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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选唐诗

2020-11-09周绚隆

读书 2020年11期
关键词:宋诗小家诗选

周绚隆

《钱锺书选唐诗》即将出版,这一书名是出版社根据书稿的内容.另取的,杨绛先生在稿子的封面上,原来题写的名称是“《全唐诗》录杨绛日课”,钱锺书先生又补题了“父选母抄,圆圆留念”八个字,基本道明了它的性质。后来由于钱瑗不幸早逝,杨先生就把这部由她亲笔抄录的稿子,赠给了吴学昭(稿子的封面上有杨绛的赠语:“此八册抄本,赠吴学昭留念。绛二00九年二月十七日。”按,原稿实为九册)。吴在征得杨先生同意后,抱着学术为公的态度,决定将其公开出版。

钱、杨二位先生在世时,从未对外提起过这部稿子,学界几乎无人知道它的存在。而它的产生,其实牵涉着一桩旧案。杨绛在《我们仨》中说:

翻译毛选委员会的工作于一九五四年底告一段落。锺书回所工作。

郑振铎先生是文研所的正所长,兼古典文学组组长。郑先生知道外文组已经人满,锺书挤不进了。他对我说:“默存回来,借调我们古典组,选注宋诗。”

锺书很委屈。他对于中国古典文学,不是科班出身。他在大学里学的是外国文学,教的是外国文学。他由清华大学调入文研所,也属外文组。放弃外国文学研究而选注宋诗,他并不愿意。不过他了解郑先生的用意,也赞许他的明智。

虽然钱锺书当时心存委屈,但《宋诗选注》的问世,既证明了郑振铎的知人之明,也证明“不是科班出身”的钱锺书于古典文学造诣很深。杨绛接着又说:

锺书在毛选翻译委员会的工作,虽然一九五四年底告一段落,工作并未结束。一九五八年初到一九六三年,他是英译毛选定稿组成员,一同定稿的是艾德勒。一九六四年起,他是英译毛主席诗词的小组成员。“文化大革命”打断了工作,一九七四年继续工作,直到毛主席诗词翻译完毕才全部结束。这么多年的翻译工作,都是在中央领导下的集体工作。集体很小,定稿组只二三人,翻译诗词组只五人。锺书同时兼任所内的研究工作,例如参加古典组的《唐诗选注》。

这两段文字至少说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二十世纪后半叶,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宋诗和唐诗选注工作,都是在当时的所领导统一部署下开展的。

这两项工作的最终成果《宋诗选注》和《唐诗选》,虽然都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但两本书的成书过程和命运却截然不同。《宋诗选注》是钱锺书独立承担的。用杨绛的话说:“选宋诗,没有现成的《全宋诗》供选择。锺书是遍读宋诗,独自一人选的。他没有一个助手……那么大量的宋诗,他全部读遍,连可选的几位小诗人也选出来了。他这两年里工作量之大,不知有几人曾理会到。”(《我们仨》)杨绛这里说的绝对是实情。虽然选宋诗的难度要更大,但钱锺书的工作效率却极高。《王伯祥日记》一九五六年四月九日曾提到:“翻阅默存《宋诗选》初稿之一部,盖日前所中寄来征求意见者也。”这时候显然只有部分样稿。一九五七年六月一日记:“所中散会时默存以所撰《宋诗选》稿本全部属校读。”接下来从六月三日到六日,每天都有看稿的进度记录,到六日“全稿看完”,七日“午后写信复默存,对所撰《宋詩选》提意见,备明日赴会时面交之”。八日午后“参加本所座谈会,顺以《宋诗选》稿面还默存”。从其记载看,大概到一九五七年五月,《宋诗选注》就已基本定稿。到出版前,对所选的作者未再做增删(倒是一九六三年第二次印刷时,迫于当时的特殊环境,删掉了一个诗人——左纬——和他的作品)。《宋诗选注》于一九五八年九月顺利出版,很快就受到了学术界的肯定和读者的好评(虽然在一九五八年底的“拔白旗”运动中,钱锺书文研所的同事胡念贻、曹道衡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周汝昌、黄肃秋等,都集中写文章对该书的“资产阶级观点”做过批评,但日本京都大学的小川环树一九五九年在《中国文学报》上发表了《钱锺书的(宋诗选注)》一文,对其做了高度肯定,其后,夏承焘又发表了《如何评价(宋诗选注)》,再次说了公道话),成为选本中的经典。

相比之下,《唐诗选》的成书过程要曲折得多,出版也比《宋诗选注》晚了整二十年(《唐诗选》于一九七八年四月出版)。从《王伯祥日记》看,文研所的《唐诗选》计划开始于一九五六年九月,最初议定由王伯祥、余冠英、陈友琴、王佩璋四人合作。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个工作一度主要落到了王伯祥的身上。到一九六。年初,王伯祥的稿子已完成了相当一部分,其二月二十二日的日记中说:“默存来招,即同往冠英家。冠英、友琴都在,即展开《唐诗选》具体工作讨论,篇目大致已由默存选定,约明日友琴来我家商定落墨。”此后一九六二、一九六三两年,在《王伯祥日记》中都有关于钱锺书参与讨论《唐诗选》稿子的记录。但据后来成书的《唐诗选》前言说:“本书初稿完成于一九六六年,一九七五年进行修订。参加初稿和修订的有余冠英(负责人)、陈友琴、乔象锺、王水照同志。钱锺书同志参加了初稿的选注、审定,后因另有任务,没有继续参加。”(王伯祥原来做的稿子似乎因某种原因未被采用,所以《唐诗选》前言最后只对他简单提了一句:“王伯祥同志在世时也对这项工作给予不少帮助。”这大概是对他一九六二年以后参与审阅、讨论其他人撰写的《唐诗选》书稿略表谢意。)从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五年,因为下“干校”,这项工作中断了九年。据参与此项工作的王水照回忆,重新修订是在地震棚里进行的——那个后来被证实是伪造的所谓回纥诗人坎儿曼,就是这时加进去的。这部稿子在修订时经过了大删大改,钱锺书负责撰写的“王绩等十七人”稿子(《容安馆札记》第七百二十九则说:“诸君选注唐诗,强余与役,分得王绩等十七人。”),最后只留了王绩、王勃两家,原来所选的诗也多被换掉了(《唐诗选》和《钱锺书选唐诗》,只有王绩的名下,选的都是《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间》和《野望》这两首,可证这是钱原来的选目)。《唐诗选》前言里说,其“选录的标准服从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原则”。这个标准估计就是这次修订时提出的,余冠英对旧稿的删改应遵从了这一原则。

杨绛说:“锺书选诗按照自己的标准,选目由他自定,例如不选文天祥《正气歌》,是很大胆的不选。”(按,《宋诗选注》没选《正气歌》,正是“拔白旗”时被批判的理由之一)由此看来,经历了十年政治运动磨砺后,对于钱锺书一九六0年参与“选定”的《唐诗选》篇目,余冠英显然认为有些不合时宜了。虽然杨绛说“锺书肯委屈,能忍耐”(《我们仨》),但不等于对这些事情会无动于衷。据王水照说,“文革”后他从上海回到北京,《唐诗选》前言起草好以后(署名是余冠英、王水照),余先生对他说:“钱先生对我们组里都有意见,你的前言给他看看。”钱锺书看完前言后,曾给王水照写了五页信,但坚决表示不愿署自己的名。显然,他对后来成书的《唐诗选》是持保留意见的——特别是对选诗的标准。

杨绛在《记钱锺书与(围城)·钱锺书写(围城)》中说:“钱锺书选注宋诗,我曾自告奋勇,愿充白居易的‘老妪——也就是最低标准;如果我读不懂,他得补充注释。”这透露了她在学术上对钱锺书有多方面的支持。所以对钱在选唐诗过程中遭遇的不快,她非常理解。为了帮他排解郁闷,作为“贤内助”,她鼓励钱独立选一部唐诗,专门选给她看。钱锺书接受了她的提议,遂以《全唐诗》为底本(钱先生在《宋诗选注》的序里曾说:“《全唐诗》虽然有错误和缺漏,不失为一代诗歌的总汇,给选唐诗者以极大的便利。”),每天选几首,她也每天抄一点。如此日积月累,最后形成了这部稿子。这就是她在封面上题写‘《全唐诗》录杨绛日课”的缘由。这场选诗和抄诗的工作,据杨绛说是“一九八五年一月一日起,一九九一年六月十九日止,共八册,抄六年”。但是在原稿第一册孟浩然《晚泊浔阳望庐山》诗旁,却有她的一条批注说:“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中旬书。”说明这项工作可能在一九八三年就断断续续开始了,到一九八五年才变成名副其实的“日课”。这部稿子抄成后,虽然没有对外公布,但在私密的范围内,是否曾跟人谈起过,我们不得而知。有消息说,胡乔木生前就曾劝钱锺书选注唐诗,想必也是事出有因的。

由于不抱商业目的(不是出版社的约稿,没有字数、体例上的限制),也不受组织干预(非单位委托的任务,选什么不选什么可以自己决定),所以这是一部非常“任性”的选本。《唐诗选》共选了一百三十余位诗人的六百三十多首作品,本书则选了三百零五位诗人的一千八百六十五首作品,单从体量上就可以看出,它的覆盖面是很大的。这多少可以弥补钱锺书在《宋诗选注》的序言里所感叹的那种遗憾:“我们在选择的过程里……尤其对于大作家,我们准有不够公道的地方。在一切诗选里,老是小家占便宜,那些总共不过保存了几首的小家更占尽了便宜。”以唐代的大诗人为例,《唐诗选》里杜甫选了七十一首,白居易选了三十首,本书中杜甫却选了一百六十三首,白居易选了一百二十首。相反,李白在《唐诗选》选了六十四首,本书却只选了二十首。很显然,钱锺书完全没有顾及李白在唐代诗坛的所谓地位和影响力,他关注的只是作品本身。晚唐的小家像曹松,《唐诗选》只选了他两首诗,本书则选了九首。刘驾在《唐诗选》里只选了一首,本书则选了十六首。曹邺在《唐诗选》中只选了《官仓鼠》一首,本书含这首共选了十六首。裴说在《唐诗选》里根本没能挤进去,本书则选了他十首诗和两联残句。以上这几组数字,只是笔者随手抽检发现的,如果把两本书的选目仔细对比一下,除却《钱锺书选唐诗》本身的体量较大这一客观因素外,还是能看出钱锺书在取合标准上有明显的个性。

《唐诗选》前言里说:“我们尽可能选取一些思想性和艺术性结合得好的作品,艺术标准中还考虑到能代表唐诗的特点。”所以,更准确地说,《唐诗选》应该叫“唐代诗人的诗歌选”,而《钱锺书选唐诗》则是“有唐一代诗歌的選集”;《唐诗选》是板着面孔的严肃文学的展览,《钱锺书选唐诗》则力图展示活泼泼的唐诗的方方面面。所以,它既选了大量以创作闻名的诗人的作品,也选了像唐明皇、宣宗皇帝、则天皇后、江妃、章怀太子等非诗人的作品;既选了思想性强的像杜甫的《新安吏》《石壕吏》和“三别”等诗作,也选了像韩愈的《嘲鼾睡》、曹著的《与客谜》这类趣味性作品。

对文学欣赏中的主观性问题,钱锺书在《谈艺录·六》中有所论述:“人之嗜好,各有所偏。好咏歌者,则论诗当如歌;好雕绘者,则论诗当如画;好理趣者,则论诗当见道;好性灵者,则论诗当言志;好于象外得悬解者,则谓诗当如羚羊挂角,香象渡河。而及夫自运谋篇,倘成佳构,无不格调、辞藻、情意、风神,兼具各备;虽轻重多寡,配比之分量不同,而缺一不可焉。”这从另一个方面也告诉我们,所有的诗歌选本其实都是主观的产物。我们评价一个选本的好坏,其实并不是看它有多公正,而是看它有没有特色,以及这个特色所代表的文学观如何。就具体作品而言,决定一首诗好坏的因素很多,但在钱锺书看来,其大端不外乎“情韵”与“思理”两个方面。他曾说过:“予尝妄言:诗之情韵气脉须厚实,如刀之有背也,而思理语意须锐易,如刀之有锋也。锋不利,则不能人物;背不厚,则其入物也不深。”(《谈艺录》)他还进而把这种观点扩而大之,用来概括唐、宋诗之别:“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谈艺录》)这两点似乎可看作他选诗的主要依据。

除了具备情韵和思理的诗歌之外,对在诗歌中抒写了前人所没表达过的经验,刻画体物生动传神,或在诗歌史上承上启下、开风气之先的作品,他都给予了关注。如章怀太子的《黄台瓜辞》,对处在太子位上那种战战兢兢的心态的表达,过去是很少见的。有意思的是,在王初的名下(本书选了他六首诗),杨绛有这样几句批注:“锺书识:大似义山,已开玉溪而无人拈出。八日。”字是杨先生写的,话是钱先生说的,可以想象,钱锺书几乎是按捺不住地跳出来强调了一下。可惜这样的文字只有一处。想必在选诗、抄诗的过程中,他们夫妇对有些作品是有过讨论的,钱锺书评价王初的这几句话,显然给杨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些诗人的残句,因不成章,纵使表达的思理或经验非常独特,或取喻新颖而传神,传统的诗歌选本一般都不会关注,但钱锺书则将其认为有价值的予以收录。如裴说的“读书贫里乐,搜句静中忙”“苦吟僧入定,得句将成功”、薛涛的“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潘佑的“劝君此醉直须欢,明朝又是花狼藉”、高蟾的“君恩秋后叶,日日向人疏”等。

晚唐诗风的变化影响着宋初诗歌的发展,对历史转折时期诗风的影响与继承,钱锺书似格外关注。据《容安馆札记》第七百八十九则云:“晚唐小家,仅知求工字句,至谋篇之大,章法之完,概乎未知。”可证他对晚唐小家的总体评价并不算高。但本书最大的特色,恰在于选录了大量晚唐小家和他们的作品,这或许是对《唐诗选》当年修订时大肆删除这些小家的一种纠正。王水照在《读(容安馆札记)拾零四则》中说:“此书(按,指《唐诗选》)初选六百多首,其中小家约占十分之一。一九六二年时学术环境较为宽松,入选了不少罕见而又有艺术特色的小家作品,这些作品大都没有前人的注释可供参考,因而我们都推给了钱先生。……但《唐诗选》后在一九七五年修订时,这些小家显已不合时宜,就被大加删节了(时钱先生和我都未参加具体的修订工作)。”

《钱锺书选唐诗》原来只是一个诗歌白文的选录(就连许多诗序杨先生也没有抄),钱锺书既没有为它撰写前言,也没有拟作者小传和正文注释。出版社的整理工作主要分两个方面:一是用中华书局的标点本《全唐诗》对校了杨绛的抄录稿,纠正了一些原稿的笔误,并给全书加了标点。杨绛在抄录诗稿的过程中,有些随意的记录性文字,则照原来的顺序和位置,用专色随文排列,以尽量保存它的原貌。也正是考虑了这个情况,本书的诗人排序,完全依照杨绛抄录《全唐诗》的顺序,没有按生年先后重新调整。二是组织力量给每位入选的作者撰写小传,并对所有作品做了简单的注释。虽有《宋诗选注》那种个性鲜明、学术色彩极强的诗人小传和注释风格在前,但考虑到除学术界之外还有大量普通读者存在,为减轻他们的阅读困难,出版社自觉这项工作还是有意义的。

比较遗憾的是,《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和《容安馆札记》虽已影印出版,但由于钱锺书的手稿不易辨识,限于时间和精力,这次整理本书稿时未能将其充分利用。钱锺书在阅读唐人诗集时随手所做的笔记,里面有许多针对作家的即兴议论和对具体作品的点评,若能辑补到本书每个诗人的小传或作品的注释中,将能让读者更加清晰地领会他选诗的意图。如《中文笔记》(二)评宋之问云:“五古惟《夜饮东亭》(‘舂泉鸣大壑,皓月吐层岑。下句乃少陵‘五更山吐月之祖)、《题张老松树》(‘日落西山阴,众草起寒色)二首可采。下首尤散行有气骨。此外皆平平。七言长篇《明河篇》尚谐畅,亦乏精警。五言律亦稍露本质,兆尽初唐被服纨素之体,然亦鲜圆妥者。《陆浑山庄》居然右丞之先声。余则迁谪三律(‘马上逢寒食一阳月南飞燕‘度岭方辞国)与《渡汉江》五绝(‘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唱叹无穷,清而善怨,初唐之杰作。”又如同册评刘希夷云:“按希夷当时不为人重,及孙翌撰《正声集》,以其诗为集中之最,品题不谬。初唐人五七言古体,绮丽中而能掉臂出清新者,唯此君耳。”又云陈子昂:“《感遇》三十八首,格调已古,然词意芜杂,在张九龄下。特以诗体高蹈自若,人始遂见重耳。”针对具体作品的评价,也是有例可援的,如同册说骆宾王“《在狱咏蝉》序更胜诗”,乔知之“《绿珠篇》居然能放笔直叙”。这两首诗本书都选录了。

另外,《谈艺录》和《七缀集》中有些议论,对我们认识诗人、理解作品也是很有帮助意义的。比如《谈艺录》中评白居易时说:“香山才情,昭映古今,然词沓意尽,调俗气靡,于诗家远微深厚之境,有问未达。其写怀学渊明之闲适,则一高玄,一琐直,形而见绌矣。其写实比少陵之真质,则一沉挚,一铺张,况而自下矣。故余尝谓:香山作诗,欲使老妪都解,而每似老妪作诗,欲使香山都解;盖使老妪解,必语意浅易,而老妪使解,必词气烦絮。浅易可也,烦絮不可也。”这段文字旨在揭出白居易的诗歌为追求浅易而会流于烦絮,钱锺书只是想就此给人们提个醒,并不是要否定白居易的成就,否则就不会一口气选他一百二十首诗,比《唐诗选》整整多出了三倍,更不会在开头说“香山才情,昭映千古”。《七缀集》中《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在论及王维《杂诗三首》之二(“君自故乡来”)时说:“王维这二十个字的最好对照是初唐王绩《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鲜明地衬托出同一题材的不同处理。王绩相当于画里的工笔,而王维相当于画里的‘大写。王绩问得周详地道,可以说是‘每事问(《论语·八佾》);王维要言不烦,大有‘伤人乎?不问马(《论语·乡党》)的派头。王维仿佛把王绩的调查表上问题痛加剪削,删多成一,像程正揆论画所说‘用减而不‘为繁。”王绩的《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和王维的《杂诗三首》,本书中都已收录。

最后需要特别说明的是,选、录唐诗,只是钱锺书和杨绛学术生涯中一个小小的插曲。他们本来只是打算自己选、自己读,把它作为日常生活的一種调剂,抄成诗录,留赠女儿。这个选本从严格意义上说并没有完成,就连它的选目都只能算是初稿。因为没打算把它用于更实际的目的,钱先生甚至都没有翻读过杨先生抄录的稿子(否则有些笔误是会被纠正的),更没有对选目做更严谨的推敲。阅读本书的读者要充分地认识到这一点,庶可使其免遭求全之毁。

在这里,不可避免地提到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唐诗选》。站在今天的角度来看,《唐诗选》虽成书于特殊的历史时期,多少会受点时代的局限,但负责其事的人都堪称饱学之士,且工作态度非常认真,所以该书仍不愧为优秀的选本。如今市面上的唐诗选注本虽然不少,真正能超过这个版本的还没有。我们期望读者关注《钱锺书选唐诗》,绝不是要因此否定《唐诗选》的价值。若读者有心,拿两个本子比较着看,说不定能有意想不到的发现和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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