子画像之中,喜笑颜开。这说明敬君夫妇之间也是很恩爱的。但齐王利用强权抢夺其妻时,敬君只是屈从于强权,并不是像后世故事中所讲的那样发生了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这时候的故事主题呈现的是屈从于强权之下的爱情,更多的是通过这个故事体现齐王之无道昏庸。
(二)汉代韩朋故事的主题:不屈强权的爱情
裘锡圭先生对1979年在甘肃敦煌西北马圈湾出土的一枚汉简做了考释,证明西汉末已存在韩朋故事。他在《汉简中所见的韩朋故事的新资料》一文中详细地阐述了对汉简考释所得的结果,证明了西汉时敦煌本《韩朋赋》中所见的韩朋故事已经出现。汉简具体内容识读为:
……书而召韩傰问之,韩傰对曰:“臣取妇二日三夜去之,乐游三年不归,妇……”
这枚汉简应是韩朋之妻致韩朋书信,却恰巧为宋王所得,宋王召韩朋对答时的语言。这也是目前已知最早的韩朋故事的史料。与此同时,《艺文类聚》卷九十二,鸟部下,鸳鸯类中有一段引自《列异传》的关于韩朋故事的记载:
宋康王埋韩冯夫妻,宿夕文梓生,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交颈。音声感人。
《列异传》中所述诸事大多自汉代以来,故可以判断,及至汉代,韩朋故事在民间已经有相当规模的流傳。
从上述的故事演变来看,此时的韩朋故事较之先秦时期已经得到丰富。当然,故事的主题也愈加丰富。前文已述,先秦时期屈服于强权下的爱情主题已有端倪,且从先秦故事来看,主要是表现齐王抢夺民女的可恶。而汉代很明显韩朋夫妇已经为了相爱相守而双双殉情,宁死不屈于宋王强权,维护爱情的主题已经得到显现。从先秦到汉代,韩朋故事主题已经实现了两大丰富和发展:其一,由先秦的齐王无道的重心偏向于突显韩朋夫妇至死不渝的爱情;其二,由先秦的爱情屈从王权转向汉代的为爱不惧生死,甚至精魂化作鸳鸯交颈相鸣,悲剧色彩突显。
(三)魏晋及其以后的韩朋故事主题:双重主题的表达
综合看来,学术界普遍的观点是敦煌本的《韩朋赋》应当产生于唐初至五代这一时期。张锡厚先生在《敦煌赋汇》中认为,该故事始见于东晋干宝的《搜神记》卷十一“韩憑妻”条:宋康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美,康王夺之。凭怨,王囚之,论(沦)为城旦。妻密遗凭书,缪其辞日:“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既而王得其书,以示左右,左右莫解其意。臣苏贺对曰:“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出当心,心有死志也。”俄而凭乃自杀。其妻乃阴腐其衣。王与之登台,妻遂自投台,左右揽之,衣不中手而死。遗书于带曰:“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凭合葬。”王怒,弗听。使里人埋之,冢相望也。王曰:“尔夫妇相爱不已,若能使冢合,则吾弗阻也。”宿昔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棲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宋人哀之,遂号其木曰“相思树”。“相思”之名,起于此也。南人谓此禽即韩凭夫妇之精魂。今睢阳有韩凭城,其歌谣至今犹存。
从《搜神记》所载的这则韩朋故事和敦煌本的《韩朋赋》对比来看,二者有颇多不同之处。主要有三:其一,故事人物姓名有异:前者宋王身边的大臣名“苏贺”,后者曰“梁伯”;前者韩朋之妻为“何氏”,后者称“贞夫”。其二,敦煌本《韩朋赋》中所讲的韩朋故事结尾与前者略有不同。敦煌本《韩朋赋》结尾如下:“宋王即遣人诛伐之,三日三夜,血流汪汪。二札落水,变成双鸳鸯,举翅高飞,还我本乡。唯有一毛羽,甚好端正。宋王得之,遂即摩拂其身,大好光彩。唯有项上未好。即将摩拂项上,其头即落。生夺庶人之妻,枉杀贤良。未至三年,宋国灭亡。梁伯父子,配在边疆。行善获福,行恶得殃。”很明显,敦煌本的《韩朋赋》中增加了复仇的情节以及梁伯的下场。其三,敦煌本《韩朋赋》叙事更加丰满,更加详备。比如,《搜神记》中形容韩朋之妻只一个“美”字而已,《韩朋赋》中却写了她“明解经书”,甚至于对韩朋之妻所写的书信内容在《韩朋赋》中都有交代。
《搜神记》中关于韩朋故事的这段记载主题相对单一。宋王企图以强权将韩凭之妻何氏据为己有,然而韩凭夫妇双双殉情。尤其是韩凭之妻“阴腐其衣”,毅然决然地投台而亡,王之左右抱揽不得,更体现出何氏为爱不惧死亡。夫妻二人生前不得善终,死后任宋王雷霆震怒,也要让精魂化作鸳鸯,日夜悲鸣,诉说相思之苦。人间至真至诚之爱情得以彰显,充分反映了不畏强权下的爱情主题。相对于先秦、两汉的主题来讲,不屈强权的爱情主题表现得更加强烈。当韩凭得信自杀之后,韩凭之妻阴腐其衣,决然投台而亡,宋王左右欲阻不得。可见,当时韩凭之妻抱了为爱必死的决心,为爱不屈的主题较之两汉又进一步。
较之《搜神记》,敦煌本的《韩朋赋》不仅故事上增加了更多的细节描写,使得故事本身更加丰富和生动,而且就故事的主题而言,复仇情节表现了对于强权的强烈抗争。仅仅对宋王个人的复仇是不够的,所以,不及三年,宋国也灭亡。宋王最终落得身死国灭的下场。甚至于在宋王身边“出谋划策”的梁伯也没有好结果,连同儿子一起发配边疆,充当韩朋夫妇为爱归天的祭品。宋王、梁伯终究得到严重的惩罚,而韩朋夫妇生前本该完满的爱情遭来横祸,但死后也要相守,精魂化为鸳鸯比翼齐飞,再续前缘。这里充分体现了惩恶扬善的主题。
三、韩朋故事主题发展总结
敦煌本《韩朋赋》所载的韩朋故事主题随着先秦以来韩朋故事的发展而发展。先秦时,韩朋故事的基本情节单元初见端倪,爱情尚屈从于强权之下,更多的是表现齐王利用强权抢夺人妻的昏庸无道;到了汉代,汉简和《列异传》中所载的韩朋故事片段有力地佐证了韩朋故事在汉代的流传,同时也可以看出,这一时期韩朋故事的主题实现了从爱情屈从强权到不畏强权的爱情主题成功转向;《搜神记》记录的故事使主题的表现更加系统化,不屈强权的爱情主题更得以鲜明的显现;到《韩朋赋》时,除了有关于不屈强权的爱情主题的更加强烈的表现之外,出现了复仇情节所表现出来的惩恶扬善的主题。敦煌本《韩朋赋》中结尾的“行善获福,行恶得殃”八个字,可以说是惩恶扬善主题的准确体现了。至此,敦煌本《韩朋赋》所表现出来的不畏强权的爱情和惩恶扬善的二重主题形成。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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