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而不败亦风雅
2020-11-06汪长民
汪长民
2020年4月26日,被誉为“江南第一槌”的杭州西泠拍卖有限公司开拍(四月网拍瓷器专场)的一件南宋龙泉窑梅子青釉大直颈瓶(图一)以远远高出拍前估价(3.8万元—5万元)、溢价20余倍的80万元成交价,突破了无论拍卖公司、藏家、买家还是绝大多数竞拍者乃至“拍场看客”的心理预期。笔者对此虽因未做详细考证和逐一比较,不敢轻易断言此件青釉瓷瓶是否为该公司乃至中国拍卖市场历年来瓷器板块溢价空间最大的拍品,但确凿无疑的是,拍品之所以能够引发竞拍者强烈的竞价兴趣,与其作为龙泉瓷器珍品的稀缺性和艺术性不无关系。青瓷作为一种表面施青色釉的瓷器品种,是中国陶瓷烧制工艺的珍品,一直以来备受各级文博单位和广大藏家追崇。而龙泉窑作为青瓷史上最著名的窑口,享有“半部浙江陶瓷史”之美誉,其在中国陶瓷史乃至中华文明史上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西泠拍卖公司上拍此件作品时对其形制、品相、审美价值及其在历史上的艺术地位进行了比较精准而客观的描述,这也成为藏家竞拍前认识这件拍品的主要信息来源:“此器通体施青釉,釉色青翠似玉,敞口,口沿略外撇,直颈,斜弧腹,大圈足。其造型简洁,线条秀丽,舒展流畅,秉承了宋代这一时期一贯的素雅风格,颇显端庄大气。厚如堆脂的粉青釉,釉质滋润肥腴”。该公司对拍品缺陷的展示,除了详细图片呈现外,还进行了看似一带而过实则言简意赅的文字描述:“口沿锯钉”。虽然受托方基于商业原则和市场规律,对拍品缺陷在不回避的原则下,尽可能做到文字上的简化处理,但图片和文字的叠加已足以向客户传达完整而规范的品相信息。
这件拍品之所以以超乎几乎所有人想象、近乎吊诡的高价成交,在于竞拍者对其价值定位的高度趋同性认知。瑕不掩瑜,受藏家激烈竞价的自我暗示与胶着性竞价博弈驱动,即使身为残器,亦丝毫不影响其市场热度和价值预设。物以稀为贵乃收藏界“恒规铁律”,用在这件拍品的价值归宿上,可谓恰如其分。可以预计,此件瓷器的拍卖档案将引发市场对缺陷藏品的重新认知,并掀起新一波市场热度与学术争鸣。
多数藏家倾向于认为,残缺器乃收藏之忌,绝大多数被打入藏家敬而远之的冷门藏品之列。举凡“身体有残”,一损俱损,其市场价值将大打折扣,这反映在拍卖市场几乎成了一种“常规现象”。同一件藏品,残器的市场价(拍卖成交价)往往只够完整器的一点零头。贵者恒贵,贱者恒贱。二者市场待遇之悬殊,高下立现。既然如此,这件作品又何以以近乎天价的成交价跌破一众藏家的“眼镜”?笔者认为,根本原因在于,此器有效而合理地规避了自身缺陷,非但没有形成结构性“硬伤”,反而具有了某种所谓的缺陷美,从而幸运地保留了其最核心的“精致”要素。常说“一白遮三丑”,这话用在收藏界也颇有几分道理,具体而言,可谓之“一精掩微瑕”。在这件拍品身上,精致以显著优势战胜了瑕疵,不能不说这是中国拍卖市场理性的再次回归。
但这同样引出了一个值得商榷的收藏话题:藏品有残,是否也风流?
缺陷藏品,即与完整器相比存在某种缺陷的残器,或因存在原始缺陷、先天性不足(如瓷器制作过程中发生裂变或烧制过程中因窑温控制不当导致开裂),或因年代久远自然损坏(尤其是出土器物,因长期受覆盖其上的泥土“压迫”而损坏乃至損毁,完整器寥寥可数),或因流传过程中多次易主保存不善等因素(以材质稳定性差、不易保存的书画为主),很容易受到不同程度损害。在拍卖市场,缺陷藏品成交价一直低位徘徊,与完整器相比明显不在一个量级上。但也时不时有一些缺陷藏品摇身一变成了拍卖会上杀出重围的黑马,“万绿从中一点红”,这就值得玩味了。个别缺陷拍品以远超估价的价格成交,到底是恶性竞价博弈的偶然结果,抑或拍卖公司对藏品缺陷出现了大幅度认知错位,抑或这是残器市场价值回归的某种必然现象?不管如何,终究得市场说了算,发言权、定价权掌握在作为市场直接参与者的竞拍者手里。笔者认为,准确认识缺陷藏品的“残疾等级”至关重要。
一般而言,残器对器物价值的损害是巨大甚至“致命”的,具体到个别藏品上,很可能意味着一残即废。由于残缺性是一个比较模糊甚至藏家乃至领域专家对此存在认知偏差的概念,因而很难做到像鉴定文物等级那样进行准确的文字描述。但在宏观上,笔者认为,一件残缺藏品的价值高低主要取决于三个因素:一在残缺面积占整件藏品面积的比例,这与残缺人民币兑换办法颇有几分相似;二在残缺部位在整件藏品中所处的位置,处于核心部位(如瓷器器身)与处于次要部位(如瓷器器底)对价值的影响差异很大;三在残缺部位在整件藏品价值体系中所占的比重。对此争论颇多的是瓷器与书画两大收藏与拍卖板块的藏品,主要残缺形态包括瓷器的开裂与破裂(冲)、字画的破损程度等。
笔者认为,残器收藏要把握“四项基本原则”,即藏品应具有“四不”属性:一是残而不缺,藏品需具有相对完整性(或称可修复性),不“短斤少两”,不“缺胳膊少腿”。如瓷器细微开裂而不出现部分器体遗失,书画不存在内容尤其是落款、钤印等关键要素缺失等“致命性伤害”。二是残而不显,残缺部分不够显眼、醒目,对于那些不经仔细识别基本看不出,或在单向展示空间内视线难以触及残缺部位(例如瓷器和金属器中的尊、罐、碗、瓶等圆器,陈列于仅能从一面观看的封闭性展柜中,其残缺部位可以置于观众视线之外),或残缺部位经技术处理(修复)后不存在比较醒目残缺痕迹的藏品,在技术上基本可以认定其为完整品,可以进行技术性规避。三是残而不俗,即藏品本身需为精品,无论质地、存世量(稀缺性)还是艺术性,其他同类藏品都难出其右。其实,“以精立藏”本是收藏的基本要求,只有把好入藏质量关,藏品才有较为丰富的价值内涵和值得预期的溢价空间。对残器而言,精品身份可谓根本前提。四是残而不破,藏品不因残缺发生器型变化(即形变),不因此“面目全非”或“支离破碎”。以上四点,舍其一者,藏品价值将呈指数级下降,即为废品。
再回到前述拍品,以此四条标准重新审视这件南宋龙泉窑梅子青釉大直颈瓶,不难发现,本器虽有残在身,但并未因开裂导致器身缺失或器体变形、影响整体美感及欣赏体验,且身为龙泉青瓷珍品,“将功补过”,因而对其蕴含的艺术价值、历时价值和文化价值影响不大。在此意义上,此器能够突破市场心理赢得近百万成交价(含佣金)的市场回馈,也就见怪不怪、理所当然了。
残器卖出高价毕竟属于偶然现象,但笔者深感在此有必要奉劝各位收藏同好,如果以收藏残器为乐乃至为业,恐怕走上了旁门左道,不务正业,实不足取。以标准器和完整器为首选、以精品立藏,方为正途。最后,不妨在此展示笔者收藏的一件被誉为日本文人画“最后的大家”富冈铁斋水墨画“老聃像”(老聃即老子,图二)。从收藏角度考察,此件作品出自名家之手,集诗、书、画、印于一身,融作品、原箱、精裱、著名书画家丁丙鉴藏题款等于一体,堪称日本文人画精品及富冈铁斋代表作。正如丁丙(落款“醒翁”为其晚年署名)题款所言(摘选):“翁所画之佳作,时有出池无名(即池大雅——笔者注)右,或然乎如此图。”由此可见,丁丙先生认为:其一,富冈铁斋在艺术造诣和艺术地位上已经超越了日本文人画集大成者、被誉为南画鼻祖的池大雅(1723—1776);其二,此件“老聃像”堪称富冈铁斋毕生两万余件作品中的扛鼎之作。至于这件藏品的前世今生及内涵价值,尤其是丁丙与富冈铁斋两位画家之间有着怎样的艺术交集,笔者拟考证后另文撰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