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肃的侯宝林先生
2020-11-06
采访者:佀童强
受访者:薛宝琨
采访时间:2006年7月22日,14:30-15:30
笔者2004年进入天津人民广播电台,从事曲艺编辑和主持工作,十几年间遍访京津曲艺名家,留下大量采访素材。随着时光流逝,很多老艺术家离开了我们,他们留下的采访录音弥足珍贵。本文就是根据笔者2006年采访曲艺理论家薛宝琨先生的录音整理而成。
佀:薛先生您好,今天来打扰您,是想请您介绍一下您眼中的侯宝林先生。
薛:好的,当初有家电视台曾创办过一个叫《逗你玩儿》的栏目,想请我去讲侯宝林先生的好玩的事,博大家一笑。但我当时就回绝了,这种好玩的事我一件都想不出来,自然也不可能让大家笑得那么酣畅。因为在我心中,侯宝林是个很严肃的人,特别是在渡尽劫波后,他有了更为清晰的自我定位。
我初识侯宝林时,他就毫不客气地跟我说,别看你是北大高材生,干这行你还得从头学,一点也不客气。那时候我颇有些心高气傲,加上周边的同事对我这个高材生都很尊重,所以对他这句话很有些不以为然。后来跟着看他的演出,亲身体会了曲艺行当的精髓,我很快摆正了自己的位置,虚心求学,不懂就问,有时候还会有些激烈的辩论。但就是这么着,我慢慢明白了曲艺的道理。后来他又跟我说,曲艺是金饭碗,你一辈子也吃不完。我就很平和了,深以为然。
佀:相关资料介绍,侯宝林先生很早就退出了舞台,这段历史您了解么?
薛:大概是在1979年的7月左右,他就正式退出了舞台,专门从事相声艺术研究工作。我们合作编书时多有交流,当我问及他退出舞台的缘由时,他认为风华正茂的侯宝林不可能再回来了,站在舞台上的那个逐渐失去艺术生命力的老人只是在用过去博取观众的同情心,他不想到最后只留下那么一个可怜的形象。
佀:您有文章提及侯先生是一个严肃的人,这可能与大家心中侯宝林的形象不符,侯先生平常很严肃么?
薛:他一直认为,一个相声艺人、一个喜剧演员的内心,总要有些严肃的自尊的东西作底线,那是从艺的底线,也是对自己的清醒认识。特别是在经受“文化大革命”的摧残后,他是真的笑不出来了。年轻时那些拿手节目,像《改行》《关公战秦琼》等,他是真感觉拿不起来了。据我观察,这一方面是他年岁渐长,精力确实有些不济,一方面是内心很难平静下来。他曾对我说,不愿意人家把他單纯的当作一个喜剧演员,希望大家对他有个更全面的认识。我请他到南开大学给学生们讲课,时任南开大学校长的滕维藻①先生专程去看望他,并想请他讲课时现场表演一段。但侯宝林当时就变了颜色,对滕维藻校长说,您是请我来作报告的,如果您想听相声的话,可以去买票。当时的情况比较尴尬,后来他也认为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但类此的情况还是出现过几次,而且他对自己的名字被“儿”化、比如“侯宝林儿”很敏感。
佀:侯先生确实是一位非常自重的演员。
薛:是的,写《大宅门》的郭宝昌曾说自己写了个《豪门逆子》的续集,说家里有个儿子出去学了相声。天津的一家报纸就此事请教了我,我说这绝不符合史实,有钱人家可以让孩子去学京剧当戏子,但绝不可能让孩子去说相声,因为相声过去是根本不入流的东西,相声艺人在相当程度上就是以艺行乞的乞丐。这就能看出相声在过去的地位究竟如何了。
含有喜剧因子的艺术形式,其从业者的内心往往都是严肃的,而成功的相声艺人往往更执着于自己有尊严的内心。侯宝林的功绩在于,他和同时代一大批相声艺人共同努力,在新社会新风尚的引领下,把相声这个过去被人瞧不起的玩意儿变成了堂堂正正的艺术形式,让过去只能谄颜媚脸讨好观众的相声艺人能把内心的尊严展示出来,挺直腰板做人。
他曾跟我说,家里的缕线粒米都是说相声得来的,儿女们也都是吃相声饭长大的。就像农民爱护土地,工人保养机器一样,相声从业者就得尊重相声。他也特别崇拜那些把相声当做事业的人,讨厌把它当作一种生意的人。在这种理念的浸润下,他不但把相声当作安身立命的保障,更把他培养成了一种气质。我们曾经共同去日本访问,他的风度谈吐与职业外交官比起来毫不逊色。所以,不论从我们共同事业来说,还是从相声“养人”的功效来说,我都非常尊重他和他的事业。我也对自己的儿女说,你们吃的每一粒米,穿的每一缕布条都是从相声中得来的,不能因为自己是这个或者那个,就轻视了相声,轻视了相声从业者。
佀:您跟侯先生算忘年交吧?
薛:因为理念的交流,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跟儿女不说的话都跟我说。我俩曾经聊过各自的童年,我说起了自己的家教,小时候不被允许去听相声,考试考不好家里人就会说:“将来让你说相声去!”他听了之后沉默了很长时间,我也随之沉默了。他的身世很坎坷,可能这个话题又触动了他心中沉埋已久的思绪。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没被坎坷与苦难打倒,而是一步步走到现在,我想这和他的强烈的自尊心是分不开的。
在有次聊到《改行》时,侯宝林说,我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改行》就很流行了,就是《八大改行》。内容主旨是什么呢?就是拿艺人开玩笑。而感同身受之下,侯宝林在说这个作品时就很注意拿捏分寸,等闲不拿艺人砸挂。这就一下提升了作品的境界,而如果没有一个有情致的内心和对相声的认可,他是做不出这些改进的。
侯宝林的喜剧天赋被很好地传承了下去。比如侯耀华主演了情景喜剧《编辑部的故事》,我看了之后就觉得有意思,侯耀华也有几分侯宝林的影子,可能没办法达到那个高度,但肯定是饿不着了。
佀:请您为听众们介绍一下侯先生的代表作品吧。
薛:好的,他在去世以前跟我说,《改行》《关公战秦琼》《卖布头》②《三棒鼓》《夜行记》《醉酒》《戏剧杂谈》这七段是他最中意的。
《改行》提高了作品的境界,以前是拿艺人开玩笑,改编后提高了作品的格调。再加上惟妙惟肖的学唱,传达出了艺术的神韵,最重要的就是把一个丑的东西变成美的东西。
《关公战秦琼》有很强的概括性,突出体现了强权的蛮暴和无知。这个作品实质是一个包裹着喜剧外壳的悲剧,作品中戏子内心的理智和现实环境的不协调感在侯宝林的演绎下,有时会给人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诞感,具有很强的讽刺意味。
《三棒鼓》的情景够巧,表现了北京老太太既要享受又舍不得花钱的矛盾心态,又写出了当时戏园子百态和浓缩其中的时代风云,非常饱满。
《戏剧杂谈》中,他是作为一个品评者存在的,他在跳进跳出的指点鉴赏中展现出了他对中国戏剧扎实的理解,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他丰厚的艺术底蕴。
《夜行记》可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的一个代表作了。作品里的“我”是老北京小市民集合体,从这个人身上折射出了在从旧到新过程中旧思想的矛盾态。在这个作品中,侯宝林用类似话剧的手法阐释人物,给相声创演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艺术参考。
《醉酒》是由一个外国笑话改编的。我认为他表现醉汉状态的情节张弛有度,举重若轻,至今无人可以超越。“顺着手电筒光芒爬上去”一段,其原型是一个匈牙利笑话——一个精神病人在地上画一个道,让人从底下钻过去。他把地上的一道变成手电筒光,虽然是借鉴,但也是独创和升华。
《橡皮膏》情节比较荒诞,充分阐释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相声包袱的由来。
他说了上百段相声,到最后他自己满意的就这七段,就这七段和他的内心追求,我觉得就够后来的年轻人们学很久了。
注释:
①滕维藻(1917—2008),江苏省阜宁县人。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著名教育家,著名世界经济学家,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教授,世界经济博士导师。1981年10月至1986年1月出任南开大学校长。
②薛宝琨先生在《侯宝林逸事》中记述“他告诉我,他说了一辈子相声,有几百段,而代表作不过二十几段,在他心里认可的只七段。它们的篇名是《夜行记》《醉酒》 《橡皮膏》 《戏剧杂谈》 《改行》 《三棒鼓》 《关公战秦琼》。”此次采访时薛先生把《橡皮膏》说成《卖布头》,但后面分别讲述七段代表作品的时候还是介绍了《橡皮膏》,所以此处的《卖布头》为口误,为保存口述史原貌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