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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乙谈老舍怎样做父亲怎样写小说

2020-11-08张琳

北广人物 2020年43期
关键词:舒乙父爱老舍

独家报道记者夯石(张琳)

舒乙身上有一种负重感或者背负感,正如他的绘画,并不传统,并不师从任何画派,他坚持用自己的方法画出自己的思想。

老舍先生是我最仰慕的作家之一。老舍先生的语言是我最喜欢并曾着意模仿的语言艺术。老舍先生各种版本的小说、剧本、曲艺作品,我搜罗了许多,这些精神食粮一直滋养着我……

一种背负

1998 年,我参加第二期北京市职工业余文学创作研修班的学习,老舍先生长子舒乙是授课老师之一。舒乙说:“老舍每天写,我专门统计过,在他30 至40 岁时,每天要写完3000 字,无论干什么都不耽误,这是雷打不动的。当然他琢磨人物、故事的时间,一定会更多。”

课间休息时,我请舒乙先生在我的采访本扉页签名留念,之后又特意请他写一句话作为勉励。在了解我的创作情况后,舒乙欣然为我题词——“每天写,每天创作,必有大作为。舒乙又及。”

这幅小字一直珍藏到现在,仿佛老舍先生的教诲,砥砺我在写作道路上永不停歇。

其后的几期研修班,只要有舒乙的课,我是必到的。近几年,从多位熟识舒乙的朋友处了解到舒乙先生一直缠绵病榻。虽忧急于心,却也只能遥祝他吉人天助。

舒乙给我的印象是朴实宽厚的,没有任何学者作家馆长的架子。他话不多,极少客套。再嘈杂的环境再多的干扰,也不会受到影响,总是一副淡然处之、冷静审视的神情。我为他所绘的肖像,也着重强调了这点,更确切地说,他身上有一种负重感或者背负感,不是他不能或不想轻松,而是轻松于他也许是另一种背负。正如他的绘画,并不传统,并不师从任何画派,他坚持用自己的方法画出自己的思想。留法画家朱德群评价他的画:走自己的路用思想去画,值得称赞和坚持。油画家詹建俊称他的中国画为“现代文人的现代画”。

在对老舍的研究上,舒乙走的同样不是寻常路,他的异乎寻常的冷静和审视,令我印象深刻。他说:“老舍的小说是以表面轻松的写法感动人。讽刺是冷的;幽默是热的。老舍小说不是讽刺,是幽默。老舍的京味儿绝不油滑。”

一段闲话

老舍的一生,总是忘我地工作,是文艺界当之无愧的“劳动模范”。1966 年8 月24 日,由于受到恶毒的攻击和迫害,老舍被逼无奈,含冤自沉于北京太平湖。

正是这位平和、无争的“书呆子”,在老舍先生周年忌日之时,干了一件大事。后来老舍夫人胡挈系青赞誉他“:大智大勇,无所畏惧,小巷小民,金石为开。”

我想,以后可以专门讲讲这位许先生。其实,我想表达的是,对与老舍先生有关的人和事,我都抱有极大的兴趣。

一股暖流

舒乙,1935 年8 月生于青岛,毕业于苏联列宁格勒基洛夫林业大学林产化学系,回国后从事科研工作多年。1978 年开始从事老舍研究,并由此走上文坛。主要著作有《我的第一只眼》《梦和泪》《老舍的最后两天》《老舍的关坎和爱好》。

我在整理22 年前舒乙授课笔记时,依然能感受到那种压抑住的感情——舒乙在谈到父亲时怀着很复杂的感情,很像是厚厚的冰层下有一股不为人知的暖流在涌动。我能想象他在读老舍的小说时会抑制不住地浮现出记忆中的父亲形象,虽然模糊却不可磨灭。

老舍先生出身贫寒,“童年习冻饿,壮岁备酸辛”。人生的风雨,铸就了他独特的性格。在舒乙眼中,老舍的父爱是复杂的,他自己没有享受到多少父爱,却以独特的父爱完成了“怎样做父亲”的答卷。

舒乙在散文《父子情》中回想第一次“见到”父亲甚至有点泄气,“我童年时代的记忆中第一次真正出现父亲,是在我两岁的时候,在济南齐鲁大学常柏路的房子里。不过,说起来有点泄气,这次记忆中的父亲正在撒尿。母亲带我到便所去撒尿,尿不出,父亲走了进来,做示范,母亲说:‘小乙,尿泡泡,爸也尿泡泡,你看,你们俩一样!’于是,我第一次看见了父亲,而且明白了,我和他一样。”

在舒乙两岁零三个月的时候,老舍离开济南南下武汉,加入到抗战洪流中。

“再见到父亲时,我已经八岁。一见面,我觉得父亲很苍老。他刚割完盲肠,腰直不起来,站在那里两只手一齐压在手杖上。我怯生生地喊他一声‘爸’,他抬起一只手臂,摸摸我的头,叫我‘小乙’。对他,对我,爷儿俩彼此都是陌生的。他当时严重贫血,整天抱怨头昏,但还是天天不离书桌,写《四世同堂》。他很少到重庆去,最高兴的时候是朋友来北碚看望他。只有这个时候他的话才多,变得非常健谈,而且往往是一张嘴就是一串笑话,逗得大家前仰后合。渐渐地,我把听他说话当成了一种最有吸引力的事,总是静静地在一边旁听,还免不了跟着傻笑。父亲从不赶我走,还常常指着我不无亲切地叫我‘傻小子’。

他对孩子们的功课和成绩毫无兴趣,一次也没问过,也没辅导过,采取了一种绝对超然的放任自流的态度。他表示赞同的,在我当时看来,几乎都是和玩有关的事情,比如他十分欣赏我对书画有兴趣,对唱歌有兴趣,对参加学生会的社会活动有兴趣。他很爱带我去访朋友,坐茶馆,上澡堂子。走在路上,总是他拄着手杖在前面,我紧紧地跟在后面,他从不拉我的手,也不和我说话。我个子矮,跟在他后面,看见的总是他的腿和脚,还有那双磨歪了后跟的旧皮鞋。就这样,跟着他的脚印,我走了两年多,直到他去了美国。现在,一闭眼,我还能看见那双歪歪的鞋跟。我愿跟着它走到天涯海角,不必担心,不必说话,不必思索,却能知道整个世界。”(《父子情》)

高中毕业后,舒乙通过了留学苏联的考试,老舍很是高兴。

“五年里,他三次到苏联去开会,都专程到列宁格勒去看我。他没有给我写过信,但是常常得意地对朋友们说:儿子是学理工的,学的是由木头里炼酒精!虽然父亲诚心诚意地把我当成大人和朋友对待,还常常和我讨论一些严肃的问题,我反而常常强烈地感觉到,在他的内心里我还是他的小孩子……对我的恋爱婚事,父亲同样采取了超然的态度,表示完全尊重孩子的选择……”(《父子情》)

冰层下的父爱是暖的。不再模糊的父爱温暖着童年的舒乙。

舒乙说,老舍对于怎样写小说与怎样做父亲竟有暗自契合的一套方法,就是要把最重要的那个东西藏得远远的,“一个有价值的小说,一定含有一定的哲学。但绝不能告诉读者这个哲学、思想是什么,应该怎么理解怎么看待,而是要让读者自己看、自己思考,由此而解释人生、思考人生、完满人生。小说是带着音乐、图画和感动的哲学,不过要把哲学藏得远远的。”

老舍又何尝不是把父爱藏得远远的。

一种自由

舒乙说父亲教会了他自由,他说:“小说是最自由的;人也应该是最自由的。戏剧,不能表现单独的思想;诗歌,必须有一定规矩……而小说,没有任何限制,可以自由自在地写,但要精心打磨。小说要有一定故事,但故事不是小说。短篇小说,要限制穿插。”

老舍是语言大师,老舍的语言同样是最自由的,富有韵律,讲究俗、白、短,“单说‘短’,五六个字的句子多,不超过十个字。所谓修辞,第一要素是说清楚,绕着脖子说是最容易的。”

舒乙还给我画过一张图,比较小说和电影的差别,他解释说:“小说,起伏中首尾相连;电影,是突然断开,突然捡起。”那两根线条,至今留在我的记忆中,使我对电影和小说的本质属性一目了然。舒乙说,很长一段时间,小说一般有两条路:鲁迅的路,老舍的路。走哪条路是自己的选择,但有时也不自由。“文学不是议论,怎么写比写什么重要!现在讲文艺为人民为社会主义服务。这是对的。”

老舍的《茶馆》是中国话剧史上不可超越的高峰。舒乙表示,这同样得益于老舍的语言,“关于话剧创作,老舍讲过要让人物牵着你的笔。还说,要想写好台词,须想得深,写得俏。深是内容,俏是形式。”

1993 年以后,舒乙负责筹建中国现代文学馆新馆。2000 年5 月,中国现代文学馆新馆落成,6 月,舒乙任馆长。2000 年,面对北京旧城区里成片的胡同和四合院迅速消亡,他与全国政协委员梁从诫、弥松颐、李燕联合提出“保护北京历史文化名城的十条紧急建议”,担当起保护老北京的历史责任。2002 年至2007 年,舒乙担任全国政协委员期间,致力于对城市文物及文化遗产的保护,撰写了《京杭大运河,残缺的辉煌》《隋唐大运河,地下的辉煌》《江南运河,水乡的辉煌》三篇考察实录,积极呼吁保护大运河……

从第一次“见到”父亲,明白了自己“和他一样”,到成人后对父亲的再发现再认识,直到真正从精神上走进父亲的世界,舒乙的确很幸运。他身上的那种背负,自由了。

我似乎明白了舒乙的那种冷静和审视的神情,那种难以轻松的背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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