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温泉之冬
2020-11-09吴佳骏
◎吴佳骏
1 南温泉的雨滋养我的痛苦
去南温泉的那个下午,天空一直在下雨。雨滴从云层上跌落到地面,溅起一朵一朵的小水花。每一朵水花,都是那样洁净和透明——它们是雨滴转世后的样子。我在雨中走着,我不敢抬头望天——我怕雨滴落进我的眼眶变成我的泪水后,又来滋养我的痛苦。我的痛苦不属于天空,而属于脚下的土地。雨滴也是属于土地的,它们坠落,不是被天空赶出了家园,而是听到了土地的召唤——土地的召唤,常常使天空落泪。我凝视着密集的雨帘,猜想它们下坠的速度和心跳。我知道它们在空中遭遇过寒冷、冬风和流岚,才最终投入到大地母亲的怀抱。天就要黑了。我担心雨滴在天空迷路,赶紧撑开一把伞,替它们做路标。谁知,伞刚一撑开,就有无数先期抵达地面的水珠躲进我的伞底下来——它们需要借助一把伞来护住自己的疼痛,正如我需要借助南温泉来护住自己的回忆。
2 我的记忆被南温泉的山梁激活
在雨水的带领下,我打着伞朝一座山上走。我不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它是南温泉的脊梁。生长在脊梁上的,是一些杂树、野草、藤蔓和几株耐寒的小黄花。这让我想起自己幼年时看到的另一道脊梁,那上面长满了贫困、风沙、饥饿和荒芜。我每天趴在那道脊梁上,看晚霞充血的脸庞如同山村少年的红领巾般挂在天边,看月亮缺血的灵魂如同山村妇女的镰刀般印在夜空……这画面像生锈的铁钉一样扎进我的记忆里,无论怎么都拔不出来。以至于许多年后,走出故乡,我都还以为自己趴在那道脊梁上。如今,我的记忆再一次被南温泉的山梁激活。我看到那些杂树、野草、藤蔓和小黄花,都宛如看到了当年的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依附自己命运里的那道脊梁而活着,每个人都是自己脊梁上的一棵树、一株草、一根藤蔓和一朵小黄花。
3 听泉楼里曾住过谁并不重要
听泉楼里曾住过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曾是一个人心灵的避难所。楼是人住的,更是心住的。倘若楼主的心不在楼里,人在楼中,楼也是不存在的。从听泉楼的窗户望出去,对面的青山是一堵时光的墙,遮挡住了遥远岁月里的枪炮声和呼救声。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纵使楼旁有叮咚的流泉声日夜响起,又有谁的耳朵会去聆听呢?听泉是需要心境的。站在听泉楼的走廊上,雨水打湿了我的听觉,也打湿了由这座小楼蔓延开来的历史。廊檐下的山崖上,有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树。树干被一条长着红色叶子的藤缠绕着,像红色的记忆缠绕着潮湿的冲锋号。恍惚中,我看见一个死而复生的老者,拄着拐杖在廊檐下踱步。冷风吹起他的白发和长须,他浑浊的泪水是另两股流泉,正从他的心井里汩汩涌出——每一滴泉水落地的声音,都能让这座坚固的、碉堡似的小楼战栗。
4 虎啸泉里潜伏着数百头老虎
虎啸泉里潜伏着数百头老虎,发出撕心裂肺的长啸,两边高耸入云的山崖真想趁机翻身,也幻变成一头一头的老虎,随水流出丛林之外。山站立久了,脊椎也会酸痛,骨骼也会钙化,山势也会萎缩。或许正是流水看穿了山的悲剧,才在山脚发出虎啸,给山一些暗示和点拨。山不明白流水为何要指引它,就像鸟不明白晨钟和暮鼓为何要指引它一样。山不敢想象自己变成流水后会是什么样子,故它迟迟没有接受水的指路。水见山纹丝不动,越加怒不可遏,咆哮得更猛烈了。水的咆哮暴露了水的阴谋。山终于看穿了,但山始终沉默。山像少数聪明的人,看破不说破。而水像多数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总想试图改变什么,又总想试图获得什么。
5 南温泉公园里有一棵开花的树
南温泉公园里,有一棵高高的树。那棵树虬枝盘曲,一片叶子也没有,仿佛季节卸下了全部的重负。我站在树前端视良久,我看见它痉挛的树枝在风中瑟瑟发抖。雨水抚摸着它,又刺激着它。这很像生活中的某些人,既被人爱着,又被人恨着。在我的记忆里,这种树是开花的树。它在春天开一种红花,但不张扬,低调而温暖。远远看去,像一盏盏的小灯笼。这种花给许多人带去过希望和美好,也给许多人带去过孤独和忧郁。我有很多年没见过这种树和树开的花朵了,我以为它已绝迹,不想却在这个冬天又见到了它。但令我捉摸不透的是,在公园附近生活了几十年的一个老人告诉我,说这棵树已经好几年没开过花了。我默默地看着这棵垂老的树,也看着身旁跟我说话的老人。我想,树大概跟人一样,越老越不应该开一朵谎言之花。
6 我不知道花溪河流向哪里
花溪河流向哪里,我不知道。河流抵达的地方,未必是我要抵达的地方。河流有河流的出口,我有我的出口。但有意思的是,我们在这个冬天相遇了。每年的冬天,我都会遇到一件值得我铭记的事情。前年的冬天,我遇到的是一片雪野;去年的冬天,我遇到的是一片火光;今年的冬天,我遇到的是这条花溪河。但我无法预知明年的冬天将会遇到什么——一首古老的歌谣,一个化缘的僧人,一头失踪的羊羔,抑或一只盲飞的小鸟、一盏黑夜里的孤灯……所有的遇见都是见证,所有的见证都是收藏。
7 花溪河的桥
有河流的地方,多数都有桥。有脚印的地方,多数都有路。花溪河的桥是与花溪河的路连在一起的。谁从桥上走过,谁就抓住了花溪河水的流速。水的秘密都藏在流速里,包括它的寒冷和温度。我站在桥的这端,我在犹豫要不要跨过桥走到河流的对岸去。雨越下越大,桥的倒影泡在水中,像桥的胶片泡在显影液中。我从来都是个不顾抬头看路的人,也不问诗和远方,我只跟着自己的心走。不然,即使我的身体到达了花溪河的彼岸,我的心说不定仍留在花溪河的此岸。尽管我知道人生有许多的桥需要去跨越,花溪河的桥也只是我驿路上的一座。那么,索性就将这座桥留给其他人或动物去跨越吧。诸如那个在雨中背着背篓回家的老人,诸如那只已在桥上爬了几个时辰或几个白昼的蜗牛。人和动物都有共同的命运。我的执念不过是他们的幻梦,他们的跨越不过是在代我修行。
8 “待陋斋”遗址
桃花沟里已没有桃花,那些桃花都跟随那个名叫张恨水的作家谢世了。桃花不只是为春天而开,也为它心仪的人而开。现在的桃花沟,只剩下一个“待陋斋”遗址,从天而降的雨水再也不会给一个文人制造劫难。我从遗址下走过,我的耳朵仿佛还能听到当年敌机的轰炸声、张恨水的咳嗽声和逃难人群的哀哭声。于是乎,文学就这样从苦难中诞生了,正义和信仰就这样从苦难中诞生了。抗战八年,张恨水写下的上千万字作品都是历史的证词。书中的每一个汉字都流着泪,滴着血。你只要轻轻翻动书页,就能听到幸存者绝望的回声。有深度的作家都是“招魂人”,有深度的作品的背后都站着一个苦难的灵魂。
9 我看到过暮年时的流水
在飞泉坠崖的地方,我目睹了水的白发比李白的愁思还要长三千丈。发丝从高高的悬崖上纷披而下,落入了底下的花溪河。都说流水不腐,可流水是会老的。流水跟人一样,也会走很远很远的路,绕很多很多的山,过很多很多的沟,才能将自己淌成一条河。人有人的春夏秋冬,流水有流水的春夏秋冬。凡是经历过四季轮回的事物,也都是在经历各自的幼年、青年、中年和暮年。我没有看到过青壮年时的流水是什么样子,但我看到过暮年时的流水。它们躺在一个池塘或河湾里一动不动,像冬日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风一吹,它们就皱纹叠皱纹,不停发抖,完全丧失活力。我不知道是否所有事物到老时都是这个样子,我只知道飞泉是不想变老的,故它才选择在壮年时坠崖,让生命定格成永恒。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或许飞泉坠崖,根本不是害怕衰老,而是有别的更大的痛苦和悲伤。它的长发,是它最美的晚祷。
10 南温泉的隐喻
在那片层叠的山崖里,埋着时间的纹理和风雨的线条。有的粗,有的细;有的长,有的短。每一条纹理,都是南温泉的隐喻;每一根线条,都是花溪河的象征。山崖的底部,坐着两个垂钓的人。他们专注的神情,不像是在钓鱼,而像是在面壁思过。这么冷的天,鱼都不知去了哪里。也许它们早赶在垂钓者到来之前,就游进山崖成了化石。倘果真如此,那垂钓者就成了鱼类的考古者和观赏者。这也是否说明,垂钓的真正目的不是引鱼上钩,而是垂钓者自己渴望变成一条自由自在的能够开口说话的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