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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杂事诗》:现代目光下的童年建构

2020-11-09

昆明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周作人丰子恺玩具

苏 烨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山东 青岛 266100)

《儿童杂事诗》是周作人在南京老虎桥监狱中所作的儿童诗,后由丰子恺为诗配画,于1950年在上海《亦报》发表。其共分甲、乙、丙三编,各二十五首,“写的是过去的儿童生活和儿童故事”(1)钟叔河先生在其《笺释新序》中说《儿童杂事诗》“写的是过去的儿童生活和儿童故事,语言文字用的也是过去式”。。因为周作人在中国儿童文学史上的功绩和丰子恺对儿童文学所作的贡献,这部作品又被称为“中国现代文人中最富儿童心性大师的历史性交汇”[1]173。

《儿童杂事诗》中甲编与丙编以节令为“经”撰成诗篇,所摹之内容多与社会风俗相关,但因其皆取儿童生活这一面进行展现,遂取名为“儿童生活诗”,这也是本文主要的研究对象。其中,作者将充满游戏性的儿童活动、或自制或天然的儿童“玩具”置于儿童生活描摹的中心位置;而“蹦跳有精神”“忒顽皮”“笑嘻嘻”成为周作人与丰子恺笔下本土“儿童相”的突出特点。这一方面与作者的童年经验有关,另一方面也是周作人择选素材、建构形象时对“儿童本位”的儿童观的坚守。因此,笔者以为这是周作人与丰子恺两位“最富儿童心性的大师”一位用文字、一位用图画,以现代目光对特定历史时段进行的一种“童年”建构。

一、充满游戏精神的儿童生活

《儿童杂事诗》既记叙了拥抱自然的儿童活动,又有对传统节日中儿童活动的描写,两类主题下的儿童行为均以“玩”为主,游戏精神包蕴其中。

儿童生活诗甲之五中生动讲述了绍兴儿童早春二月顶喜欢的游戏——放风筝。丰子恺画中的孩子们全神贯注地望着空中“鲇鱼飘荡”“蝴蝶翻飞”[2]11的景象,连长辫也随雀跃的心情飘扬起来。甲之二十、二十二中讲述了儿童“抓苍蝇”“捉蟋蟀”的游戏。孩子们或“蹑脚低头忙奔走”或“明日携笼灌破墙”[2]42,玩得不亦乐乎。蚊虫叮咬在成人看来本是十分烦躁厌恶的事,然甲之十七中,“脚炉提起团团走,烧的清香路路通”[2]36,三个小儿一人持蒲扇,一人拿脚炉,还有一个在烟雾缭绕中用小手捂着自己的双眼,但还是因着好奇而忍不住透过手指间的缝隙向外看。对儿童来说,烧蚊烟又何尝不是一种夏日游戏呢?寺庙在成人来说是烧香拜佛、诉心中所求之地,然在儿童,这却是一处可以尽情游玩的场所——“手持木碗长刀戟,大殿来听蝙蝠鸣”[2]126,一边听着蝙蝠的叫声,一边手里把玩着玩具,对儿童来说也是快乐游戏之一了。

儿童生活诗里,具有多样习俗的传统节日对儿童而言,反倒是一种能“玩”得更有趣味的由头。例如,甲之四描绘了儿童在上元节挑着“鸡灯”(按:一种花灯)在厨房饶有趣味地观看煮元宵;扫墓时节对儿童来说也是难得走出学堂玩耍的乐事,例如甲之六《上学》一篇中,被关进书房“耐寂寥”的儿童就盼着清明时节,坐船去看一种俗名为“姣姣”的紫茉莉花;而上坟结束、吃完“上坟酒里”的烧鹅后,闲来无聊的孩子们又想出了验证那“百狮坟头”旁的狮子像究竟是不是一百头的游戏,而结果也不过“五六十耳”[2]16。甲之九里,跳山扫墓对儿童来说就是一场春游。年龄稍小些的孩子不得不 “承大人肩”而上,年龄大一点的便能独自乘坐“山兜轿”(按:一种山路交通工具),自由自在地观景赏玩。而端午时节,儿童最开心的便是可以在额头上顶了用雄黄酒写的“王”字,变作“老虎头”了。

可以看出,不论是拥抱自然,还是节日玩乐,周作人的儿童生活诗首首都围绕儿童的心理来做,其特意挑选的生活素材都包蕴着一种游戏精神。然而,在历史长河中,“游戏”其实一直被视为玩物丧志的下等事物,在历史材料中也鲜有记载。更可悲的,儿童的主体性也随着游戏的合法性一同遮蔽于历史的偏见中了。然而,周作人一直认为“小儿生活中,游戏一事占其太半”[3]32。如日本童谣诗人北原白秋所说:“儿童的游戏是一种成长力的变异”[4],是儿童心性之所在。周作人对游戏的重视其实也是对儿童心性、儿童主体性的重视,是其“儿童本位”的儿童观的体现。在儿童生活诗里,周作人关注到儿童对游戏的需求,将现实生活中少有的玩耍活动放大,并以游戏的视角描写传统风俗;同时,周作人十分关注儿童的心理,“岁岁承肩不自由”的孩子实现了“今年独自坐山兜”[2]20的愿望,儿童在周作人的笔下找回了失落的主体性。据此,儿童生活诗便可被视为周作人儿童观的文学实践,是其以现代目光进行的童年建构。

二、“认真发掘”的各类玩具

儿童生活诗中介绍了用以玩耍的各类玩具,其中既有自制的“嬉家生”类的玩具,又有各种自然生灵,它们也是陪伴儿童生活的天然玩具。这些作为周作人童年建构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所凝结的正是其对儿童之天性的关切。

刘绪源对周作人《儿童诗》所做笺中说“中国自古没有像样的儿童文学,仅存的这点家底,他现在是在很认真地加以发掘。”(2)刘绪源对周作人《儿童诗》所做笺中说“中国自古没有像样的儿童文学,仅存的这点家底,他现在是在很认真地加以发掘。”可见,周作人对玩具的描写实际上也是“很认真地加以发掘”出来的。而古代社会中专做给儿童把玩的玩具同样并不丰富,相关记载也是付之阙如,但在儿童生活诗中,周作人可以说是也“认真地发掘”出了几样可供儿童把玩的“耍货”(按:古代玩具的俗称)。例如丙编儿童生活诗补中第十篇《玩具》介绍了“吹嘟嘟”“木斗虎”“竹蟠龙”等玩具。尽管这些玩具“能适用者十不得二”“视若猥琐,弗足当意”[3]53,但在丰子恺图中,作为他们生活中难得能把玩的几件玩具,孩子们还是欢喜满足地捧在手上。

而剩余不满足的部分,儿童便只能从自然之物中获得了。“儿童没有一个不是拜物教的,他相信草木能思想,猫狗能说话,正是当然的事。”[3]124小儿的情趣往往在自然之物中体现得更为明显,因此,大自然的生灵们也成为他们心尖上的“玩具”。丙编中所讲述的“阶前喜见火萤虫,拍手齐歌夜夜红”“捉得蜗牛叫水牛”[2]123,以及捉来的绿官、油岭等昆虫便是孩子们终日的“玩伴”了。

儿童文学研究者班马指出:“‘玩’玩具的儿童本质,就是‘演’的游戏精神。”[5]97玩具同游戏一样,也与儿童的心理紧密相连。面对玩具资料“没有人记录,更没有人来绘图题诗”[3]330的现象,周作人也曾专做三篇文章为玩具辩护,而这些也正体现了他是站在儿童之立场上思考问题的。“玩具本来是儿童本位的;是儿童在自然这所学校里所用的教科书和用具”[3]181,在周作人建构的儿童世界中,儿童或抓来苍蝇观赏它,或聚精会神地看着瓦盘里的蜗牛,或满足地吹着纸嘟嘟……凡此种种之建构,都来源于周作人以儿童为本位的现代目光。周作人在《江都二色》中提及自己曾想编一本关于玩具及游戏的小书,甚至已想好取名为《土之盘筵》,最终无奈于史料太少而作罢,笔者猜测或许《儿童杂事诗》也是对那本未成形小书的纪念吧。

三、找回天性的本土儿童形象

“儿童这样东西原是古已有之的,但历来似乎都不知道。”[3]225古代历史对于儿童的遮蔽限制了儿童形象的鲜活性。而在《儿童杂事诗》中,跃然于纸上的儿童不再是缩小版的成人,历史中被遮蔽的“小儿”终于在周作人的童年建构中找回了“儿童之天性”,呈现出一副“蹦跳有精神”[2]26、顽皮敢反抗的儿童形象,而且十分富有童趣。

儿童生活诗中的孩子们是很有生命活力的,这在前文所述抓苍蝇、放风筝、看娇娇、坐山兜、游南镇等活动中便可见一斑。更宝贵的是,其中的儿童有着天然的“孩儿气”。如甲之十九中面对“一霎狂风急雨催,太阳赶入黑云堆”的夏日急雨,孩子们“窥窗小脸惊相问,可是夜叉扛海来。”[2]40这是属于儿童独特视角的描绘,儿童的发问也正是童趣之所在。更为精彩的是诗中还描绘了难得一见的敢于打破封建私塾秩序的顽童。如甲之十《书房》中写道:

书房小鬼忒顽皮,扫帚拖来当马骑。

额角撞墙梅子大,挥鞭依旧笑嘻嘻。[2]22

也就只有孩子才会在额头撞到墙上撞出一个大包后,依旧笑嘻嘻地继续着他将军骑马打仗的扮演游戏了。丰子恺的插图更是抓住了儿童骑在扫帚上、手持木棍挥舞的一瞬,连那一根长辫也随着气势飘扬起来,虎虎生风的顽童模样活灵活现。再看甲之十一《茶壶小便》:

带的茶壶上学堂,生书未熟水精光。

后园往复无停趾,底事今朝小便长。[2]24

私塾中摇头晃脑地读经生活实在太过枯燥,儿童便偷偷借着喝水过多要小便的缘由,逃去了后园玩耍。而书房师傅竟然能够容忍他们“后园往复”,可见在这群孩子的课堂上,“小便自由”还是有的。

可以看出,在周作人与丰子恺的童年建构中,这些儿童并不是低眉顺眼、耸脑呆板的模样。他们有着饱满的圆脸,飞扬的眉眼,行动的姿态,他们敢大闹书房、骑“马”挥“鞭”,玩得高兴了一根长辫也飘扬起来,并且还为自己争来了“小便自由”。可见,他们找回了被封建思想所否定、所压抑的儿童天性,重新变回了充满着生命活力、偶尔还会变身为“小野蛮”(3)周作人在《安得森的〈十之九〉》中曾引用且十分认可英国戈斯对安徒生的评论,“小野蛮”代指顽皮心性的儿童。的健康儿童。“‘顺应自然,助长发达,使各期之儿童得保其自然之本相’是周作人‘儿童本位’的儿童文学观的思想核心”[6],如此,便能够看出周作人在建构儿童形象时的确采取了一种现代目光。

更需要注意的是,在孩子们虎虎生风地骑着扫帚时,身后还放置着一块写着“天地君亲师”的牌匾。这不禁提醒我们,这所写、所画毕竟还是“过去的儿童生活”,他们还是留着长辫,穿着连襟衣衫,规训于儒家思想的、未被“发现”的儿童。如此,这种“古代形象”便与“强烈的好奇心”和“旺盛的行动力”[4]这种直至现代才被“发现”的儿童天性之间形成了强力对比。

晚清五四时期承载着现代性诉求的儿童期刊图像里多以对西方想象为主,“在全球化的推进中,除了传统节日,在日常生活中,已很难看到民族多元表现。这种西方想象一方面使我们在图像上迅速接近西方的儿童观,建构起现代的童年观,另一方面也使民族多样性急速消弭。”[1]129据此来重新审视《儿童杂事诗》,在经过周作人、丰子恺的现代目光过滤后的童年里,那些拿着玩具、东奔西跑的,本土的、传统的儿童形象便也可以看做是周作人在二十年后对晚清五四时期西方想象的一种回应了。笔者不禁猜想,周作人之所以对《儿童世界》等儿童期刊表示不满,或许正是因为其中过多地想象西方而放弃了对中国本土儿童现代性的发掘。从这个意义上讲,《儿童杂事诗》又是一种难得的对中国本土儿童形象的建构与呈现。

四、余论

综上可见,在《儿童杂事诗》的童年建构中,周作人为游戏正名,将儿童的心性化为写作内容,坚持了他一贯地“迎合儿童心理供给他们文艺作品”[3]179的立场,虽描摹社会风俗,却首首围绕儿童的视角与心理来做;取的也是彼时“忧患寂寞的童年”里“充实生活的少数瞬间”(4)周作人在《儿童剧》中提到儿时并无适合儿童的书来读,是“忧患寂寞的童年”;而参演儿童剧则是“充实生活中的少数瞬间之一”。,建构了活泼好动、充满生命力和童趣,且富有反抗意识的本土儿童形象。这些经周作人以现代目光过滤后的童年建构,皆与其以儿童为本位的儿童观和儿童文学观一脉相承,即其所说的“关于儿童的论文的变相”[2]1。

周作人曾言“中国缺乏儿童的诗,由于对于儿童及文学的观念的陈旧,非改变态度以后不会有这种文学发生。”[2]172如此,此卷儿童生活诗可以说正是其“改变(创作)态度”后以 “儿童本位”为标准的文学建构;是其以现代的目光对晚清本土儿童及童年建构的一种尝试;同时也为弘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主流语境如何从儿童视角下展开提供了一种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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