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的边缘
2020-11-06特里比森
特里?比森
迄今为止,我注意到南方(他们坚持要着重强调,或许我也该加重一下这个词)和北方之间最大的差别就是那些街角空地了。在布鲁克林,街角空地全都阴沉沉的,满是大片大片毫不起眼的瓦砾,上边长满了叫不出名字、腐臭的杂草。这些空地上总有七零八落的、藏有蟑螂的废弃家私,还庇护着磕磕巴巴、脏得生疮、东逃西窜的莫名生物——除非是路过途中偶然瞥见,不然你绝对看都不想看它们一眼。相比之下,阿拉巴马的那些街角空地简直像是微型尤尔·吉本①纪念园似的,就连我平时生活工作(假设学习也算得上是工作,再假设我这努力程度也称得上是学习)的亨茨维尔市中心也不例外。这些空地上统统长满了乡间野菜和路边常见的装饰性植物——酸模和苋菜,蓟花和芦苇,商陆和忍冬,豚草和紫藤花……应有尽有。丛丛绿意中,偶尔会看见突兀地倒在一边的购物车啦,离合器罩什么的,要不就是隔三岔五碰到的废弃弹簧床垫啦,死狗啦,以及积了大半污水的旧轮胎这类额外的景观——你懂的,它们就像调味料一样,既为杂草的野趣平添一丝魅力,又不会喧宾夺主。在布鲁克林,除非是身后有个异常吓人的匪帮追着,你是绝对不会主动穿过一片街角空地的。在阿拉巴马,我每天从搅屎棍威尔的律师事务所(这是我睡觉兼复习律师资格考试的地方)走去霍皮的海湾牌加油站(我有他们那儿男厕所的开门钥匙)的时候,都会路过同一片空地。说实话,我特别喜欢这段穿过马路、在杂草中跋涉的漫长旅途。这是我平日生活里最接近自然的时候——或许我该强调一下,自然。
这也是最让我感受到乡愁的时候。
空地上有件奇怪的垃圾,是张串珠车垫——就是八十年代的纽约出租车司机们(尤其是东巴基斯坦裔)特别喜欢的那种,这种垫子直到现在都偶尔见得到。空地上的这张串珠车垫已经残破不堪,约莫五十多个木头珠子被拧巴的橡胶绳串在一起,大致能看出是垫子的形状。我每天会看见它两三次,每次都让我回想起大苹果城纽约,心底涌起一股暖流。这感觉就和听见了熟悉的喇叭声,或是闻到了贝果面包的香气差不多。我去霍皮的海湾牌加油站走的是一条窄窄的红土路,而这张垫子刚好有一半挡在了路上。我亲眼看着这垫子一点一点分崩离析,每周都比上周要更难辨认一些,就像衰败中的街区(或一个颓废的朋友)。我特别期待每天那几次跨过这张垫子的时刻——毕竟,虽然我搬来的时候爱坎迪爱得深沉(现在也爱得很——我们就快订婚啦),而且现在正渐渐喜欢上阿拉巴马地区,但我实在想念纽约。我们布鲁克林人可都是些都市生物,而车和行人都极少光顾这些个褪了色的、红砖砌成的南部地区“市中心”。简直没别的地方能比这里还欠缺都市氛围了。我估计这些个市中心从刚建成就已经是一幅惨兮兮、空荡荡的模样;可如今,它们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还要惨、还要空。就像全美不论南北的多数市镇一样,亨茨维尔的活力命脉也从老市中心转移去了环城公路,从死气沉沉、暗无天日的旧城转向了熠熠发光、霓虹闪烁、环绕全城的那些路边商城、快餐店、便利店和折扣中心。
我倒也不是想要抱怨什么。尽管市中心死气沉沉,对于当时没有车、出门全靠走的我来说,它还是比环城公路要好得多。这事细说起来又是另一个故事了,不过顺带提一提也好,毕竟这事也和搅屎棍威尔以及边缘(镇子的边缘,不是宇宙的边缘)脱不了干系——
这一切还和一次调头有关。
我当初和坎迪一起从布鲁克林搬到这里来的时候,把我那辆沃尔沃P1800也一起卖给了她。这车还是我从我铁哥们儿威尔森·吴那里得到的,是他为了感谢我帮他把阿波罗月球漫游者从月亮上搞回来而送我的(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我在《窟窿里的洞天》①中提到过这事)。我帮坎迪维护这辆车,不光因为我是她男朋友——实际上,我俩就快订婚了——还因为P1800这车是沃尔沃第一款、也是唯一一款真正意义上的跑车。它的诸多特性,一个业余汽修工——就算是南方的——都没指望能完全搞懂。就比如说化油器吧:沃尔沃用的双SU化油器在开过几万英里之后就会开始漏气,而据老吴的说法(当然啦,他还给我看了演算公式),唯一一种在化油器之间重新同步的方法——尤其是在氣候条件变化的情况下,是要把车开到坡度为百分之四到六的斜坡上,挂三挡,加速到每分钟4725转,务必选湿度接近当地平均湿度的天气来调试(温度倒没什么关系)。接着,你得连续转八次弯来让化油器倾斜,每次转弯的方向应该和前一次是反的。在车架和变速箱外壳之间要悬挂一个烤十二英寸派用的锡纸盘子,直到排气管发出的声音令这盘子振动出 “拉”的响动,就算调试好了。我音准不是那么完美,但我借到了一只那种装二号电池的吉他调音器。在亨茨维尔北部城郊,正好有这么一条四车道的老路,有一截百分之六坡度的长上坡。这条路穿过城市边界,一直通向松鼠岭的半山腰——松鼠岭高约一千三百英尺,是阿帕拉契亚山脉的延伸,刚好挡在我们县北边。由于吴给的法子需要跑好几趟,我专门选了一个周日的早上出去调试车,毕竟我知道这个时间点城里的条子们肯定都去了教堂。我犯下的(第一个)错就是为了节省下山的里程,开上了那条刚刚过城市交界线、标着“禁止调头,警察专用”的捷径。那会儿我刚刚调试完车,正准备开回镇子,在(循道宗)教堂门口接坎迪。就在那时,一辆灰白色的高速巡警车突然背光冲了出来,跟猛虎扑食似的。
几乎所有警察——尤其是阿拉巴马州的——都是些没有幽默感、过于死板的家伙。我犯下的第二个错就是朝这人解释说我并不是在开车,而是在调试。这条子立刻就拿我的原话罚了我六次行车违章(违章调头)。我犯的第三个错是试图向他解释,我马上就快是搅屎棍威尔·诺伊达特的订婚女婿了(毕竟我那时还没有正式向坎迪求婚,个中理由我马上就会提到)。可我哪知道搅屎棍威尔曾经朝我面前的这个警察开过一枪?错上加错,我最后被拖到了治安法官面前受审(那时教堂礼拜刚刚结束),后者告诉我说,搅屎棍威尔有一次曾管他叫***①。这人接着没收了我在纽约考的驾照,判了我三个月的处罚性延长期,期满才能够申请阿拉巴马州的驾照。
说了这么多,我就是想解释解释为什么后来这辆P1800跑起来这么顺畅,我又为什么去哪儿都只能靠走,坎迪和我又为什么(几乎是)每天都在亨茨维尔的老城中心,在公园管理局——也就是她的工作单位——附近碰头吃午饭,而不是跑去绕城公路那边。对我来说这样正好。就算是像我这样喜欢车的布鲁克林人,也乐于四处走走。再说了,我真是讨厌又鄙视绕城公路。我每天早上起床都是同一套流程:醒来,穿过街角的空地去霍皮的海湾牌加油站的男厕所(“嘿,帮搅屎棍做事的北方佬”),接着又回到办公室等着接邮件。
收到邮件后我甚至都不用打开它,只需要登记就好了。有将近六十年的时间,搅屎棍威尔·诺伊达特都是一家房车营地的所有人,在四个县经营着他那低租金、高犯罪率的生意。在阿拉巴马州北部地区,他结下的梁子比任何人都要多,交到的朋友比任何人都要少。这老家伙把事务所开在市中心真是再合乎他个性不过了,毕竟他经常吹嘘说自己绝对不会死在房车里,因为(在他看来)这种死法只适合那些“红脖,黑鬼,和****”。由于搅屎棍威尔是缠在一片经济上和法务上的疑云之中退的休——实际上,简直是一大堆积云——他的事务所因此被查封了,亟待州上的调查。对此,房地产经纪人委员会、国家税务局、美国烟酒枪炮及爆炸物管理局、美国缉毒局以及其他几个更难对付的机构之间达成了协议,决定这处房产应该指定一个律师代为管理。该律师必须来自外州、手头没有悬而未决的案子,没有案底、不存在利益冲突。我疯狂热恋搅屎棍威尔的独生女这件事好像并未被当作是利益相关——更甚,实际上正是坎迪本人举荐了我来担任此职位。就像人们有时不再憎恨那些已经离世的全民公敌一样,大家对搅屎棍威尔的恨意亦与日俱减。尽管如此,除我以外还是没人愿意接手这份工作。搅屎棍威尔倒也还没死,但在阿兹海默症、前列腺癌、肺气肿和帕金森病的多重夹击下,他绝对挺不了多久了。他已经在疗养院里住了将近九个月。
作为接听电话(实际上只有坎迪会打来)和登记邮件的报酬,我得以“住在”(睡在)这办公室里,顺便准备阿拉巴马州的律师资格考试——至少是把我那些复习资料(实际上还有一本书)摊开。你看,我没法好好学习的问题在于,那会儿正是阿拉巴馬州黄金的十月份,而秋天(我已经发现了)是四十好几岁的人正该恋爱的季节。我当时刚好四十一,现在年纪又大一些了——如果你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事,那肯定是因为你还没听完我的故事。这故事正是从有天早上,我发现空地上的那张串珠垫子不再继续变破变烂时候开始的。
那是个典型的、美丽无比的阿拉巴马十月的周二早晨。树叶们正开始琢磨着准备变黄,而前一天晚上我和坎迪在外面待得很晚。当时我们把车停在了松鼠岭的观景台上,我解开了坎迪衬衫上除了最底下那两颗以外的全部扣子,她却坚定又温柔地摁住了我的手背,让我不要继续下去——我简直爱死她这个动作了。这天早晨我起得很晚,一直沉湎于世上最棒的美梦中。直到快十点了,我才挣扎着从当作床用的皮沙发上爬起来,踉踉跄跄、迷迷瞪瞪地穿过街角的空地,往霍皮的海湾牌加油站走去。
“嘿,帮搅屎棍做事的北方佬。”霍皮招呼道。他这惯常的短短一句话中把问候、评价和寒暄全都融合在了一块。霍皮不是个健谈的人。
“对的,是我。”我答道。这也是我唯一想得到的答腔了。
“没说头了。”他回应道。这是他结束对话的一贯方式。
在我穿过街角空地回去的路上,我小心翼翼地跨过老朋友——那只串珠坐垫。这垫子仍旧倒在它平时的位置,刚好有一半挡在了路中间。散掉的串珠零碎地撒在泥土和杂草之间、掉在那根曾经把它们穿成一串的橡胶绳边上。整个画面看上去就像一副奇怪的野兽尸体,骨架(橡胶绳)比血肉(串珠)更加脆弱。或许是晨光的缘故吧(我是这么想的),又或许是因为露水还没有完全挥发,但我感觉这只被抛弃的坐垫看上去似乎没有变得更糟,状态反而比前一天更好了。
这可怪了。这事让人捉摸不透,毕竟十月总是象征着那美妙的、随便在哪里都看得出来的衰败。对我而言,特别是在那个十月份,衰败凋零的过程尤其带上了某种让人感激的特质——这衰败就快令我想娶的那个女人重获自由了。前一天晚上,在松鼠岭上,坎迪答应我说,既然她父亲终于好好地在疗养院里安定了下来,差不多是时候该考虑结婚了,至少是订婚。我清楚,大概下周的什么时候,她就会愿意让我求婚了,附带美好生活的一切。
我最后认定,应该是我的想象(又或许是我的心情)让我产生了串珠正渐渐重新组装回垫子上的错觉。就像往常一样,我小心地跨过垫子,注意不要踢到它。我算老几,怎么敢去干扰自然的进程呢?等回到事务所,我发现搅屎棍威尔那台老掉牙的卷盘式磁带电话答录机里有两条新消息:一条来自我的铁哥们威尔森·吴,告诉我说他找到了宇宙的边缘;另一条来自坎迪,告诉我她会晚二十分钟到邦记法棍餐厅吃午饭。第二条消息让我有点担心,因为我听出了背景里低低的呻吟声,这说明她现在人在松鼠岭(松鼠岭疗养院,不是说那座山)。我没法答复这两条消息,因为我这头没有外呼功能,于是我从搅屎棍威尔那台煤油供能的老式办公室冰箱里取了一罐不含咖啡因的樱桃味健怡可乐,打开《科克兰氏阿拉巴马法学案例回顾》,摊在窗沿上,一学就倒。等我睡醒的时候都已经十二点二十了,而我一开始还恐慌了一下,以为午饭要迟到了,接着想起来坎迪自己也会晚到。
邦妮的法棍餐厅是许多律师和房地产从业者所钟爱的一家小三明治商店。这些律师和房地产从业者多数是老派的亨茨维尔居民,觉得环城公路是NASA和大学①那一拨人才会去的地方。“我之前有点担心,”当我和坎迪同时坐进卡座时,我对她说道,“我听出你是从松鼠岭给我打的电话,我生怕——”
坎迪穿着她那条熨得服服帖帖的公园管理局卡其裤制服,看起来一如既往的美丽动人。有些姑娘不用费什么心思就显得很好看,而坎迪总喜欢额外花些功夫。这让她(对我来说)显得更加特别了,尤其是我的前妻总是假装对自己的美貌不上心。但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别担心。”坎迪答道,打断了我,脸上带着那直把我一路吸引到阿拉巴马来的微笑。她碰了碰我的手背,让我想起昨晚我俩几乎要卿卿我我的那会儿了。“我只是去一趟,签个东西而已,没什么。只是份文件。实际上我是去签DNR的。”
我知道DNR是什么。那是拒绝心肺复苏术同意书。
“就是走个流程而已,但感觉还是很怪,你懂吗?”坎迪接着说道,“这让我心碎。你本质上就是在告诉他们——命令他们——不要让你的爸爸继续活着。让他死吧。”
“坎迪——”这回轮到我抓起她的手了,“你的父亲已经九十岁了。他有阿兹海默症,又有癌症。他的头发白得像雪一样,牙齿也掉光了。他这一生过得不错,可现在嘛——”
“八十九岁。”坎迪答道,“我出生的时候爸爸还没满六十岁呢,他这辈子也过得不怎样。他这一生糟糕透顶,他这个人也糟糕透顶,他让整整四个县上的人们都过得糟糕透顶。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
“他现在已经没那么糟糕了。”我答道。这也是实话。我从没见识过那个人人喊打的搅屎棍威尔。我见到的那个男人性子温和又迷糊,成天收看纳什维尔电视台和乡村音乐电视台,一边把一张纸巾铺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展平,好像在爱抚一条小白狗,“他现在不过是个好脾气的老人家而已,身后的烦心事基本上都快完结了。该轮到你过上快乐的日子了。还有我。说起来——今天老吴给我打了电话!聊了聊现在他正在做的天文课题。”
“棒极了,”坎迪答道。她可喜欢吴了,没人不喜欢吴,“他现在在哪儿?还在夏威夷吗?”
“我想是的。”我答道,“他没给我留他的电话。这倒也没什么,毕竟我没法呼叫别人。”
“他肯定会打回来的。”坎迪说。
在邦妮法棍餐厅,什么时候点单不由你说了算,你得等人叫到你,就跟上课的小学生似的。老板娘邦妮总是亲自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小块黑板,上面写着五种三明治的名字,每天都是这几样,雷打不动。这么说起来,小学课堂都没这么糟糕。虽然他们也点名,但从来不会把黑板塞到你面前啊。
“你爸爸还好吗?”邦妮问道。
“老样子。”坎迪答道,“我今天去松鼠岭了——我是说那家疗养院——他们一致同意,他已经变成了最好脾气的人。”她丝毫没有提及拒绝心肺复苏术同意书的事情。
“他们一定很惊讶吧?”邦妮回应道,“我跟你说过那回他朝我爸爸开了一枪的事吗?就在松鼠岭房车营地外边。”
“嗯,邦妮,你跟我说过好几回了。但自从他得了阿兹海默症之后就好了很多。”坎迪答道,“阿兹海默症让有些老年人变得脾气暴躁,却反而让我爸爸温和了很多,我又能说什么呢?
“他还开枪射了我有一半亲缘关系的哥哥厄尔,那是在柳树弯房车营地发生的事情了,”邦妮接着说道,“他还管厄尔叫***。”
“我们差不多该点餐了。”坎迪赶紧说道,“我只有五十五分钟时间吃午饭,现在都过了将近十一分钟了。”
“行吧,当然了。”邦妮嘬了嘬腮帮子,又敲了敲她那块小黑板,随时准备着用粉笔写上两笔,“你们小两口想要点啥?”
我像平时那样要了烤牛肉三明治,坎迪也像平时那样要了鸡肉沙拉三明治。每个三明治附赠一包薯片,而我像平时一样可以把两包都吃了。“你听见了吗?她管我们叫小两口。”我偷偷说道,“要不我们正式在一起吧?我提议在这儿求个婚。”
“邦妮管谁都叫小两口。”
坎迪是个可爱的、老派的南方姑娘。这类姑娘总是很吸引我,尤其是她们从来不会脸红这事(这和传闻中的正相反)。她这么抗拒我求婚(附带美好生活的一切)也是有自己的理由的。坎迪上一次订婚是在十年前,搅屎棍威尔醉醺醺地出现在婚礼排练现场,先朝新郎开了一枪,又朝牧师开了一枪,骂他们俩都是**,等于是当场取消了婚礼,顺便还废掉了婚约。坎迪从此之后再也不想听到别人向她求婚,至少要等到她确信不用担心老爸会再次出来搅局才行。
“一切都很平静,坎迪。他已经在疗养院安顿下来了。”我说道,“我们也可以开始我们自己的生活了,可以计划计划——”
“快了。”她答道,就那么轻轻地、温柔地、完美地摁住了我的手腕!“但是今夜还不行。今天周三,周三晚上我们是要去‘掠影的,记得吗?”
我一点都不着急回事务所复习律师资格考试,于是在坎迪回去工作以后,我在加油站停了一会儿,看霍皮给一辆福特金牛座轿车更换前刹车片。
“嘿,帮搅屎棍做事的北方佬。”他一如既往地开口道。
我也一如既往地回答:“对的。”
但今天霍皮好像特别想聊天一样。他接着问:“威尔那老家伙怎么样啦?”
“还不错。”我答道,“温和下来了,脾气好得跟金子做的一样。他现在待在松鼠岭——那个疗养院——成天只看乡村音乐电视台和纳什维尔台。”
“我跟你讲过他开枪打我那次没有?那是在塞卡莫尔山泉房车营地,他还管我叫****。”
“看来好像每个人都被他开枪打过。”我说道。
“他准星那么差,简直谢天谢地。”霍皮接着说道,“作为一个房车营地主人来说,枪打得真的烂。那狗娘养的是附近四个县里最坏的人。”
“行吧,至少他现在没那么坏了。”我答道,“他成天只看乡村音乐电视台和纳什维尔电视台,就待在松鼠岭那边。我是说那个疗养院。”
“谢天谢地,他得了阿兹海默症。”霍皮答道,“没说头了。”
他回头继续忙着修理刹车,而我迈进阳光下,穿过那片街角空地,朝办公室走去。我丝毫不急着学习,于是又中途停下来看了看那个坏掉的串珠坐垫,那让我回忆起纽约的小玩意儿。这坐垫看上去绝对比之前状况更好了。但这怎么可能呢?我跪下身来,小心没有碰到任何东西,数了数第四根绳上从曾经是起头的地方往下的珠子。总共有九颗。单从剩下的橡胶绳长度来看,这根绳上至少有五六颗珠子被崩掉了。我用圆珠笔在我手背上写了个9,感觉几乎像是做了件好事似的。下次我就能确信了。到那时我就有证据了。我重新找到了律师的感觉。
我回到办公室,从小冰箱里拿了一罐不含咖啡因的樱桃味健怡可乐。冰箱里還留有搅屎棍威尔酿的私酿酒,装在一品脱大小的玻璃罐子里。我一直弄不明白他为啥要把酒冷藏起来。大概他不想让新酒变成品质更好陈酿吧。
我打开《科克兰氏阿拉巴马法学案例回顾》,摊在窗沿上,接着一学就倒。等我睡醒的时候,电话刚好响了。
是吴打来的。“老吴!”
“你之前没收到我的留言吗?”他问道。
“我收到了啊,你终于能联系我可真是太好了,我没法给你打回去。没法外呼。”我答道,“你家人都还好吗?”吴和他老婆生了两个男孩。
“他们不大适应这里的天气,回布鲁克林了。”
“不适应夏威夷的天气?!”
“我在茂纳凯亚火山天文台,”吴答道,“这边海拔一万二千英尺,气候跟西藏差不多。”
“管它呢。”我答道,“所以呢,你现在过得好吗?有观测到什么流星吗?”
“你记得我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吗,欧文?”吴几乎從来不会管我叫欧文。如果他这么叫,一般是因为他不耐烦了。“气象学①可不是研究流星的。这是研究天气的一门学科。我的工作是安排天文台进行观测的时间,而这取决于天气状况。”
“那——你那边天气怎样,老吴?”
“好极啦!”吴突然压低嗓音,“这也是我们找到我之前说的那东西的契机。”说着,他又把嗓音压低了些,“宇宙的边缘。”
“恭喜啦,”我回应道,我都不知道我们把宇宙边缘搞丢过,“但为什么这是个大秘密呢?”
“因为它背后的意义。不夸张地说,至少是出乎意料。我们盯着它看了整整一周,才发现颜色不对。”
“颜色不对?”
“是的,颜色不对。”吴确认道,“你肯定了解哈勃常数、红移、宇宙膨胀之类的,对吧?”他问得那么理所当然,我简直不好意思让他失望。
“当然啦。”我答道。
“怎么说呢,宇宙不再扩张了。”他顿了顿,又小声补充道,“事实上,如果我的计算没错的话,宇宙可能已经开始收缩。你的传真号是多少?我把演算公式发给你。”
搅屎棍威尔有着全亨茨维尔——甚至可能是全阿拉巴马州——第一台传真机。这机器足有一台立式钢琴大小,还不完全是电力驱动的。它就这么占据了事务所另一头的角落,背靠着墙壁,后边接着整个系统的烟囱和软管,直伸到了外面的小巷里。我总不大情愿检查它那胶合板做成的侧面背后是什么,又或是硬铝质的盖子底下都有些什么。可我听霍皮说过(他曾被叫来修过一次传真机),这机器各色组件的供能全靠一套交杂着电池、交流电、发条、重力、水压、丙烷和(为了让热敏打印机正常运作而必需的)煤炭的复杂组合,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家来。没人知道是谁造出了这么一台传真机,又到底是什么时候出厂的。我之前甚至一直都不知道它还能用,直到我把传真号码给了老吴,听到了中继开始的咔哒声。接着,整台立式传真机呻吟起来,一边晃荡一边嘎达作响,嘶嘶低啸后又发出哀号声。它喷出凉凉的水汽,又冒出热烟,最后终于从柳条制成的“接收箱”里送出一页纸来,径直落在了地上。
这纸上沾满了紫色的污迹,据我小学时候的经验来看,应该是油印用的墨水。除此之外,纸上还印着老吴手写的一道公式:
“这是啥?”我问道。
“写的啥就是啥呗。哈勃常数的反常解:颠倒了,混淆了,搅乱了。”吴答道,“你看,红移都变成蓝色的了,就像猫王那首歌里唱的一样。”
“那歌唱的是从蓝色变成金色,”我反驳道,“歌名叫《当我的蓝月亮再变成金色》。”
“欧文,这可比猫王任何一首歌重要得多!”他答道(这可就不讲道理了呀,我想着,明明是他自个儿提的猫王的歌),“这意味着宇宙已经不再继续膨胀,而是开始向内坍缩了。”
“懂了。”我撒谎道,“这——是好是坏呢?”
“不怎么好。”吴答道,“这是结束的开始。或者至少是序幕的结束。从宇宙大爆炸以来的膨胀时期已经过去了,我们正朝着大咔嚓①进发。大咔嚓意味着我们所知的一切生命形式的终结。该死,倒不如说是我们所知的一切存在形式的终结。全宇宙的物质,所有恒星、所有行星、所有星系——地球和地球上的所有东西,从喜马拉雅山到帝国大厦,再到奥赛博物馆——所有这一切都会被压缩成网球大小的那么一团。”
“听起来确实蛮糟的。”我答道,“大咔嚓什么时候会来呢?”
“要等一会儿。”
“‘一会儿是什么意思?”我不禁想起坎迪,还有我们的结婚计划(尽管这会儿我甚至都还没求婚)。
“110到150亿年左右吧。”吴答道,“话说回来,坎迪还好吗?你们俩订婚了没?”
“快啦。”我答道,“我俩今晚要去‘掠影。一等到她父亲在疗养院安顿下来,我就有机会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了。”
“祝贺你,”吴回应道,“或许我应该说提前祝贺——咿!我上司来了。我不该用这台电话打过来的。替我向坎迪问好。说起来‘掠影究竟是个啥——?”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挂了电话。每个人都该有个像威尔森·吴这样的朋友。他在皇后区长大,在布朗克斯科学高中读物理,在巴黎学习制作糕点,在普林斯顿学习数学,在香港学习传统中医药,又在哈佛还是耶鲁学了法律(我老是把这俩学校搞混)。他先是为NASA工作(严格来说是在格鲁曼公司①就职,但是没差别),接着又去了法律援助组织。我跟你讲过他这人身高六英尺二②,还会弹吉他吗?我们当初住在布鲁克林的同一条街上,两个人都有一辆沃尔沃,还都去过月球。接着我遇见了坎迪,搬来了阿拉巴马,而老吴从法律援助组织辞职,又在气象学方向取得了学位。
记住啦,气象学可不是研究陨石的。
土星五号六合一影城坐落在亨茨维尔绕城公路上的阿波罗购物中心里。这影院有六间一模一样的影厅,门口检票的是一群三心二意、百无聊赖的年轻人。这地方非常适合“掠影”,这活动是由坎迪和她的一帮朋友们在差不多十五年前发明的。那时候这些多合一影城刚刚进驻较大的南方城市郊区。一开始,“掠影”的目的其实是让约会变得更加灵活些,毕竟十多岁的姑娘小伙子们不怎么喜欢从头到尾看完整部电影。再往后一些,当坎迪和她的朋友们长大,而新的电影也变得越来越烂时,“掠影”的目的就变成了把好几部电影的精彩环节拼凑成一部。去“掠影”得穿好几件毛衣、戴好几顶帽子,这样,在你从一个影厅窜到另一个影厅时,就可以用这些毛衣和帽子来占座或是变换打扮了。在同一个影厅里,约会的一对儿总是会坐在一起,可“掠影”的准则要求,永远不能强迫你的对象留下来——或者离开。男孩女孩们想什么时候换影厅都可以。他们有时候成双入对,有时候又分头行动。
这周三晚上,影院放映了一部青少年情欲喜剧,一部坎坷的、让女士们泪流不止的爱情故事,一部关于律师陷入险境的惊悚片,一部警探搭档浪漫片,一部关于动物歌唱的卡通音乐剧,还有一部恐怖分子东轰西炸的故事。当然啦,这些电影不一定在同一个时间点统一放映,而我和坎迪喜欢倒着“掠影”。我们先看了车载炸弹的桥段,接着顺着走廊(也是顺着放映时间)往回绕,去看了法庭上承认罪行的桥段,紧接着我俩分开,各自看了唱歌的獾(我这边)和乌比·戈德堡让人催泪的那部《机灵话》(坎迪那边),最后又一起看了青少年间慌乱的初吻。“掠影”总让我想起电影成为一门艺术之前的那段老时光。那时候,布鲁克林的“影像秀”连续循环地播放,没人在乎什么开始和结束。你只要坐下,一直看到你来时的片段开始重播,就差不多看完了。“‘掠影挺像婚姻的,不是吗?”我低声问道。
“婚姻?”坎迪回问道,突然警惕起来。那会儿我们正坐在一起,看警察们盘问一位房东太太,“你在给我施压吗?”
“我可没在求婚啊,”我答道,“我只是评价一下而已。”
“评价电影可以。评价婚姻可就等于施压了。”
“我是在评价‘掠影啊,”我答道,“我在——”
“嘘!”我们身后的家伙们责怪道。
我把嗓音压低了些:“我在形容我们有时在一起,有时又不在一起;有时一起进场,又一起离场;你可以自由地追随自己的品位,可永远知道对方身边都为彼此留了个座位。”
我简直爱她爱得疯魔。“我爱你爱到疯魔。”我低声道。
“闭嘴吧你!”我们身后的家伙们嘘我道。
“明晚。”坎迪低语道,一边拉过我的手。接着,她突然把我的手举起来,好让荧屏上飙车戏里的车灯把它照亮。“这是什么?”她盯着我手背上写着的数字。
“这个是——用来提醒我自己有多爱你的。”我撒谎道。我可不想告诉她实话,免得她觉得我疯了。
“才六分吗?”
“你举反啦。”
“这还差不多!”
“嗷!”
“嘘!”我们身后那对情侣责怪道。
我们跳过了所有的标题和谢幕画面,倒是把所有预告片都赶上了。半夜时分,坎迪让我在海湾加油站的男厕所前边下了车。我穿过街角空地,朝着搅屎棍威尔的事务所——也就是我“家”走去。途中,我抬头看了看盈盈将满的月亮,又想起了待在夏威夷山顶上的老吴。天上只有寥寥几颗星星。说不定宇宙真的在收缩呢?尽管我从来看不懂吴的公式都写了些啥,但它们经常都是对的。但我又有啥好担心的呢?在你年轻的时候,数十亿年看来简直跟永恒差不多,而我现在才四十一,还算不上老呢。这时候再次结婚就跟焕发第二春似的。我小心翼翼地跨过我那只串珠坐垫老朋友,后者在月光下看起来好得不能再好。可说起来,月光下不管是谁看起来都好得不行,不是吗?
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我去了霍皮的海湾牌加油站,被阳光照得有点站不稳。“嘿,帮搅屎棍做事的北方佬。”霍皮从维修间招呼道,他这会儿正在给另外一辆福特金牛座更换前刹车片。
“对头。”我嘟囔道。
他在我身后喊了句“没说头了”,而我重新走出加油站,进入街角的那片空地。
我在串珠坐垫前边停下了脚步。这坐垫看起来绝对比昨天更新了。四散在杂草间和道路上的串珠好像变少了。裸露在外、断裂的橡胶绳,以及坐垫上秃噜了的部分好像也变少了。
但我也不用光凭感觉瞎猜了。现在我有证据。
我又检查了一下手上的数字:9。
我数了数从上往下第四根线上的珠子数量:11个。
我又重新把两边都检查了一下,数字都没错。
这可就有点吓人了。我环视周围的灌木,心里怀疑这只是个恶作剧,而附近正躲着一帮暗暗偷笑的小男孩们。甚至说不定是霍皮干的。可周围的灌木丛底下啥都没有。这可是上学日的市中心啊,再说本来就从来没有小孩会来这片空地玩。
我往拇指上吐了点唾沫,把手背上的“9”擦掉了,接着走回事务所。我本来指望着老吴会再给我留个言的,可答录机上什么消息都没有。
那会儿才十点半,而我一直要等到在邦記法棍吃午饭的时候才能见到坎迪。于是我开了罐不含咖啡因的樱桃味健怡可乐,摊开我的《科克兰氏》。正要睡过去的时候,那台老古董立式传真机突然响了两声,喘息着工作起来。它一边溅射墨水,一边震动;嘎吱嘎吱,咣当咣当,嘶鸣又尖啸。最后,传真机吐出一张被油印墨水弄花了的纸,上边写了一个公式:
等纸张不再烫手,我就把它捡了起来,抚平整;正准备和之前那一张收在一起时,电话响了。
“怎样?”是老吴打来的。
“又是大咔嚓?”当然啦,我又是在乱猜。
“你肯定是把纸拿反了。”吴答道,“我发给你的是逆向反熵值公式。”
“啊,我懂了。”我撒谎道,“这个逆向公式是不是意味着,压根就不会有大咔嚓?”对此我倒是不怎么吃惊。大咔嚓这名字听起来就跟个早餐麦片牌子似的,压根不像是场浩劫。
“欧文!”吴责备道,“你再仔细看看那些数字呢。这个逆反熵公式正是大咔嚓的成因。这公式直接导致了大咔嚓。整个宇宙可不是单纯在坍缩,它同时还在逆转。时空在倒流。根据我的计算,未来110到150亿年间,所有事件都会反向进行,直到大咔嚓发生。炭灰变回干柴,再变回橡树,最后回到种子状态。碎掉的玻璃会飞回窗框里,杯里的茶也会由冷变热。”
“听起来挺有意思。”我答道,“甚至可能挺有用的。什么时候会出现这种现象?”
“已经开始了。”吴说,“逆向反熵现象此刻正在发生。”
“你确信吗?”我摸了摸那罐不含咖啡因的樱桃味健怡可乐。可乐罐比之前变得更温了些,可按吴的说法,它难道不应该变得更凉吗?接着,我又看了看钟。现在快十一点了。“我这边可没什么东西在往回变啊。”我说道。
“当然啦,现在还不会有什么变化的。”吴答道,“这个现象是从宇宙的边缘开始的。这就像是红绿灯前刚刚起步的车流,或是潮汐的变化一样,要慢慢等它赶上趟。所以一开始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在整个宇宙的演变过程中不过是眨眼一瞬。”
我眨了眨眼,忍不住想起空地上那只串珠坐垫。“等等,有没有可能我们这儿有些东西已经开始倒转了?”
“不大可能。”吴答道,“宇宙大得要命,再说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敲门声。“我得走了,”我对吴说道,“有人在敲门。”
来的是坎迪,她还穿着那条裁剪过的公园管理局卡其裤制服。她并没有亲吻我这个准未婚夫,而是径直走向那台煤油供能的办公室冰箱,开了一罐不含咖啡因的樱桃味健怡可乐。我立刻意识到一定是出什么岔子了,因为坎迪一向厌恶又鄙视这个口味的可乐。
“我们不是要一起去吃午饭吗?”我问道。
“我几分钟前刚刚接到电话。”她答道,“是松鼠岭疗养院打来的。爸爸揍了毕普。”
我努力装出一副悲痛的样子,试图藏起幸灾乐祸的微笑。我以为坎迪说的是“撅了屁股”,还自作主张,以为这是本地话里“翘了辫子”的意思。我穿过房间,握住坎迪的手。“我很遗憾。”我撒谎道。
“这话你跟毕普说去吧。”坎迪一边说着,已经开始把我往门边拽了,“他才是那个被打出黑眼圈的人。”
疗养院坐落在亨茨维尔东北的山谷里,背后就是松鼠岭。这家疗养院装潢现代、只有一层楼高,看起来像是个小学或是汽车旅馆,但闻起来却像——呃,就像它该有的样子。你只要一进门就能闻到那个味道了:屎臭、香水和尿骚味;受潮的食物以及湿嗒嗒的纸巾、新鲜的呕吐物和陈旧被单、比纳牌营养餐夹杂着来苏水消毒剂的味道,统统混为一块,让人难受不已。接着,你会听到疗养院里的各种声音:蹭来蹭去的拖鞋、闷哼和呻吟、脱口秀节目中的鼓掌声、便盆掉落发出的哐啷声、辐条轮的嘎吱声——这平静偶尔会被一声惊恐的大喊或是让人脊背发凉的惨叫打断。仿佛所有人都在一次又一次地拼命挣扎,而日常生活只是中场休息。这倒也没错。疗养院本来就是人一路挣扎到死的地方。
我跟着坎迪走到一条长廊的尽头,接着看见她父亲坐在活动室里,正甜甜地笑着。他被绑在电视前的一把椅子上,看屏幕上的阿伦·杰克逊一边唱歌、一边假装自己在弹吉他。“早上好,诺伊达特先生。”我问候道。我从来不敢直接叫他搅屎棍威尔。实际上,我从没见识过当初把整整四个镇子弄得鸡飞狗跳的那个男人。我所了解的,也就是我们面前的这个人,是个块头很大、心肠却很软的老头。过去的那些肌肉都变成了脂肪,牙全都没了,一头又长又稀疏的白发(不知怎的,跟平时比起来,今早他的头发有些发灰)。他浅蓝色的眼睛正专心盯着电视,手指正忙着抚摸膝盖上的纸巾。
“爸爸,出什么事了?”坎迪一边问,一边小心地碰了碰老头的肩膀。当然了,他什么都回答不了。搅屎棍威尔·诺伊达特自从一月份住进疗养院以来,除了刚开始那会儿骂护士长弗洛伦斯·盖瑟斯是“蠢货、婊子和***”,并威胁要开枪射她以外,从没开口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我当时正扶着他从轮椅上起来,去用厕所,可他直接站起来打了我一拳。”
我回过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瘦削的年轻黑人。他的鼻子上有一粒钻石鼻钉,此时正用一块湿布敷着自己青肿的眼圈。
“他当时看我的眼神不对,还骂我是**(对不住!),接着他站起来就打中了我。简直像是过去的那个搅屎棍威尔回魂了。”
“对不住了,毕普。多谢你直接给我打电话。”
“没什么,坎迪。得了阿兹海默症的老人家都会出这样那样的状况。”毕普把“况”字读成了重音,“盖瑟斯知道了肯定会大惊小怪的。”
“毕普,”坎迪说道,“我想向你介绍——”我本来希望她说我是她的准未婚夫的,“——从纽约来的朋友。”
“帮搅屎棍做事的北方佬。”毕普边说边点了点头,“我听说过他的事。”
“他把你的眼睛打成这样,真是对不起。”坎迪说,“你没向盖瑟斯汇报真是太感谢了。让我请你吃块牛排作为补偿吧?”
“我是素食主义者。”毕普答道,“别担心,坎迪。你爸爸的表现没那么糟,这是个别状况。每天早上他都让我帮他洗澡、带着他到处走走,听话极了。是不是呀,诺伊达特先生?我们还一起看纳什维尔台。每次潘姆·提莉斯上电视,他就会把我叫过来,是不是呀,诺伊达特先生?不过话说回来,他过去倒也不总是这么好脾气的。我还记得他有一次朝我母亲开了一枪,好像是我们住在凯博溪房车营地的时候。他还骂她是‘**。对不住,但这可是他的原话。”
“毕普和我是老朋友了。”等我们出了疗养院、走向汽车时,坎迪解释道,“他是我们初中的第一个黑人学生——对不住,我是说非裔美国人,你懂的——而我又是搅屎棍威尔的女儿,所以我俩都不受人待见。那时候我很照顾他,而他现在依然很照顾我。真是谢天谢地。要是盖瑟斯发现爸爸在闹脾气,她肯定会把他踢出松鼠岭的,而我不可能找到别的地方来安置他了,等于是回到了原点,你猜到时候会怎样?”
“蛮糟的。”我答道。
“是啊,万幸这事了结了。不过是出了点小状况。”她的语气跟毕普一模一样。
“但愿吧。”我答道。
“說来也奇怪,你觉不觉得爸爸看起来精神好些了?”
“好些了?”
“我觉得毕普可能给爸爸用了希腊牌染发剂。毕普一直梦想成为一名发型师。疗养院的这份工作只是他的副业而已。”
我们最后没来得及吃午饭,于是约了晚饭和“兜风”(今晚就要问坎迪那个重要的问题了)。坎迪后来让我在事务所下了车。那时候才下午三点,于是我开了罐不含咖啡因的樱桃味健怡可乐,在窗沿上摊开我的《科克兰氏》,下决心要把失掉的时间都补回来。最后吵醒我的是一阵有规律的咔哒、砰砰、嘎吱、呼噜和咣当声,以及一股微弱的电器焦味。整个地板都在颤抖,原来是搅屎棍威尔的立式传真机正吐出一张沾满紫色墨水的白纸,白纸掉在了地上。
我捏着这张纸的一角,把它捡了起来,一边等它凉下来,一边研究着上边写的东西:
我还没搞清楚这公式是什么意思,电话就响了(我当然知道是谁打来的)。“这是你上次那个问题的答案。”吴说道。
“啥问题来着?”
“你不是问我这边会不会已经有东西开始逆向发展了吗?”
“不是你那里,”我答道,“我是想问我这儿。”
“我说‘这边指的是地球啊。”吴解释道,“我计算过了,理论上来说这是可能的,甚至是必然的。你知道超弦是什么,对吧?”
“有点像超级胶水或者超模那样?”我瞎猜道。
“没错。它们把整个宇宙维系在一块,而现在,它们已经被拉伸得超过极限,产生的共振有可能会把离散的目标给震散。这样一来,这些目标就会在局部熵域中以泡状或是逆反形态存在。”
“熵域?那街角空地算不算在内呢?”我跟吴说了那个串珠车垫的事情。
“唔,”吴沉思道。我几乎能听到他脑筋飞转发出的嗡嗡声,“你可能问到点子上了,欧文。超弦共振产生的泛音说不定会随着我的视线从宇宙边缘一路传导过来,又顺着传真和电话线导向了你那边。这就像是切割玻璃一样,玻璃总是顺着一条缝裂开的。但我们还得再确认一下。你可以发给我几张照片,好量化——咿!”他突然压低嗓音小声道:“我上司来了。替我向坎迪问好。我晚点给你打回来。”
下午的光线还没减弱,于是老吴一挂电话,我就穿过街角空地去了霍皮的海湾加油站,找他借了那台给车祸现场拍照的宝丽来牌拍立得。拍照之前,我顺便自己也量化了一下——也就是数了数绳上的串珠。之前第四排本来只有11颗,现在居然变成了13颗,而其他几排看上去好像也比之前完整些。地上散落的珠子已经没之前那么多。要是我有辆车的话,就可以直接捡起来放进车里了。
这可有点吓人了,我一点都不喜欢。
我把相机还给霍皮,绕了远路回到事务所,一路上试图给这一切找出一个解释来。落叶会重新浮起来,把自己又拴回树上吗?坎迪那辆沃尔沃的四个档位会倒转过来吗?我想这些事想得稀里糊涂,直到我把那张照片塞进了搅屎棍威尔那台立式传真机柳条制成的“发送”箱里,才想起来——或许说意识到——我压根没法外呼。尽管可以和老吴聊电话(也只有他打进来的时候),但我没法给他发送传真。
虽然有些不应该,但我其实还挺庆幸的。能做的都已经做完,现在可以偷懒了。我厌倦了不停琢磨宇宙的事。我马上还有个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历史性的——约会,更不要说还得复习律师资格考试。我开了一罐不含咖啡因的樱桃味健怡可乐,在窗沿上摊开我的《科克兰氏》,接着进入美梦——多数都是关于坎迪和她制服上的最后一颗小纽扣。
亨茨维尔公园管理局的专业人士总是有很多职责,而且并不总是能在朝九晚五的工作时间内完成的。这些职责里有些还挺有意思的,甚至很好玩。因为坎迪热爱她的工作,我总是乐于尽量配合她(也就是说陪她一起)。这天晚上,我们不得不在城北浸礼宗炸鱼和拼布展上逗留了一会儿。这是因为坎迪穿着她那熨烫妥帖、皱褶分明得像刀刃似的卡其褲,受邀成了荣誉嘉宾。这炸鱼是我最喜欢的那种,用的是池塘里养出来的鱼,裹一层玉米粉。但我始终没法放松下来好好享受。我老是想起这活动完后的事情。我急着想往松鼠岭赶——我是说那座山,不是疗养院。不过,浸礼宗相关的活动有个优点,它们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九点十五左右,我和坎迪已经把车停在了松鼠岭观景台上。这天晚上凉丝丝的,我俩坐在P1800残留着余温、还在滴答作响的引擎盖上,眼前是山谷中的灯火,看着像从天上落下来星星。这晚我就要求婚了。我的手掌心开始出汗,真希望她会接受。附带美好生活的一切。
我希望这晚上能够全方位地让她印象深刻。尤其是今晚应该会有满月,我决定一直等到月亮升起再求婚。东边地平线上出现光亮时,我突然想起了老吴,不禁开始好奇在“逆转”发生过后,月亮会不会从西边升起来。有谁会注意到这个不同吗?还是说从此以后人们会管西边叫“东”,然后就不再介意了?
这问题对我来说太深沉了,再说——我现在手头还有别的事情。月亮一冒头,我就从引擎盖上跳下来,双膝跪地。我正要问出那个重要的问题,却听到哔哔两声。
“这是什么声音?”我问道。
“是毕普。”坎迪答道。
“我听着怎么像个BP机呢。”
“确实是传呼机。毕普把他的借给了我。”坎迪说着,伸手到腰际、把传呼机关掉了。
“他给你传呼机干什么?”
“你知道是什么事。”
松鼠岭上没有电话,于是我们从山上飞驰而下,车子的SU化油器和排气管交替着咆哮。坎迪害怕事情让盖瑟斯知道,尤其是这天晚上该她当班。于是我们飞快把车停在松鼠岭——松鼠岭疗养院——紧接着关掉了车灯。我待在车上,而坎迪偷偷从侧门溜进去。
半小时后,她回来了。“怎样?”我问道。
“爸爸敲了毕普。”我们尽可能安静地从停车场开了出去,坎迪答道(不过我好像听错了),“不过没出什么大事。毕普一个字都没跟盖瑟斯说。至少这次没有。我估摸着我们还有一次机会,三振出局。”
“他这次敲了毕普哪里?”
“不是敲。”坎迪答道,“是咬。”
“但你爸爸不是都没牙了吗!”
坎迪耸了耸肩,“看来他现在长牙了。”
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夜晚之一就这么过去了。求婚、接受求婚、附带的利益条款——没有一样是按我的想象发生的。至少今晚没有。坎迪急着回家补觉,因为她第二天一早就要出发去蒙哥马利,参加要开一整天的全州公园管理局年度会议。她让我在霍皮的海湾加油站下了车,而我下车后散了很长时间的步,这就跟洗了个冷水澡的效果差不多。在亨茨维尔市中心,只消花二十多分钟就能走遍每条大街小巷。接着,我途经街角空地走回办公室。在满月的光照下,串珠坐垫看上去几乎是全新的。最顶上那排珠子是完整的,而下边几排上只缺了几颗。我忍住了想去踢它一脚的念头。
搅屎棍威尔那台卷盘式磁带电话答录机上有两条新消息。第一条全是重重的呼吸声。我猜想这大概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骚扰电话,也可能是拨错号码了,或者就是搅屎棍的哪个老仇人。他的仇人基本上全都老了。
第二条消息是坎迪留的。她的话一下让我清醒了。“明天的会要开一整天,”她说道,“我很晚才能到家。以防万一,我把毕普的电话给你了,你懂的。等我回来后,我们可以处理一下一直没能了结的事。”她大声亲了我一下作为告别。不知为什么,我反而觉得这让我沮丧。
已经半夜了,但我却睡不着觉。我脑海中不停冒出些糟糕透顶的念头来。于是我爬起来开了罐不含咖啡因的樱桃味健怡可乐,把我的《科克兰氏》摊在窗框上,对着窗外面空空荡荡的大街。这世上还有比亨茨维尔更安静的市中心吗?我试图想象绕城公路像吸血一样揽走所有生意以前,市中心的样子。我一定是当即就睡着了,因为噩梦随之而来:市中心的大街小巷上全是手挽着手的新婚夫婦,而他们个个都有一口大白牙。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就想起了那只串珠车垫。我决心去再帮吴照张照片,好弄个前后对比。我在海湾加油站的男洗手间沐浴完毕,又在维修站找到了霍皮,他正在给又一辆金牛座汽车修理前刹车片。“嘿,帮搅屎棍做事的北方佬。”他招呼道。
“对的。”我答道。我问他可不可以再把拍立得借我一下。
“相机就在清障车里。”
“可清障车上了锁啊。”
“你有钥匙。”霍皮答道,“就是开男厕所的那把。我们这儿一把钥匙啥都能打开,让生活简单些。没说头了。”
我一直等到霍皮重新忙起来,才拿了相机,去街角空地上拍了那只坐垫。我不想让他看到了觉得我这人疯疯癫癫的。我印出照片,还了照相机,然后匆匆回了事务所,把新的照片和之前那张并排放在搅屎棍威尔老掉牙的立式传真机那只柳条做的“发送”箱里。如果说我之前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的话,现在就真的确信了。有照片为证:第二张照片里的串珠坐垫比第一张的状态好了太多,尽管两者之间只隔了不到二十四个小时。这垫子正在我眼前逆向变化。
我满脑子都是糟糕透顶的念头。
至少答录机上还没有什么消息。毕普没有打电话给我。
即使我现在没法专注,我知道自己必须要学习了。我开了一罐不含咖啡因的樱桃味健怡可乐,然后把《科克兰氏》摊在窗沿上。醒过来时已经快要中午了,而事务所的地板正在剧烈震动着。传真机正哐当哐当地响着。它消停了一下,又接着叮零咚隆,动静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一张纸从“接收”箱里掉了出来。我在它掉到地上之前伸手抓住,纸上甚至还残留着余温:
我还在努力看懂纸上到底写了什么,却突然意识到电话响了。
我满心惶恐地接了电话,小声应答道:“毕普?”心里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
“哔噗?”原来是吴打来的,“你是在模仿什么设备的叫声吗,欧文?算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问你。你那两张拍立得照片,哪张是先拍的?”
“啥,拍立得?你收到了吗?这不可能啊。我没把传真发给你啊,我连发送功能都没有!”
“看来现在你有了,要不然我怎么会收到呢。”吴答道,“我刚刚把最新的计算发给你了,刚一发完,你那两张拍立得就传了过来,我想应该是通讯握手协议的自查回转。但不管怎么说,你忘记给这两张照片标号了。”
“看起来稀烂的是第二张。”我答道,“加倍稀烂的是第一张。”
“这么说你是对的!”吴答道,“这垫子确实从特别烂变成不怎么烂了。这是在亨茨维尔市中心发生的,离宇宙边缘隔着那么多光年,但坍缩已经在独立隔绝的泡状反熵域中发生了。这一定是异常的超弦共振泛音导致的。我刚刚给你发了个公式过来,你一定都看到了。这是当宇宙边缘的超弦产生折叠时,逆向反熵域会向亨茨维尔市中心投射一条线性坐标轴的理论依据。但科学的核心总是在于观测,靠着你的两张照片,现在我有办法从数学层面上算出——”
“老吴!”我打断道。有时候你必须打断滔滔不绝的吴,“人又会怎样呢?”
“人?”
“对的,人,”我重复道,“你懂的。人类,我们这样的……老天爷啊,会开车的双足生物!”有时候跟吴简直无法沟通。
“哦哦,你说人啊。”他终于答道,“这个嘛,它们跟宇宙里的其他东西一样,都是由同一些物质构成的——我是说,我们。这个逆向反熵的存在意味着我们也会倒着生活,从坟墓一路爬进摇篮。人们不再变老,会越来越年轻。”
“这事什么时候会发生?”
“应该说,当逆向反熵一路从宇宙边缘传导回来的时候吧。这就像潮水一样,可能要花好几千年,也可能只用几百年。不过正如你的坐垫实验所显示的,线性坐标轴上可能会有孤立的泡状空间,其中——咿!我上司来了。”吴小声道,“我得挂了。替我向坎迪问好。说起来,她爸怎样啦?”
吴经常在挂电话前突然抛出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经常是没法回答的。可他今天问的这个比平时大多数问题更加复杂。
这天在邦记法棍吃午饭让我感觉无比奇怪。我一个人占了一整个包间,脑子里还有许许多多念头在打转。“坎迪人呢?”邦妮问我道。
“去蒙哥马利了。”我答道。
“去州首府啦,她还真幸运。搅屎棍威尔呢?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吗?”
“我真心希望如此。”我答道。
“我跟你讲过他有一次开枪射了——”
“应该讲过。”我答道,接着点了鸡肉沙拉三明治,只是想尝尝鲜。我还额外要了两包薯片。
当我回到事务所,我发现那台卷盘式磁带答录机上多了两条消息。第一条又只有沉重的呼吸声。第二条则是抱怨和瞎话,而我猜想这八成又是搅屎棍威尔的老对头打来的吧。我只听得出三个词来:“操你妈的”,“杀”和“枪”。
感谢上帝,毕普还是没有打电话来。
我又开了一罐不含咖啡因的樱桃味健怡可乐,接着在窗沿上摊开我那本《科克兰氏》。我脑子里不断有骇人的念头闪过,而我知道唯一摆脱它们的办法就是复习考试内容了。当我醒来时,天都快黑了。电话正响个不停,我不得不逼自己爬起来接电话。
“毕普——”我小声唤道,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哔哔哔哔哔!”吴从另一头回答。他有时候就喜欢开这种幼稚的玩笑,可接着就开始说正事了,“两张照片之间隔了多久?”
“你说时间吗?”我草草估计了一下,“十八小时又四十五分钟。”
“唔,按我的变化速率公式来看,确实吻合。”他答道,“数学是一切科学的灵魂,而数数串珠要比数满天的星星简单多了。通过数出串珠的数量,接着前后相减、再除以月亮的盈亏比、乘上十八又四分之三小时,我就能算出宇宙到底已经存在了多久了。你那边是中部还是东部标准时间?”
“中部。”我答道,“可是老吴——”
“好极了!如果我得了诺贝尔奖,一定要提醒我和你平分奖金,小欧!从大爆炸开始直到这一刻,宇宙的确切存在时长是——”
“老吴!”我打断道。有时候真的必须打断吴,“我需要你帮帮忙。有办法扭转这个过程吗?”
“哪个过程?”
“大坍缩,或者说逆向反熵。”
“扭转整个宇宙的进程吗?”他听上去跟受了冒犯似的。
“不是,就改这么一小点。改掉超弦共振产生的异常泛音。”
“唔。”老吴听起来好像重新燃起兴趣,“你说局部的?暂时性的?或许吧。如果只是超弦的——”我听不懂他到底是在说那只串珠坐垫,还是整个宇宙。
搅屎棍威尔那台立式传真机突然嘎吱起来。地板震动,墙上裂开一道缝。一连串咆哮和嚎叫之后,一张温热的纸页从“接收”箱里掉了出来,扑棱棱往地上落去。
我抓住了它,我越来越擅长半空拦截这些纸张了:
“怎么还有汉字?”我问道。
“起个多文化协同作用。”吴答道,“一个是我算出来的远程反熵域在超弦坐标轴上的相对线性稳定,另一个是来自天山的一道上古咒语,用于从井中去除毒素、好让骆驼能够饮水。我把这两者结合起来了。这是我在学校里学过的一个小把戏。”
“你说医学院吗?”
“马帮学校。”吴答道,“当然啦,这个公式只是暂时的。最多只能持续几千年的样子。为了让它起效,你还得使用一个逆向反熵域设备。”
“这又是啥?”
“啥顺手就用啥呗。二乘四英寸的短木条、千斤顶的手柄之类的,只要可以造成瞬时、强烈的打击就可以。不过有个问题,无法估计这样做会产生什么别的效果——咿!”他的声音突然变小了,“我上司又来了——”
吴挂了电话以后,我一直坐在窗前,等着夜幕降临,也等着毕普来电话。我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
天黑以后,我带上一根二乘四英寸的短木棒,下楼去了街角的空地。我把心一横,使劲敲了敲串珠坐垫旁边的空地。算是一次瞬时、强烈的打击吧?接着,我在垫子的另一边也敲了一下。我拼命克制才没有踢它一脚、完全把它毁掉。说到底,这只是为了实验一下啊。
我把这根二乘四英寸的木棒扔进草丛。这时候月亮正升起来(它还在东边的天上),而有一只狗和一只猫正并排立在路上、正盯着我瞧。不一会儿,它们转身离开、仍旧还肩并着肩。一股凉意突然攫住我的心脏——万一我刚刚这么做,反而把事情搞得更糟了怎么办?
这时候霍皮的海湾加油站已经关门了。我去用了男洗手间,接着回到了办公室。答录机上有两条消息,第一条里那个人的声音我从来没听过,但我一听就知道这是谁。“我那个一肚子坏水的杂碎女儿跑哪里去了?你在听电话吗,贱人?我对老天发誓,你他妈再把我扔进疗养院,我就杀了你,我他妈真的要杀了你!”
第二条消息是毕普发来的。“出岔子了,北方佬。”他说道,“我们控制不住老家伙啦。他拿椅子砸了一扇玻璃门,闯进了盖瑟斯的办公室,而现在——”
背景里再次传来玻璃杯砸碎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声尖叫、然后是一记闷响。我听到哔的一声,才意识到留言已经断了。
电话这时候又响了起来。我接了电话,又听到第一条留言里的那个嗓音了,只不过这次是实时的:“人模鬼样的贱人渣滓!我那辆奥兹摩比车跑哪里去了?你他妈把车送给这个黑鬼了吗?”
我听到毕普在背景里喊道:“没有!”
“操你妈的***!”
紧接着我听到一声枪响。我赶紧挂了电话、冲出门去,一头扎进夜色中。
当你好一阵子没开过车,然后又重新开始驾驶的时候,可能会感觉蛮刺激的。我倒不怎么担心会遇到警察——我估计当他们看到霍皮的加油站拖车在外边跑时,只要没看清到底是谁在开,就不会想到要拦我。于是我打开拖车的红色警示灯,就跟地狱飞蝠①似的奔上了通往松鼠岭(疗养院)的四车道。
我把车留在停车场,引擎没熄火,红色的警示灯也还打着转儿。我在盖瑟斯的办公室找到了搅屎棍威尔。他在她的办公桌抽屉里找了把枪。那是一把全新的、装有珠母手柄的点三八手枪,是为女士特制的。搅屎棍威尔正拿它抵着毕普,后者在办公桌后边的一把转椅上坐得笔直。毕普脑袋左边的墙上还留着一个弹孔。
“那他妈坏透了的小***!居然敢拿了我所有的钱,把我扔在天杀的疗养院!”搅屎棍威尔口吐芬芳,说的是坎迪——他的亲生女儿。他的头发几乎全黑了,而他本人还背朝着门这边站起来了(我之前从没见过他站起来)。毕普正面向我,用他的眉毛和钻石鼻钉朝我打出各种繁复的信号——好像我看不出到底出了什么事似的!我蹑手蹑脚穿过房间,尽力避开地上的碎玻璃。
“等我逮到那个冷血的、图谋不轨的黑心***,看我怎么收拾她!”
我听不下去了。我朝着搅屎棍威尔脑袋的一侧使劲一敲。这算是一次瞬时、强烈的打击了。他跪倒下去,我趁机从他手里收走了那把点三八,正准备在另一侧也敲一记,可他卻抢先一步,完全倒在了油毡地毯上。
“干得好。”毕普说道,“你手里是啥?”
“一个逆向反熵装置。”我答道。
“看起来倒像是套着长袜子的手电筒。”
“也可以这么说啦。”我一边说着,一边配合毕普尽量温和地将搅屎棍威尔拖向他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快十二点的时候,我才在搅屎棍威尔的事务所的沙发上醒过来。我起身走到窗前,那辆拖车正停在我昨晚把它还回去时的位置——也就是霍皮的海湾加油站招牌底下。
我穿上裤子,走到楼下,穿过街角的空地。串珠坐垫顶上缺了好几排珠子,底下也至少缺了一半。木头珠子在红色的土地上散得到处都是。我小心翼翼地——甚至说满怀敬意地——绕过了它们。
“嘿,帮搅屎棍做事的北方佬。”霍皮招呼道。他正在给又一辆福特金牛座汽车更换前刹车片。
“对的。”我答道。
“搅屎棍威尔那老伙计怎样啦?”
“没啥变化,至少我希望如此。”我答道。我想没什么必要告诉霍皮昨晚我借走了他的卡车,“老年人就那么回事,你知道吧?”
“没说头了。”他答道。
当我回到事务所时,答录机里有两条留言。第一条是毕普留的:“北方佬,别担心盖瑟斯那边。”他说道,“我骗她说是出了起入室抢劫案,而她是不会向警方报案的。搞了半天,她书桌里那把点三八枪手枪是非法持有的。这样就不用再解释墙上的弹孔啊,指纹啊之类的事了。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告诉坎迪出了这么件意外,你说呢?”
我也这么想。第二条消息是坎迪留的:“我回来啦,希望一切都好。今天十二点在邦记法棍见。”
“我这趟出门挺顺的。”坎迪说道,“多谢你的打点。今早我回镇上的时候顺便去了趟松鼠岭,然后——”
“然后?”然后?
“爸爸看起来还好。他坐在轮椅上、在电视机前睡得很安详。他头发几乎又变白了。我想毕普应该是把希腊牌染发剂给洗掉了。”
“挺好的。”我答道,“我一直觉得给他染发不大合适。”
“我觉得差不多了。”坎迪继续道。她碰了碰我的手背,“今晚要不再去一趟松鼠岭吧。”她建议道,“我是说那座山,不是疗养院。”
“你们小两口要点些啥?”邦妮问道,已经准备好了粉笔,“你爸爸怎样啦?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有一次他拿枪——”
“讲过啦。”我告诉她,“我们就要平常点的那些。”
要是我这个故事是编造出来的,那到现在差不多就该结束了。但在现实生活中,事情总是会有后续,而有时候这些后续可不能被省略。那天晚上,在我们去松鼠岭(那座山)的路上,我和坎迪顺道去了那家疗养院。搅屎棍威尔正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一边抚摸着一张纸巾,一边和毕普一起看着潘姆·提莉斯出现在纳什维尔电视台上。老头的头发白得像雪,而我看到他嘴里没牙,不禁松了口气。毕普朝我眨了眨眼,我也朝他眨了眨眼。
他那颗钻石鼻钉看上去状态好极了。
那天晚上,在观景台上,我跪下并——得了,剩下的你都知道了(至少猜得到),附带美好生活的一切。这本可以作为整个故事的结尾了,不过等我回到事务所,传真又开始一边嗡嗡一边喷墨、一边呼哧作响一边冒出蒸汽,电话也响了。
我真的有点害怕接电话了。万一又是毕普打来的该怎么办?
万幸打来的不是毕普。“祝贺你啦!”吴在另一头说道。
我脸红了一下(我平时都不怎么脸红的),“你都听说啦?”
“听说?我都看到啦!你收到我的传真没?”
“我正把它从地上捡起来呢。”
那是一张还留有余温的纸,上边用紫色油墨印着:
“一定是蝴蝶效应。”吴解释道。
虽说蝴蝶也(以它们独特的方式)显得挺浪漫的,但我开始怀疑老吴并不是在祝贺我求婚成功、附带美好生活。
“你到底在说啥?”我问道。
“混沌理论和复杂系統!”吴答道,“雨林中的一只蝴蝶扇扇翅膀,就能造成芝加哥的暴雪。这叫线性共振反馈。快看看公式吧,小欧!数字可是科学的核心啊!你之前那通操作建立起了逆向超弦共振波,导致整个宇宙像风中的旗子一样飘着展开。话说回来,你到底是用了啥去敲那个垫子啊?”
“二乘四英寸的木板。”我答道,大概没必要告诉他搅屎棍威尔的破事。
“行吧,你敲得刚刚好。红移又回来了。整个宇宙又继续膨胀了。谁知道这又能持续多久呢?”
“我希望至少持续到我俩结婚吧。”我答道。
“结婚?!?你该不是说——”
“对的。”我答道,“我昨晚求婚了,坎迪答应了,附带美好生活。你能从夏威夷飞回来,当我伴郎吗?”
“当然啦。”吴答道,“不过我不会从夏威夷过来。下周我要在圣迭戈那边报道。”
“圣迭戈?”
“我在这边作为气象学家的工作已经做完啦。简和儿子们已经搬去圣迭戈了,我申请了那边的一个奖学金项目,研究气象昆虫学。”
“这又是啥?”
“虫子和天气。”
“虫子跟天气有啥关系吗?”
“欧文,我不是刚刚才跟你解释过吗,”吴答道,“我马上把公式发给你,你自己看看吧。”他接着就把公式发了过来,但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责任编辑:钟睿一】
①译注:疑似尤尔·吉本斯(Euell Gibbons)的误写。尤尔·吉本斯是一名户外运动者,也是早期健康食品的倡导者,在1960年代提倡食用野生食品。
①本文有多处用词以星号代替,是作者有意安排的。
①译注:亨茨维尔是马歇尔飞行中心(美国航空航天局原根据地)以及阿拉巴马大学亨茨维尔分校所在地。
①译注:气象学(meteorology)与陨石(meteor)近似。
①原文为“the big crunch”。作者用拟声词“crunch”代指宇宙大坍缩,译文也做相应处理。
①译注:格鲁曼航空航天公司是美国主要的航空航天器制造商之一。于1929年由里洛易·格鲁曼和隹克·斯沃布尔创建。1994年同诺斯洛普公司合并成为诺斯洛普·格鲁曼公司。
②译注:约合188厘米。
①译注:此处原文为like bat out of Hell, 双关摇滚歌手肉卷(Meat Loaf)的名曲 Bat out of He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