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安放在云端的村庄,带来神谕
2020-11-06蔡银环
蔡银环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山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个人头脑中的奇怪想法让草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近我身边的两朵,一朵面朝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似有吟吟笑声入耳。另一朵则扭头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颜。我禁不住也笑了起来。先是微笑,继而哈哈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个人笑出声来。”
当憨痴遇见呆萌,世间所有的道理土崩瓦解,并注定引发一场浩大的围观。
刘亮程,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集奖”得主,被誉为“乡村哲学家”和“20世纪中国最后的散文家”,现任新疆作协副主席。《一个人的村庄》创作于他三十多岁,到乌鲁木齐做了文学编辑以后。他说:“书中构筑的这个村庄,不等于大地上种粮食、养牛羊、生儿育女的村庄。而是一个孤悬于尘土之上,在云端的村庄,在内心中安放的村庄。”
成熟的作家都很注重构建自己的文学地理坐标,比如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马孔多”,聂鲁达的黑岛,鲁迅的鲁镇,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张炜的胶东半岛……而黄沙梁这个村庄,就是刘亮程的地理坐标。
“我投生到僻远荒凉的黄沙梁,来得如此匆忙,就是为了从头到尾看完一村人漫长一生的寂寞演出。我是唯一的旁观者,我坐在更荒凉处。”
《一个人的村庄》有三辑组成:“人畜共居的村庄”,“风中的院门”,“家园荒芜”,是作者对在黄沙梁这个沙漠村庄过往生活的记录和解读。我觉得,这本书堪称“中国乡土版本的《圣经》”。
“神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又将永生安置在世人心里。然而神从始至终的作为,人不能参透。”
人类虽然没有尾巴,却是世间最爱翘尾巴的生物,喜歡自诩是自然的主宰。幸而有刘亮程,在最大程度上践行了人类应该具有的谦卑,参透了神谕。
这部作品中最闪光的部分,就是万物平等有灵的观念。
开篇就是《狗这一辈子》:“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善解人意了均不行。总之,稍一马虎便会被人剥了皮炖了肉。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时候却连自己都看守不住。”人类最忠实的伙伴却有如此不堪的命运,如果狗会说话,不知会倾诉多少的冤屈呢。就像作者遗憾的那样:“人和牲畜相处几千年,竟没找到一种共同语言,有朝一日坐下来好好谈谈。”马、牛、驴子、猪、野兔、狼、猫、老鼠,鸡、燕子、麻雀、乌鸦、猫头鹰、喜鹊、鹞鹰、鸽子,蜣螂、蚂蚁、蜻蜓、无名小虫,这些有生命的东西依次登场,在作者的眼中,它们哪一个都有生命权,对哪一个都应该心存敬畏。“老鼠应该有这样的好收成。这也是老鼠的土地”,“我们喜庆的日子,如果一只老鼠在哭泣,一只鸟在伤心流泪,我们的欢乐将是多么的孤独和尴尬。”这体现了他骨子里的厚道仁爱。
他对这个世界一往情深。他认为万物跟人有关联,哪怕是一株草、一棵树,或是一只虫,它们的死亡、夭折、鸣叫都与人息息相关,因果相通。草木的道理人不要奢望能够弄懂,人充其量也就是弄懂自己。
“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刘亮程不慌不忙的笃定态度,必是因为找到了永生的窄门。他从来就不会“急吼吼”地面对人生。“尽管鸟不住地叫,听到鸟叫的人,还是极少的”,这是对焦躁世人的一种委婉规劝。“一个听烦市嚣的人,躺在田野上听听虫鸣该是多么幸福。大地的音乐会永无休止。而有谁知道这些永恒之音中的每个音符是多么仓促和短暂。”即使浑身被小虫咬满了红疙瘩,他依然热爱这些短寿的小生命。面对劳作的辛苦和生活中的困顿,他选择逆来顺受。黄沙梁的生活很艰苦,他们一家人开始就是在一个地窝子里生活。他需要种田、割麦、看守麦垛、砍柴、拉柴、盖房子,还要跟不断侵犯领土的邻居理论,但他从不急眼,也不抱怨,更不诅咒。一切的发生都自有道理,着什么急呢。
“求你指教我们数算自己的日子,好叫我们得着智慧的心。”
刘亮程解读世界有他的独特视角,充满哲理和智慧。比如写风、写影子、写气味的章节无一不让人拍案叫绝。“旷野盛得下人一生的奔跑和飞行。人最远走到自己的尽头。而旷野无垠。”“今天他还背了捆柴火,也许是一捆青草。背在右肩膀上。你听他走路右脚重左脚轻。”智慧源于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对经验的持续总结。有些拷问会让我们感到旷世的苍凉:“我们的一辈子就这样被收拾掉了。对手是谁呢。”
他的生死观也独树一帜:“我们都把死亡看成一件美事,我们活着是因为还没有资格去死。”
“你的言语一解开,就发出光亮,使愚人通达。”
“刘亮程的才能在于,他好像能把文字放到一条清亮透明的小河里淘洗一番,洗得每个字都干干净净,但洗净铅华的文字里又有一种厚重。捧在手里掂一掂,每个字都重得好像要脱手。”虽说英雄所见略同,但不幸我是个哑巴英雄,所以由衷地为文学批评家李陀的这段评论而鼓掌。
他的语言朴素厚重、纯净灵动。“夜晚的田野虫声连片,各种各样的虫鸣交织在一起。‘有一丈厚的虫声。虫子多的年成父亲说这句话。‘虫声薄得像一张纸。虫子少的时候父亲又这样说。”“树是一场朝天刮的风……风刮到头是一场风的空”,“劳动是件荒凉的事”,让人读了忽而叹服,忽而忧伤。里面经常写到飞扬的黄土,但就是不会让人觉得它脏。
“你已将生命的道路指示我,必叫我因见你的面,得着满足的快乐。”
阅读课上,我与学生们分享过“捉迷藏”的精彩片段:“我很少被他们轻易找到过,我会藏得不出声息。我会把心跳用手捂住。我能将偶不小心弄出的一点响声捉回来,捏死在手心。”孩子们会心地微笑、赞叹,我暗自得意。这些年,我一直密谋用美文攻陷他们——强攻,诱降,包抄——一点一点扩大我们精神交集的领土面积。得手失手,从不放弃。
这个叫做黄沙梁的村庄,首先是刘亮程一个人的,又是我们所有读者的,是一个承载了爱和美好性灵以及光辉价值判断的地方。读完作品,心中久久激荡的,还有对刘亮程生命态度的由衷敬佩和感激。
这个云端的村庄,果然值得朝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