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过太阳的山
2020-11-06依列娜·法吉恩
依列娜·法吉恩
有时候爸爸妈妈会带安东尼去外面野餐。一辆小小的马车把他们带出自己的山谷,再穿过那条通向巴斯城的大路,然后把马车寄放在一个农夫家的棚子里。他们一家再徒步到切尔康姆谷底,当地最美丽的花儿都开在那里了。
切尔康姆谷底就像是一只盛满阳光的杯子,一边是成片成片的绿草地,一边是连绵不断的小树林。
回去的时候,他们总会从切尔康姆谷底采许许多多花带走。此外,他们还会去到长着茂密水芹的小河边,把新鲜的水芹夹在黄油面包里吃,并在临走的时候带走一大篮子。
有时候他们也会爬到索尔斯伯里的顶上去,在安东尼看来,那就是世界的顶峰了。因为他从未在别的任何地方爬过这么长的路。爬山的过程一言难尽,一旦不得不爬到顶峰上去,你就老是会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你总是又热又累,觉得顶峰遥不可及,就算真的登顶,你也只想立刻躺倒在地再也不起来。
然而只要你一到了顶上,吹着让人神清气爽的风,沐浴着尤其明亮的阳光,这一切就会被你抛在脑后,忘得干干净净。
索尔斯伯里的顶上是平的,像一张圆圆的薄煎饼。让人不免联想到也许它以前是一个巨大的圆锥体,一个不知名的巨人经过时,不小心用刀子把尖顶给削掉了。
然而也没有平坦到一览无遗的程度,你并不能真正从这一边望到那一边,除非你站在中间一个土疙瘩上。因为这个顶还是有点起伏的,就像煎锅上的一张薄煎饼,总有突出来的地方。
不过其实哪怕你真想把整个世界尽收眼底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走到边缘眺望就行了。只是要这么绕上一圈的话,指不定要花上几个小时呢。
有一次,安东尼离开正在野餐的爸爸妈妈,打算自己一个人去走走。
起初爸妈还在视野范围内时,他完全有信心自己可以做到。不过,突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消失了,安东尼四处张望都看不到他们。
这样的话,安东尼就很难判断接下来的事情了。按妈妈的说法,只要他一直跑下去,就会再次和爸爸妈妈遇上,因为索尔斯伯里就像是他的大铁圈一样,是个平躺在地上的圆形。但是万一妈妈是错的呢?万一实际情况并不是那样,那他岂不是要永远这样跑下去?还有,就算他能跑到原点,但爸爸妈妈又不在那里了怎么办?
这样的胡思乱想,在所难免,因为当你看不到妈妈的时候,是无法保持头脑清楚的。
一阵恐惧袭来,安东尼突然回过头来拼命地跑,他那颗小小的心脏怦怦地跳得厉害。很快他看到了妈妈,跟刚才他离开时一样坐在那里。心里的石头放下了,恐惧消失不见,于是他重新转过身去,又一次跑到了看不见她的地方。
他再次停了下来,仍然犹豫不决,不知道该继续跑下去,还是往回跑。他左思右想了好长时间,直到爸爸从另一头绕过来找到了他。
“嗨!”爸爸说,“你没有跑得很远嘛,是不是,我亲爱的儿子?你以为你会碰到什么人?一个罗马人还是一个火石人?”
他牵着安东尼,花了很长时间一起在索尔斯伯里的顶上绕了一圈。
走的时候,爸爸告诉安东尼,这座山的名字,意思是太阳的山。很可能国王阿尔弗雷德很久以前曾在这里散过步,因为索默赛特曾经是阿尔弗雷德的领土。在那以前,罗马人曾经在索尔斯伯里上扎过营。更早的时候,不列颠的火石人也在这里生活过。所以如果安东尼走运的话,很可能会找到一个火石的箭头。
“还有可能找到一把罗马人的剑,或者阿尔弗雷德国王的王冠!”安东尼说。
“那运气也未免太好了。”他爸爸说。
他们非常用心地寻找,然而那天并没有找到一个箭头,也没有遇到一个罗马人、一个火石人,或是那个国王。然而安东尼亲眼看到了一匹红色小马站在山顶上,鬃毛是淡黄色的。
它站在阳光里,弓形的脖子上,短短的鬃毛根根竖起,像是一把金色的梳子。它轻快地摆动着淡黄色的尾巴,像是一股金色的泉水在空中舞来舞去。突然它嘶鸣起来,扬起蹄子,整个身子就像是由金红色的光组成的,然后,它就消失在最远的山顶那边了。
安东尼回家的路上问爸爸:“火石人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的头发又长又多,蓬松着盖在头顶上,眼睛像狗,冬天穿皮毛,夏天就把身体涂成蓝色。”爸爸接着又补充道,“这就是为什么后来的人文身要涂靛青,冬天穿毛皮衣服的缘故。”
“那罗马人呢,爸爸?”
“哦,他们头上戴着头盔,一手拿盾牌一手拿短劍,白皮肤,黑眼睛,有一个漂亮的鹰钩鼻子。”
“那阿尔弗雷德国王又是什么样子,爸爸?”安东尼又问。
爸爸没有马上回答,他们脚下没停,走到了路边的一堆石头那里,石匠约翰·包顿正在那儿干活。
约翰中等个头,肩膀很宽,身体很结实,没有一丝赘肉。他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透着一些红色色调的浅色头发,皮肤晒得通红。眼睛碧蓝,颧骨高耸。他坐在那里干活时,透着一种和气、精明和耐心的表情。啊,一个真正的索默赛特人。
“约翰,这天气干活可真热!”安东尼的爸爸说。
约翰·包顿放下手中的凿子回答道:“可不是嘛,先生。”
他对着安东尼的妈妈行了个礼,安东尼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戴着一条皮绷带,他朝安东尼亲切地笑了笑。当他们走过去以后,身后又传来叮叮当当凿石头的声音。
“阿尔弗雷德国王的样子跟约翰·包顿很像。”爸爸说。
于是,以后只要安东尼看到约翰在凿石头,总要过去在他身边站上一会儿,这让约翰心情愉快。他们有时候会说上几句,有时候什么也不说。
约翰书读得不多,但他对鸟儿啊天气啊什么的非常精通。安东尼突然领悟到他可能是他认识的人中间最聪明的一个。
等到他们再一次去索尔斯伯里的时候,安东尼对爸爸说:“这一次我真的要一个人去逛逛了。”
“没问题。”他爸爸说。
“你不要从那边绕过去接我,好不好?”安东尼说。
安东尼开始动身去旅行了,他要在这个山顶环游世界一周。主意定了以后,当爸爸妈妈从他的视线中消失时,他没有一丝动摇。他沿着一条小路一直走了下去,一路上阳光灿烂然而却寂静无声。更远的下面,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有河流,有树林,有公路,有房屋,此起彼伏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薄雾之中。而往上看的话,就只有青草和天空了。在边缘处,天空的蓝色和下面的绿色融成一片。他这样走着的时候,时而低头留心脚下会不会有一个箭头,时而又抬起头,看着天空中那只飞鸟。
他之前从未看过这么大的鸟,还是从太阳里飞出来的。
“这是不是就是茶隼呢?”安东尼暗自想着。大鸟充分舒展着它的翅膀往低处飞去,每一片羽毛尖上都仿佛点着火。“那一定是只金雕。”安东尼又想。它不断向下俯冲,俯冲,在安东尼的头上盘旋。
他闭上了眼睛,不知道它是不是会用它那对金翅膀把他闷死,还是会用它的金爪子抓住他,带到天上去做太阳的仆人。
当安东尼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并非是一只大鸟,而是那匹鬃毛和尾巴都在闪闪发光的金红色小马。这回他们俩足够近了,安东尼能清清楚楚看到收拢在它身体两侧的金色翅膀,真美啊。还有它那琥珀色的蹄子和眼睛,真是晶莹剔透。
小金马竖起鬃毛正在嘶鸣,这嘶鸣声不知怎么又变成了鸟鸣,更准确点说,简直是黎明时分的百鸟齐鸣。然后,它仿佛明明白白对安东尼说了一句话:“跳上来,骑着我吧!”
安东尼纵身一跃,坐在了马背上。那金色的小马先是跑了几步,接着便像鸟儿一样飞上了天空。当那对金光闪闪的翅膀舒展开来,把小马和安东尼托到空中,沿着正午的光线向太阳飞去时,安东尼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欣喜若狂。
以前安东尼只知道鸟儿会这样飞,没想到,这金色的小马驹,现在时而像燕八哥一样在空中留下一道闪光;时而又像山雀一样忽而下降忽而升起;像老鹰一样盘旋,像燕子一样飞掠,像云雀一样全身轻颤抖,又像海鸥一樣滑翔。最让人惊讶的是,它突然颠倒过来,现在,太阳在安东尼脚下,而整个世界却悬在他的头上。接着,仍然保持头朝下的小马驹开始很慢很慢地绕着索尔斯伯里山顶飞行。安东尼抬头打量山顶的时候,看见一匹狼忽地蹿出来,又消失不见了。接着一个毛发浓密的高大男人追了出来,身披兽皮,差不多四肢着地在奔跑。他猛地把一个火石箭头扔到空中,被安东尼一把接住了。然后,那家伙似乎再也无法忍受那身毛皮了,他奋力把它甩去了世界的尽头,然后迈开自己那修长、强壮的腿,跳上了蓝天。
安东尼觉得那个家伙简直要压到他的头顶上来了。不过他没有压上来,仍旧跳回了地面,像浸了水的狗上岸后那样抖抖身子。安东尼发现他全身都染上了蓝色,蓝得像夏日晴空。那个蓝色的人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后,就快快活活蹦跶走了。
小马终于转正了过来,太阳回到了头顶,世界落回脚下。不过安东尼还没有来得及调整他的感觉,那小马再次颠倒过来,在索尔斯伯里上面盘旋,那山又一次从脚下转到了头顶。这次,安东尼看见一个罗马人,他在“天花板”上大步走着,安东尼把他那对鹰眼、他那个坚挺的骄傲的鼻子看得一清二楚,还看见他全身都在阳光里闪闪发光。很快,他走到了山顶的尽头,消失不见了。不过在此以前,他停顿了一下,把他的短剑掷向空中,被安东尼伸手接住了。
那金色的小马翻身一转,世界再次回到了正轨。然而立刻它又第三次在空中颠倒过来,天与地又交换了位置,安东尼又要抬头张望头顶上的索尔斯伯里了。
这回世界的顶上坐着阿尔弗雷德国王,他身边堆着一堆石头,像山那么巨大,全部凿开这些石头起码要好几个世纪,这是他有生之年都无法完成的事情,但是他仍旧有条不紊地举起了他的鹤嘴锄凿了又凿,凿成适合人们用的石器。安东尼看见太阳亮闪闪地照着他那把弓的环形金饰,照着他胳膊的金环,也照着他胸前的宝石。不过他的衣服粗糙而普通,脸看上去更像是约翰·包顿的脸。所以,当他停下手中的活儿朝下看着安东尼的眼睛时,安东尼不由得期盼他会露出一个约翰式的精明而善良的笑容。
阿尔弗雷德真的朝他笑了,就像一个老朋友一样。接着他从手腕上褪下他的金环,朝安东尼丢了过来。安东尼刚刚接住,金色小马就又翻了一个身。这时太阳和地面又回到了它们自己的位置上。那时小马在空中奋力抖了一下身子,安东尼被它的鬃毛和尾巴上闪射出来的万道金光弄花了眼,他感到自己被抖落马背,掉在了草地上……
“喂,”他的爸爸问,“你运气怎么样?”
安东尼小心翼翼地摊开手:“这是一枚箭头,爸爸。”
爸爸认真地打量着那一小块石头,说:“嗯,这是罗马人的剑,我的意思是说,是剑的一小部分碎片。”爸爸又看了看那块破刀片,已经在泥里生了锈。“这是阿尔弗雷德国王干活儿时戴的东西。”安东尼说着,递过来一小块脏兮兮的皮子。他爸爸想,那很可能是缰绳上掉下来的。
“你的运气确实不错,我亲爱的小子,是不是?”安东尼的爸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