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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凉山

2020-11-06李国东

散文诗世界 2020年10期
关键词:凉山阿妈

李国东 [彝族]

从成都北站沿成昆铁路向昆明方向前进,便开始向凉山地界靠近。过峨眉站后,不经意间便觉大地厚实起来,车窗外映入眼帘的是蔚蓝天空和高耸入云的群山,颇有几分“一山放过一山拦”的滋味。在群山与河流交界的峡谷地带,可以看到几座黄褐色的低矮房屋,这便真正走进了凉山。

空气中粗犷豪迈的气息凝重起来,俗尘套锁早已忘却,所有的一切都在巨大的原始生命力中存在。我感受到强大自然在向我对话,这是一个涉及宇宙、生命的严肃话题。我找不到任何体系突破,也找不出任何言语反驳。沿成昆铁路一路向前,山峦越显陡峻。上下火车的人也有明显差异,由最初带着拉杆箱、公文包的青年,变成了背着孩子的彝乡阿妈和面貌略显黝黑的阿哥。

随着人群交换,车内略显拥挤。氛围也不像先前那般沉闷,夹杂着阿妈安抚孩子的呼喊,与几个外出坐零售生意的阿哥、阿姐的交谈,气氛活跃起来。矛盾也在凸显,一边困倦的人在小憩,一边相识的人在阔谈。他们的谈话显得自由散漫,不像教书先生有条不紊,也不像商人之间利益熏心,他们只讲述对土地的崇敬与对自由的畅想。这时,我总会默不作声的仔细聆听。倒不是说,他们的交流如何有学问,如何有价值。我只觉得,出门在外,能遇此坦率耿直之人实属不易。

大多人谈话只是谈论说笑,说些不合流俗的段子,或是谈论私事窃窃私语。像他们这般光明磊落,谈论生命,谈论土地,谈生活的,用百年之难一遇形容也不为过。突然,一个小朋友洋溢着微笑跑到了我身边。他似乎是不畏惧我的,来来回回在车厢内跑着。阿妈在一旁招呼:“不要乱跑,不要乱跑,被蛮子拉去卖了。”尽管阿妈在大声吆喝,小家伙却丝毫不听招呼,仍然卯足劲地来回跑着。要是你给他一个微笑,他那被太阳晒得发紫的小脸蛋也给你一个甜甜的微笑。小家伙约莫来回奔跑了二十分钟,车厢也因小家伙的吵闹增添了几分趣味,全微笑着与他做游戏,似乎忘记了旅途的劳顿。大概只有在凉山地界才能体会到这般朴实又不失灵动的感觉。

随着小家伙受了管束,车厢又恢复了死寂。阿妈在给孩子吃过母乳后,也缓缓睡了。只有我,在心间感到几分烦躁,脑海中不自觉循环播放着什么。无奈之下,把目光移向了窗外,山还是一如既往的峻险,水明晃晃的在铁轨下喷涌。顿时,飞翔的雄鹰又从山间滑跃而起,沉默群山正在以前所未有的活力迸发。先祖开山筑屋,修桥铺路的场景又在继续进行。如果让我再做一次选择,我将把所有言语、思想,从《勒俄特依》中取出,重新在群山顶端安放。重新默默祈祷,让阿妈不再承受苦难,让江流哺育那亘古绵长的原始生命。

火车大约在凉山地界穿行了近十小时,同时也带我穿越了凉山越西、普雄、甘洛、喜德等区域。这或许是我有生以来,乘坐火车最为欣喜,也最为痛苦的一次。我欣喜的是:可以真正走进这片隐秘的土地,从群山与聚落间,体会先祖留下的,木撮乃姐石板墓群、文昌帝君诞生遗址、大洋堆遗址等充满神秘气息的不竭生命之源。我所痛苦的是:阿妈教给我的坦率、坚韧,正被生活一丝丝剥离。

阿妈与我讲过许多有关凉山的故事,不过这已是六年前的事了。阿妈生活在一个叫崩底的村寨,村寨中人們大都靠种植玉米、水稻为生。虽长在彝乡,却进过几天学校,识得些学问。阿妈上学的学校离家较远,须翻过一个长坡,穿越一片密林,经过一条街道才能到达。据阿妈讲,密林中常有兽物出现,下午放学回家,只有三五邀约结伴而行,才可避免被兽物侵扰。阿妈自出生以来,便经常跟随外公外婆爬山过坎,放牛骑骡。对林中隐藏的兽物,并不惧怕,甚至时常与胆大的男生到山中打猎。阿妈在家中排行老大,除了抓好自己的学习,早间要牵骡割草,喂养圈中的老牛和几只小羊。处理好庞杂事务后,才在院中的露天坝灶热上早饭,照顾两个弟弟。

阿妈家虽地处凉山西南部,可环境还算不错。家中除了有父辈支撑,还有两位得力的祖辈。祖辈两人在村寨中,有些声望,每日到阿妈家聚集谈论之人不在少数。有咿呀学语的孩童,也有一同在村中生活了数十载的旧友。每到晚间,在露天的四方院落里,搬上几个草墩,烧上一堆火灰,温上一壶白米酒,一整晚便可七嘴八舌絮絮不止。阿妈晚间回来,事情打理完后,也会加入祖辈们的谈论中。有了她的加入,闲谈即刻变得活跃起来。这倒不是说,阿妈如何优秀,只不过是她交流坦率耿直,从不斤斤计较,加上为人和善,不仅深得老辈人的欣赏,也深得同龄人的尊崇。可惜好景不长,就在一切顺利进行之时,不幸像魔鬼般毁灭了这个花季少女的美好人生。

那是阿妈上小学时极为平常的一天,早早吃过饭,便朝学校去了。临近放学时,噩耗传来,外公因去水库放水,被虹吸作用吸入了涵洞。经过村中人一番找寻,才在水渠中发现了外公的遗体。对于这段岁月,只听旁人偶尔间提起过,母亲只字未告诉我。

随着外公去世,家中虽还有两位老人打理,可两位祖辈都已过了古稀之年,生活的担子开始渐渐落在一个十二三岁的花季少女身上。她所面对的是一个伤痛之家:两位年事已高的祖辈,两个年幼的弟弟,伤心欲绝的母亲,以及自己形单影只的无奈。

我常常觉得人或许是最悲惨的动物,如果生而不为人,变为世间的鸟、兽、虫、鱼,既没有人类社会的诸多羁绊,也没有数十载苟活于世的烦忧。不过阿妈,却跳出了我所担心的一切。处理完外公的后事,阿妈选择了退学,回到家中帮助外婆办生产。当时学校老师到家中做过几次思想工作,叫她继续入学读书。阿妈也并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她向老师反应了家中情况,又告诉老师,自己实在不愿看着生活的担子全落在母亲一人身上。外婆虽个子高挑,身体却显得很单薄,只有不到一百一的体重。

自此,阿妈便全身心投入到了农业生产中。每天吃过早饭,把两个弟弟打发去上学后,便开始一天的劳作。记忆中,外婆家有十余亩田地,有的位于沟谷,往返田地须爬山过河,有的需靠人力把种地插秧要用的农家肥背到田地里。艰辛的农活并没有打败母亲,她明白:种一季庄稼,就可以填饱一家老小的肚子。要是靠自己的劳动能让一家人有饭吃,又有什么丢脸的呢?

每到播种或收割时节,阿妈除开忙于自家农务,也经常帮助邻家播种或是收割。母亲做农活不图时间早,往往要吃过早饭,提上一壶水,带上草帽,才朝田坝中走去。来到田坝干活,丝毫不含糊,该割草就割草,该挖地就挖地。干完活也不拖拉,不像别人早晨四五点出发,非得干到皓月当空才收工。阿妈干活,一般只做到下午三点,便回家休息吃午间饭。饭后待烈日稍显清凉,才又拿上锄头朝田地走去。

阿妈在上世纪90年代与阿爹结婚。由于阿妈家田地宽广,农忙时节,我常常跟随父母在外婆家居住。这段在田坝的日子,在脑海中仍然清晰可见:放眼望去,一片片灌满水的胶泥水稻田闪闪发光,要是不注意滑倒了跌入其中,再爬起来那可就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泥塑雕像。手上、脚上、衣服上、裤子上全染上了一层青灰的泥,越挣扎沾得越多。

播种时,正值初夏,白天日头强烈,偶尔间忙着插秧的日子,往往在晚上翻田。晚间五六点吃了晚饭,给水牛喂上一顿上好的料草,抬上犁具便朝田间去了。到田间时,纯净的月华透亮地洒在水中,一层层梯田像极了乳白蛋糕。阿爹招呼着为水牛架上牛弯便开始吆喝着水牛翻田,二舅年龄、气力较小,往往负责糊田埂,母亲有时插秧,有时也帮着二舅糊田埂。据阿爹说,外婆家的田地水源不便,糊田埂可使稻田更加养水,有利于稻谷生长。

这时候,往往是我的天下。不管干啥,都没人约束。有时在二舅铲过的田埂上找土狗,有时索性找一块石头,在阿爹犁过的水田里,抓起一把胶泥,在石头上反复敲打揉搓,不大一会儿坦克、飞机全捏了出来。要是玩累了不想动,又跑到事先准备好的露营地,把阿爹、阿妈、二舅脱下的外套垫在地上便呼呼地睡了。许多次,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在外婆家的床上,这却为父亲与母亲增添了不少麻烦。如若我自己走回家,先前拿去田间的工具便可一块带回。可看我熟睡,无奈,母亲只得先将我背回去,再到田间背锄头,牵水牛。这大概是我生命中印象最为深刻的日子了。这段日子里,学习、发展、以后的生存全不用考虑,累了就睡,饿了就到外婆家里吃东西。如若不然,也许因为这是我与母亲最为亲密的岁月吧!

我对凉山是没有特殊感觉的,村寨中所有人,只是日复一日干着工作。务工的每年很早出去务工,上学的只有寒暑假回来。种庄稼的就更不必说了,每天扛着锄头很早出去,晚间才回来。在我看来一切都如此平常,很难找到新奇之处。我有时也困惑:难道在其他地方会有所不同?为什么这片区域会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直到参加高考,才慢慢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凉山真有许多地方不同。从地理区位上讲,凉山地处横断山区,多山川河流;从社会经济发展看,凉山社会经济相对滞后;从人群聚居而言,凉山为彝族聚居区。国家对少数民族地区有着许多政策倾斜,包括高考,有一定的加分政策。自此,我对凉山才开始慢慢了解,这或许有些荒谬,不过对于我,却是真真实实的感受。

后来随着对凉山了解逐渐加深,才明白凉山并不仅仅是自己居住的那一块土地,而是有着广袤的地域,所辖区域包括十六县一市。每个县有每个县的特点,但总体而言,经济发展相对缓慢。境内高山峡谷阻挡了与外界沟通。外出求学后,对其感受更为深刻,火车和汽车多是穿山过桥,更无外界的高铁等交通方式。但面对这重重困难,凉山人是不惧怕的,眼看那一条条新修的道路,新建的住房,无不史诗般书写着彝乡人的坚韧奋发。近年来在国家帮扶下,一条条高速公路开始逐渐联结,成昆铁路复线正在修建之中,各县特色产业正加紧建设。山林面积逐渐增长,域内河流得到有效开发与治理,一个崭新的凉山风貌正一天天到来。

令我感触最深的是离家不远处金沙江大桥的修建。未修大桥之时,来往穿梭于310省道的车流,到鱼鲊乡后,只能乘渡船横渡金沙江。车流大时,往往排起长队,严重降低省道运输效率。现如今金沙江大桥架通后,车流便可横穿大桥跨越金沙江,再经攀枝花平地乡上高速,大大提升了道路使用效率。此外,鱼鲊区域内万亩芒园正日趋繁茂,一株株芒果树正改变着原来乱石嶙峋、杂草丛生的状况。从鱼鲊朝会理方向一路向前,民居从以往的土墙瓦舍到如今的一二层小楼,原来大面积的耕地被各色果树代替。其中石榴是种植最多的果树,无论是数量还是种类都变得十分繁盛。有硬籽石榴,也有软籽石榴,有一棵一棵散于房前屋后的,也有大片大片顯于山间的。春夏之际,果园内正显旺盛,透绿的石榴叶绿茵茵的争挤着成长,偶尔间一两个绿中透红的小石榴开始冒出来。

从会理继续向前,开始一步步向西昌靠拢。其间虽被群山阻隔切分,但在山峦转角或河谷处,仍星星点点散落着许多乡镇集市。这样的集市是别有风味的,有民间艺人自己编织的工艺品,也有当地自产的各色瓜果蔬菜。有时还可遇见售卖旧物的小贩,小贩摊铺上摆出许多古老而又别具风味的小玩意儿,古钱币、旧瓷瓶、木工件等都十分引人注目。对于我只觉得好奇,是丝毫不敢去买的,主要是一双拙眼识不得宝贝与废品。

这一番游览才渐渐体会了浓郁的本土风味。衣服店子里不再是各类流行服装,开始夹杂着一些别有特色的彝族服饰,有的红艳艳,有的则是朴实的藏青色。街道两旁的杂铺上,摆放着许多形态各异的农作工具,有熟悉的大口镰,也有当地人称的“彪锄”,以及一些充满彝乡风味的美食:杆杆酒、跑山猪腊肉、苦荞茶等。人们交流多用熟悉的家乡音,虽不是十分理解,但传入耳中却感到温暖亲切。要是在离家较远的大都市,突然间遇到这样一种声音,不想泪眼婆娑,也想来一个紧紧的拥抱。

从西昌出发,又可到盐源、宁南、布拖等地。每一地都有着独特的文化与风景名胜。大家所熟知的盐源泸沽湖,宁南的金钟山、凯地里拉,布拖的白石滩等都足以大饱眼福。晚间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跳上一支达体舞或歌唱几首豪迈又不失婉转的彝语歌谣,都是足以震撼旅途的享受。

此刻,“凉山”对我而言,不在是绵延亘古的群山,也不在是荒蛮落后的土地。他正与我对话,正在我稚嫩心间,悄悄植下果敢、坦率、坚毅。他也永远定格了:一个黝黑、朴实面孔的成长。

当悠扬古朴的旋律响起,当“有一座山,只有一座山……我梦中的大凉山,无论多远,无论多近,我属于你——大凉山”的歌曲唱响,才真正体会到,远方再没有大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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