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水
2020-11-06林子懿
林子懿
一
大禹之后并没有消灭洪水,它们像灰烬一样蛰伏着,分流转型,在道路两旁,在野花之间。安静地融入土壤;融入闪电、树枝、胎儿与蚂蚁,被后人和牲畜的掌纹践踏。共工司水的神位仍在,不周山之役后,这些炎帝的后代像黑色的期货一样蛰伏着。“初九,潜龙勿用。”(《周易·乾》)它们的权力,它们的职能,它们曾经天崩地裂的反叛,通通铸成透明的悬斧,在看似大一统的黄帝系的天空之镜的关照下,委身于月亮和云朵,逡巡在人们头上,混入了昌盛与宁和的表面歌队。百姓看到祥瑞:一只仙鹤在光瀑下离形解构,散开成纷纷扬扬的白雪莲花。只有处在统治体系中的几个大人约略知道,繁盛背后是数倍于此的不安。洪水,依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周转。也许不成办法的办法,便是重新盘算起“寅吃卯粮”的旧账吧。悬置的办法用在政治上和用在工程上,效用截然不同,而将两者强行联系,则更像是大禹父亲鲧曾经提到过的一个著名隐喻:使洪水消遁的息壤既不在民间,也不在神界,而且洪水也不会退却,只会被人为地悬置起来,制造一条银河,然后挂到天上……“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命祝融杀鲧于羽郊。”(《山海经·海经·海内经》)
二
道路越来越密,超过了草木生长的范畴,钢筋水泥在全球化的自由空气中,由几根肋骨发育成膀大腰圆的汉子。江湖上贩卖“樟柳神”的生意渐渐惨淡,术士移魂于大水治后,投注于新的形塑——物主僭越神主。“有巢之民”得巢、失巢、再期复巢。夕阳蹭下脚手架电梯,而月亮白茫茫一瓣,反其道而上,吃空的山盆盛满了银根,发出哑响。这一天,血汗作为一个实体,像往常一样打卡、下岗,在它背后,迎来的是暗夜里浮动无声的交易。在疏通端,大禹铺设下新的理论:息壤并非父亲眼里的计划跟定量,而是一个概念和信心,它只能用在虚处,不能够落实在具体的项目操作上,与其坐吃山空,不如打开市场。该理论只向极少数人作了下达,共工则以反对派的狡黠看出问题的要旨:息壤问题,本质上是横在它和大禹之间的一个二元问题,一个当前的窘况为有你无我,而与第三方无关的问题。百姓则兽皮藤衣,光脚伫立,禹能否继承鲧的遗志?继续使用息壤,将毒蛇野豹一样的洪水吃净咽干?它们开始怀念被帝尧启用,随后又被杀掉的鲧,并对前途和命运充满了迷茫。“鸱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伯禹愎鲧,夫何以变化?纂就前绪,遂成考功。何续初继业,而厥谋不同?”(《楚辞·天问》)。可是山顶、山腰和树干,已经没有多余的容身之处,百姓的祈祷,则由遍地零落与离散,逐渐汇集成型,幻化出一只翅膀能够遮住四十六棵大桉树的哀鸿,一头撞向了羽山。这一天,在测量完大致的山川地形走势之后,伯益对大禹说,水流之处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处处管制则会造成处处拥堵,那不如,把洪水调得更加泛滥一些,我看多多益善……“禹乃遂与益、后稷奉帝命,命诸侯百姓兴人徒以傅土,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史记·夏本纪》)。
三
抟扶摇直上,羊角状、马群状、龟背状、大鳐状的哀鸿在羽山上的一撞,触动了不周山之役的危险回忆,链式反应在大禹的脑海里翻腾出蕈状云和粒子雨。然而这一切,共工都不曾遗忘。现在的建筑工地上,聚集了一大群蚂蚁,黑色的劳工,它们为分配食物的事情起了争执。两拨蚂蚁在对峙,泾渭分明的蚂蚁,楚河汉界的蚂蚁,飞翔不成,在考虑如何上树的蚂蚁,举起脏手钳着的铝制饭盆。一拨打起另一拨头颅的蚂蚁,另一拨带着安全帽,用双手和双脚攻击攀爬在脚手架上的蚂蚁。之前的大洪水,仿佛在宣传中就逐而渐地消失了,现在的情况是,干旱随着滞后宣传的到来而显得愈发干旱。共工的阴谋论,在后稷的宣传下成为洪水时代的一个号角,之前那只覆盖了四十六棵大桉树样的哀鸿,粉身碎骨,它本是气息和神志幻化出来的民间虚拟物,在山体上一撞而天塌的幻觉,出自大禹前辈颛顼的那次经历。“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列子·汤问》)。但大禹当初判断错误的地方,在于性质判断错误,原因出自手握息壤已久带来的某种感性与不安。百姓的怨忿不是共工手里的神符,但共工期待着这怨忿,怨忿是一种形而上又而下的洪水,能为自己的复仇计划助上一臂之力。于是宣传在共工那里,就变成了禹之息壤的存而不用……
四
大水漫到了东方旸谷的扶桑树树冠上,也漫过了西方虞渊千枝灯型的红色若木。羲和拉来的金色车上的太阳王子,望着下面“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的汤汤银箔,吓得差点摔下三足乌鸟。它迟迟无法降落,天上的恒星轨和地下的泉水链,也就此戛然断开。羲和另外的九个儿子,因惧怕脱缰的洪水猛兽彻底吞噬掉自己身上携带的万丈黄金,纷纷在水漫扶桑之际,旱地拔葱,反重力地高高跃起。黄金撤离了地平线。成千上万的日子,仿佛都在为这一天而准备降临。攀爬在脚手架上的那队蚂蚁,径直往上,并没有到达树木的绿色云窝,而是进入了钢筋水泥的一座空城。洪水蛰伏以后,袒露的原野被切割成块,蓝色的铁皮围墙,绿色的遮尘网幔。百废待兴的荒山脚下,失去草丛与树干的蚂蚁,被基建套牢,小极与大极,构成后洪水时代相反相成的两类运作实体。蚂蚁身上,早已退化的翅膀像两片扇叶,扑腾不起来,便废了。它们中的一只蚂蚁抬头,猛地一闪,脸上像被汤勺剜去了光明一样,它竟然看到十个太阳,胡子拉碴地一齐出现在了天空的镜面之上。“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淮南子·本经训》)。于是我們可以试着替它知道,生命向高处的不懈努力与机械式攀爬,恰恰完成了部分普遍的真实与自我,完成了康德那著名句子的一个后现代倒装,即合目的的无目的性。这队劳工蚂蚁的大限快要到了,指的是行动,而不是身体,接下来将是漫长的蛰伏期。洪水和共工好像也被宣传的息壤彻底封印了起来,山川湖田则恢复了旧日的宁和与昌盛,百姓的表面歌队又开始带上响器,承载起愉悦的歌声。“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禹锡玄圭,告厥成功。”(《尚书·夏书·禹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