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者”张侠魂
2020-11-09毕苑
毕苑
晚清和民国初年的女性杂志都对飞行器抱有热情。《女子世界》杂志第一期彩页照片就有“齐柏林飞艇”,该照片右下侧端坐一位西方女士,为“著《飞行记》之海州女士”,正下方大图是“齐柏林厂中之飞艇储藏室”。“笔记”栏目有长篇译文《美女士海娜之飞行记》。第二期有“美女士海娜于齐柏林飞艇飞行时摄影二帧”。第三期彩页有“危险之新妇麦丽麦文德”照片若干张,第一张就是“乘飞艇之图”。
相较而言,《妇女时报》较早、较多对飞行器加以关注。一九一一年创刊第一号,发刊词前一页,就是一张大幅彩页照片《破天荒中国女子之凌空》,图中一名女性驾驶着三翼三轮滑翔机从高空飞过一条绿树葱茏的河面,表达了中国女性驾驶飞行器的愿望。第二号最后一页彩图,有三幅照片,右下方题名《天际飞鸿》:“此新式飞艇在空际,颇有画意,因题此名。”当时中国还未出现女性飞行家,它几乎预示了几年后女性乘机升空壮举的实现。《妇女时报》第二十号封面是一位民初装扮的女性手拿望远镜观看天际正在飞行的一架飞机。
晚清著名“鸳蝴派”作家周瘦鹃受包天笑所聘,为《妇女时报》撰译了不少文章。除小说之外,他的稿件相当多关注现代飞行器。第二号“短文”栏目,他撰文介绍英法女性飞行家。文章开首说:“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艇乱飞。二十世纪之世界,其将为飞飞世界乎?”他把南朝齐梁间散文家丘迟(四六四至五0八年)的《与陈伯之书》中的名句“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改动一字,展现了当时世界各国试验飞行器的热情和他对未来的预测。文章简要介绍了一九。九年英伦妇女飞行会成立这个大事件,英国女界凌空之第一人“考苔夫人”以及法国妇女在飞行上的踊跃。尤以陆熹夫人的遇险为例,讲述她一次飞行事故后“态度沉着、玉颜笑倩”的坦然,之后继续改进试验,“翌日人又见一新器,于空中如雏燕之穿梭而过,一佳人飘飘然如羽化登仙者,即陆熹男爵夫人也”。第四号又有他的译文《飞行日记》,摘选自“美国仇丽痕托麦司夫人”一九0八年十一月六号第一次随其夫托麦司博士飞行升空的日记。她描述了升空的心情,说这一天“大足为吾日记生色”。
若论中国女性乘机飞天第一人,当是香港尚志女校教员广东番禺人洪美英女士,她一九一五年六月乘坐一辆雙翼飞机成功升空。其机缘来自当年广东大水为害,有从美国学航空术归来的谭君,在香港飞行义演赈灾。先是谭君和四个学生成功飞升,表演后旁观者纷纷请求搭载。西医何乐琴捷足先登,但由于体重过重很快使飞机落到水面。然后谭君驾机带洪美英成功完成了飞行表演。“南洋兄弟烟草公司主人简照南君,偕同二子,赠金链金牌及花球牌,文为航空纪念四字。”洪美英女士也记下了让她痛恶的讥评:有人讽刺她贪玩贪金牌而冒险。不过她觉得,“人言又何足恤,唯有我行我素,毁誉悉听之可耳”,遂“记其始末,以为我女界同胞告”。不知为何洪美英这次成功影响不大。一年之后的张侠魂乘机事件倒是颇引起了一番轰动。
张侠魂在《妇女时报》中出现在一九一六年第二十号。该号有一彩页名为“中国之女飞行家张侠魂女士”,以众多飞机错落排列的机场为底色,正中张侠魂头戴一顶时髦的帽子,脖搭白色长围巾,背手而立,身后以壮阔山河为背景。后来《妇女时报》记者敏锐地看到侠魂飞行事件的意义,向其姊张默君索要照片,默君所给的侠魂日常生活照就包括这张。该号右下角椭圆图片是飞机折损落地和她受伤的现场情形。“妇女谈话会”栏目发表了刘敏智的文章《中国之女飞行家》。文章开头指出,航空事业是二十世纪的发展新趋势,中国政府看到了飞机在欧战中的巨大威力,知“飞机为卫国之要器”,于是在京师南苑设立航空学校,延聘机师教授。一九一六年九月中,该校举行飞机试验,在这次盛举中,出现一位耀眼的“红粉英雄”,那就是张侠魂。
刘敏智该文开首介绍侠魂飞行事件的背景:“女士为张通典先生之幼女,今年甫二十,英汉文皆极有根底,尤长于图画。现掌教上海神州女学。其姊张楚女士,即今参谋次长蒋作宾君之夫人。九月间,侠魂女士来京省姊,且谋扩张女校计也,即住于蒋宅。”航校试演飞行机,参谋总长王士珍和蒋作宾次长以职务之故莅临校阅,次长夫人乃携其妹侠魂同往。这里的“航校”指一九一二年建立的北京南苑航空学校。甲午战后,清政府派出留学生赴日本学习飞行航空知识,一九一0年南苑从皇家猎场建成为有机棚和跑道的机场。民国成立,曾留学法国、比利时学习陆军和机械七年,回国任陆军部参事的秦国镛,向袁世凯建议开办航校,聘请教练,训练飞行员。袁世凯接受建议,从法国订购了十二架高德隆G3型飞机,聘请了四名法国教练,任命秦国镛任南苑航校校长。
张侠魂向秦国镛提出请求,允许她乘机上天。这个请求出乎大家意料。她慷慨坚持:
中国人缺乏冒险性,男界然,女界尤甚,几为万国所承认。
……若有不测,吾一弱女子,以飞行而伤而死,亦可为中国女子飞行家开一新纪元,女子冒险历史中,放一新曙光,吾国航空历史上,留数行文字……
秦校长被她坚决的态度打动,应允她和姚技士登机。侠魂“含笑端坐机上”,“万人仰首,争鼓掌扬巾,以壮行色”。她在未着航空橡皮衣的情况下飞升,“高至十余丈,绕场三周,散彩花无数”。果然上天给了她一个严峻的考验:大风忽起,“砉然一声,飞机中之动机骤中断”,姚技士拼命控制,力图“减少危险之程度”,最终飞机还是“堕于泥坑之中”。侠魂受伤,其状甚惨:“左腿折断,口齿咬碎,肚腹微肿,鼻口流血”,当即送往附近的京汉铁路医院。文章赞扬她“毅然忍痛受医,不稍作儿女啼哭态”,并说“自女士受伤后,京内外人士,以女士富有冒险性质,一致钦佩。大总统与段总理亦深致嘉许……嘱蒋次长派人至医院专事看护,不吝医资,以期此冒险女子之早痊”。作者说,“我知张女士经此一度挫折后,胆必愈壮,冒险之心必更蓬勃”,期许“同胞姊妹闻风兴起,易昔柔弱之性为刚强之质,洗昔之雌伏观念为雄飞思想”,预言“今日仅有张侠魂之乘飞机而上升,他日必有千万之张侠魂自驾飞机而上驶也。呜呼!他日中国果有女飞行家之产出,我敢谓皆受张侠魂之感动所致也”。作者对中国人素所缺乏的冒险精神和实践科学精神,以及张侠魂的历史开创性倍加推崇。
侠魂事件在当时影响很大,《申报》专门予以报道,与刘敏智文章所述大致相同。侠魂二姊默君数月后特地撰诗以记之:“不负英奇十九春,长空艳说霸图新。乘槎碧落浑闲事,誓作雄飞报国人。袅袅天风雾谷寒,飞琼缥缈白云端。剧怜下界痴儿女,未解同升只解看。……吾家阿侠气超群,家学渊源自让君。犹忆万人翘首处,九天花雨堕纷纷。”一九一九年,一位名叫高剑华的女性,她编辑的《治家全书》里还收录了张侠魂和另外两位女性的照片,称她们为“女界先进”。
张侠魂不仅有非凡的胆量,勇于实践新事物,而且还具有超出寻常女性的见识。这一点从她发表在《神州女报》(月刊、旬刊)和《女子杂志》等刊物上的文章即可看出。比如《女子对于征库应尽之义务》。此文背景是辛亥革命后,在沙皇俄国支持下,哲布尊丹巴等部分蒙古贵族在库伦与沙俄签订协议,宣布外蒙独立,西北局势骤然紧张。她反对政府“老成持重”的立场,劝勉女子效仿“拉丁格儿有女子看护队之发起”,捐赠钱粮,“组合无数小团,于各省镇市处演讲征库之必要”,抵制俄货,甚至让灵警之女子以“侦探敵情”等方式,尽女子征库之义务。同年她的《女子参政论》一文,应和民初女性参政讨论的浪潮。文章血气方刚、直抒胸臆,提出“女子有资格参政”“男子又何不可操家政”,勉励二万万女同胞:“吾辈幸生人权昌明之世”,应“雪数千年之耻也”。皆是敢于发一己之见的文章。
一九二0年即飞行事故之后四年,在二姐张默君撮合下,侠魂和在哈佛受过教育的气象学家、地理学家、教育家竺可桢(一八九0至一九七四)成婚。一九三八年,就任浙江大学首任校长两年的竺可桢为躲避日军战火,将浙大迁至江西吉安,举家随校迁徙。由于居住条件恶劣和医药贫乏,次子竺衡和侠魂一个月内相继在泰和乡间染疾去世。此时的竺可桢正奔忙于考察新校址,一九三八年七月二十五日他在日记中补记了二十一日儿子的去世:“余于二十五日下午八点回泰和始知之,呜呼悲哉!仲子竺衡遗像。[生民国十三年七月十三日,卒民国廿七年七月廿一日。]”七月二十五日竺可桢从衡阳回到泰和,见到卧病在床的侠魂,“唏嘘不能言,谓恐不能再相见”。此后每天日记都详细记录“侠”的温度、脉搏和血压等指标以及和医生的会商。但侠魂病态日沉,八月三日,“余叫之尚能应,见余有泪,始觉不快,未几呼吸更困难,几近弥留。至十一点廿四分呼吸及心跳均停……”张侠魂与竺可桢结缡十八年,鹣鲽情深,竺可桢作诗以悼:“生别可哀死更哀,何时重上旧城台。西风萧瑟湘江渡,昔日双飞今独来。结发相从二十年,澄江话别意缠绵。岂知一病竟难起,客舍梦回又泫然。”
这就是中国第一代女飞行者张侠魂的故事。这个充满了象征意义和张力的事件所显示的,不仅仅是侠魂的个人魅力和飞天壮举,也显现了不为研究者重视的民国初年的社会活力。有论者指出,现代飞行器和女性飞行员的身体不仅代表了共和国早期的民族宏望,还唤起了整个社会尤其是女性对崇高自由的向往。侠魂的冒险精神体现了这个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