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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让孩子们走出大山

2020-11-06何国胜

南风窗 2020年23期
关键词:东乡县东乡红梅

何国胜

7年过去,马建忠还留着那个书包。他清晰记得,里面装着一盒文具和一本新华字典,因为这些都是总书记送的。

2013年2月3日,农历小年那天下午。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东乡族自治县布楞沟村村道上淹过脚面的黄土,被总书记的车队带起,散在空中像起了浓雾一样。马建忠当时还是小学生,当总书记来到他们家时,弟弟因为害羞躲开了,他跟父亲在土炕的另一边跟总书记对面而坐,聊着日常。

临别之际,总书记亲手将两个装着文具和字典的书包递到了马建忠和弟弟的手中,并勉励他们好好读书。父亲马麦志记得,总书记走后,两个儿子反复摆弄着那两个书包,直到晚上睡去。

7年后再回首,这两个书包不单是对两个东乡学子的鼓励,更像是一个推动东乡教育发展的隐喻。

东乡族自治县(以下简称东乡县)历来以艰苦的条件“出名”。它地处“三区三州”深度贫困地区,是全国唯一一个以东乡族为主的少数民族自治县,也是甘肃省58个集中连片特困片区县、23个深度贫困县之一和甘肃省仍未脱贫的8个县之一。

全县31万人分散居住在1750条梁峁和3083条沟壑中,被称作“地球的肋骨”。跟它同样拥有这么多贫困“名号”并广受关注的,是四川大凉山。

南风窗记者在走访中,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中国脱贫看甘肃,甘肃脱贫看临夏(回族自治州),临夏脱贫看东乡”。干旱、山大沟深、贫困、辍学严重,是几十年来贴在东乡县身上牢固的标签。

但这一切,都有了变化。十八大以来,东乡县的脱贫攻坚按下了快进键。2013年至今,累计减贫9.64万人,贫困发生率从38.74%下降到4.25%、下降34.49个百分点,贫困村退出146个。今年,东乡县将整县摘帽,县政府网站上“距离全面完成脱贫攻坚任务仅剩 **天”的倒计时已经不足两月。

在全力增加贫困户经济收入的“直接扶贫”措施外,东乡县也将最本质、长远解决贫困的方式—教育扶贫摆在了极其重要的位置。扶贫先扶智,发展教育是阻断贫困代际传播的重中之重。“教育立县”成了东乡县近几年积极推进的发展战略之一,同时也是“教育扶贫”稳固推进的保障。

义务教育,一个都不能少

很多年以来,大部分东乡孩子的受教育历程以“辍学”终结。在很多家长的观念里,读书是一件看不见即时回报且又耗时漫长的事。因为自己几辈人从未享受过读书的红利,所以家长们天然地认为,读书是无用的。而且,艰苦的条件和根深的贫困,使他们不愿意拿仅有的所得,去投资不知何时才有回报的教育。这一点,马建忠的父母也不例外。

在全力增加贫困户经济收入的“直接扶贫”措施外,东乡县也将最本质、长远解决贫困的方式—教育扶贫摆在了极其重要的位置。

在东乡语中布楞沟是“悬崖边”的意思,这里曾经是东乡县最贫困、地理环境最差的村之一。马建忠告诉南风窗记者,因为条件艰苦,从小,他的父母也希望他能早点长大出去打工,替家里分担一些压力。“所以,我一直没有重视学习,基础非常差。”马建忠说。

如果循着父母原有的期待,马建忠可能会在小学毕业或初中阶段辍学,然后去外面某个餐馆当服务员,或打一些力所能及的零工。但2013年总书记的到访,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总书记对他轻拍肩头的嘱咐,使他不敢再懈怠学习,父亲也开始支持他读书,他开始认真起来。他顺利读完了初高中,在今年参加高考,考上了兰州一所高等职业院校。“虽然考得不是很好,但我相信,只要努力,我还有深造和提升的机会。”马建忠告诉记者,他想对东乡的孩子们说:“只有知识才能让我们走出大山,改变我们的命运”。

但不是每一个东乡学子都像马建忠一样“幸运”,更多生活在大山深沟里的家长依然秉持着马建忠父母最初的观念。所以,东乡县拉开的第一场关于教育扶贫的持久战就是“控辍保学”,让适龄儿童一个都不能少地入学。

以往的控辍保学,任务多在校方。方式主要以劝说、讲道理为主,但这种空洞和单打独斗的劝返,一是很难起效,二是不全面。有些学生劝返后,又会再次辍学,如此反复。另有一些残障学生和大龄辍学人员得不到关注。

近几年,东乡县的控辍保学工作形成了一整套完整的体系,更加合理也更加有效。

一是进行联防联控、跟踪联络,实施“一生一案”和“123报告”机制—学生一天不到校老师家访,两天不到校校长家访,三天不到校上报乡政府和学校一起家访。在控辍保学工作中,融入政府的力量,不再让教师和学校单打独斗。同时,也使得这一工作具有更强的严肃性,对那些劝说无用、拒不送孩子入学的家长行使一定的執法权。

二是利用职校,对一些辍学时间较长和16岁以上的学生进行职普结合的教育,既获得知识,又习得技术。

三是对全县残障适龄生进行接受教育能力鉴定,对那些有能力接受教育但无法到校的孩子,通过送教上门的方式,实现他们的义务教育。

四是结合当地实际情况,每学期提前一周开学,组织乡镇村社干部和教育系统人员,逐村逐户进行入学动员,并列出重点管控对象,常态化跟进,严防二次辍学。

这些都属温和的措施,面对那些劝不动、说不通的家长,东乡县采取了具有威慑力的手段—“官告民”。以乡镇政府为主体对拒不送子女入学的家长提起诉讼,通过法律裁决的方式保障适龄学生的受教育权。东乡县为此设立了巡回法庭,在村子或学校进行公开审判,发挥警示教育和引导作用。

今年初二的马红梅就是通过这种方式重返了学校。10月23日,记者在东乡县东塬学校见到马红梅。被校长领出来的她,符合我们日常对山区孩子的各种想象。被紫外线和西北风双重作用下红扑的脸蛋,紧张发抖的双手,拘谨的站姿,很长时间里组织不了一句完整的话。

马红梅家在离学校有6公里多的东塬乡刘牙村,目前寄宿就读。上学期读完初一后,她就辍学了。暑假正是农忙的时节,靠天吃饭的父母要求她留下帮家里干活儿,带带哥哥的儿子,以减轻家中的负担。但原因也不全在家里,她自己也有厌学的情绪,这来源于对老师教授内容的无法理解和日渐下滑的成绩。

今年4月返校时,马红梅缺席了。学校发现后,立即去家里动员,无果。之后,乡政府又去动员,紧接着是派出所,均无果。劝说无效,东塬乡政府对马红梅父母提起了诉讼。7月,庭审在刘牙村广场公开进行,受审的除了马红梅父母外,还有同村另一个上初三学生的父母。庭审中,法官向家长释法、说服和批评教育。最后,马红梅父母同意让她继续读书,当庭签订承诺书,达成调解。

很多拒不送子女入学的家长都被庭审镇住,“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采取。

庭审那天,马红梅已经去上学,她不知道当时是怎样的情景。但她告诉记者,回家后,父母告诉她,庭审那天他们害怕极了,以后不管怎样一定会让她读完初中。马红梅也不知道庭审的严重性,她以为父母会被判刑,会被派出所“抓走”。所以在第一次的采访中,她隐瞒了自己曾依靠诉讼再次入学的事实。经过记者和老师的再三解释,确认了我们不会对她父母构成危害时才说了实话。

马红梅学校的米副校长告诉记者,很多拒不送子女入学的家长都被庭审镇住,“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采取。米副校长坦言,这种方式重在警示教育,并不会对家长真的采取措施。

这一系列控辍保学措施的实施,效果是明显的。截至2019年年底,全县小学入学率、巩固率均为100%,初中入学率99.2%,九年义务教育巩固率96.2%,高中阶段毛入学率72%。不光是数据上的明显改善,在一线的劝返老师也明显感受到任务量的减少。

“以前我的寒暑假全都用来入户劝返,我当时很惊讶这个地方有这么多的辍学儿童。”东塬学校控辍保学办主任李田明告诉记者,他当初从会宁来东乡工作时,这里的辍学率之高突破了他的想象。但这两年,他们的工作量明显减少,入户走访的任务只用周末就可以完成。“小学已经没有辍学的学生了,初中很少很少。”李田明说。

女童“希望工程”

马自东在东乡县被称为“教育县长”,但他并非任县长职务,而是兼任东乡县政府党组成员、县脱贫攻坚领导小组副组长,分管教育扶贫工作。在这之前,他曾是临夏地区最出名的中学校长,“马校长”是他被称呼更多的名号。

2019年9月,马自东带领自己以前的学生拍摄的一部东乡语教育励志短片《走出大山的路》上线。东乡族是个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民族,马自东认为,对于众多文化程度不高的东乡族老百姓,只有民族语言才能让他们理解外界想要告诉他们的道理。

短片讲述了几个东乡大山里的孩子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励志故事。短片播出后,反响很大,马自东收到了很多人的短信,其中有一个女生让他印象深刻。

她已经结婚11年,但也年仅28岁。她在短信里讲到,她当时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小学毕业,老师鼓励她去县里最好的中学读书。开学报名时,父亲反对,他认为一个女孩子跑到县城读书长时间不回来,会被别人笑话,戳脊梁骨。但之后,经过政府和派出所的动员和“威慑”,父亲不得已让她读了初中。

3年后,她以612分的中考成绩毕业,并接到了临夏回族自治州最好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但因为父亲出车祸,几万元治疗费用也让他们背上重债,根本没钱供她上学,就此辍学。

父亲康复后,她跟亲戚家男孩订了婚,因为治病借了他们家的钱,彩礼钱可以抵掉部分债务。她就这样嫁给了那个从未谋面的男人。结婚后一年,公公去世,丈夫很快败完家产,她的生活陷入了一团乱麻。

这个故事尽管是个极端的个案,但抛却那些不幸的遭遇,这个女生求学的历程几乎是所有东乡女童的缩影。在以前,更多的东乡女童在小学毕业时就早早辍学,能读完初中已属幸运。究其原因,除了那些未接受教育的家长重男轻女和读书无用的共识外,还有一个听起来似乎很“切实”的担心—怕女儿跟别人跑了。

这是马阿娅告诉记者的。初一刚上不到1个月,马阿娅的求学之路就被父亲叫停了。一是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二是怕自己外出读书跟别人跑了。“我小学同学就有好几个跑了。”马阿娅告诉记者,这事确有先例,但“跑”掉的恰恰是辍学的人。

辍学不到一年,她13岁,父亲做主让她跟邻村的一个男生订了婚。她想反对,跟父亲闹了好几次,但想到父亲独自一人将她和两个弟弟带大不容易,又不忍心拒绝。

以前,更多的东乡女童在小学毕业时就早早辍学,能读完初中已属幸运。究其原因,除了那些未接受教育的家长重男轻女和读书无用的共识外,还有一个听起来似乎很“切实”的担心—怕女儿跟别人跑了。

2019年8月,村主任问她愿不愿意去职校读书,她很想去,但父亲依然不同意。最后经过政府和派出所的调解,父亲答应了。她去县职校上了一个月的学后,当时订婚的男方来催婚。那时她17岁,家里人也开始逼婚。马阿娅求助了同学,但她们都让她认命。

最后没办法,她也给马自东发了短信求助。次日凌晨5点,马自东回复了短信,问了她的姓名地址等信息后让她等消息。第二天,乡政府工作人员给马阿娅来了电话,说事情已经解决,让她安心读书。

现在,马阿娅在兰州一所职业学校的学前教育专业就读,所有费用政府承担,她对失而复得的求学机会万分珍惜。她希望毕业后能顺利考得教师资格证,成为一名小学或幼儿园教师。

这种几近悲剧的现象现在很难再发生了。女童教育,已经成为东乡县教育扶贫的重点任务之一。

首先是通过控辍保学工作,保证适龄女童一个不落地接受义务教育。此外,东乡县推出了女童“希望工程”,从偏远山区遴选成绩较好的女童到临夏市第五中学、第三中学等周边学校接受优质教育;并免去了所有就读女学生的学费、书本费和食宿费,打消贫困家庭的后顾之忧。同时,选派优秀校长和教师常驻这些就读学校,负责东乡县借读生的管理和后勤保障工作。

目前,东乡县已输送904名女童在临夏市部分中学学习,条件的改善让她们也有了明显改变。

马艳觉得临夏市第三中学条件更好,老师更专业,整个学习氛围比镇上好很多。她来自东乡县达板镇一个小山村,离临夏市近100公里。小学毕业后因为成绩优秀被遴选到市三中读中学。跟她一样的东乡女学生,市三中有440名。刚来时,面对城市学校,她多少有些不适应,但半学期后她跟班里大部分人熟识了起来。

谈及变化,马艳说不上来。虽然她比东塬学校同为初二学生的马红梅表达更顺畅,但还是对一些想法无从表述。可旁观者清,她们的变化被负责管理她们在校事务的祁文和看在眼里。他本在县教育局工作,女童“希望工程”项目启动后,他来市三中做了专职负责老师。

祁文和告诉记者,这些东乡的女学生来到市区学校后,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成绩的提升。每次考试后,祁文和会把她们的成绩跟县里各中学同年级学生进行对比,结果是在市区读书的女学生成绩明显更好。此外,她们的礼貌程度、卫生习惯和说话的文明程度都有了明显的改善。

祁文和平时经常对这些女孩们说,每个人要有自己的目标,要继续努力读好高中、好大学,不要辜负家长和政府的厚望。马艳说,虽然她目前无法清晰知晓自己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但她目前明确的是自己要考这里最好的高中。

每年,东乡县也会通过表彰奖励女大学生来引导家长转变观念。马自东今年又拍了一部短片《大山的骄傲》,片中是两个今年刚考上大学的女孩,一个去了兰州大学,一个去了西北师大,她们受到了表彰。评论栏里,有人给其中一个女孩留言“你完成了我们杨家村所有女生没有完成的梦”。

问题也该被看到

教育扶貧是个复杂工程,东乡县所做的远不止上述那些。在保证义务教育一个也不能少和保障女童教育的同时,东乡县还重视发展职业教育。目前有东乡县职业技术学校和碧桂园援建的临夏国强职业技术学校,构建“产教融合、校企共育”人才培养模式,为初中毕业生和大龄辍学生提供继续接受教育的机会,并习得技术,防止贫困代际传递。

很多十几年的砖瓦小学变成了两三层的楼房,每个教室都配备了电子白板,文教器材数量充足,还有标准化的实验室和散发着温暖的片片暖气。

此外,东乡各级学校的办学条件都有了明显改善。很多十几年的砖瓦小学变成了两三层的楼房,每个教室都配备了电子白板,文教器材数量充足,还有标准化的实验室和散发着温暖的片片暖气。乡村小学的硬件设施已经跟城市几乎没有了区别。为此,东乡县政府投入了7亿多元的资金。

教师队伍建设也在推进。整体上按照“中小学老师补短板,学前教师补数量”的思路,通过“特岗计划”和事业单位招牌,近六年来累计补充各类教师880余名。同时,提高乡村教师待遇,鼓励优秀教师向乡村学校倾斜并加强乡村教师培训。

另外,在确保落实义务教育阶段“两免一补”和学生营养改善计划的同时,针对困难家庭,将免费教育延伸到了高中阶段,根本上减轻贫困家庭的经济困难。

成绩是显而易见的,但一些仍需改善的问题也不能避而不谈。马自东告诉记者,目前东乡县的教育质量相对薄弱且发展不均衡,今后一段时间内,“全县教育发力点核心就是狠抓教育质量,不断提升中考和高考水平”。此外,整体教学条件虽得到改善,但“还有50所小学在很不坚固的砖瓦房子上课”。

他们希望,学生能在安全舒适的教室里上课,老师能在不拥挤的宿舍里办公、生活。更多人希望,东乡大山里的百姓们,能通过教育斩断贫困的根。

东乡县春台乡的祁牙小学和李马家小学就是那50所中的两所。前者建于2002年,有3间教室和几间教师宿舍、营养室。教室顶的白石灰板已被漏雨染得黄白相间。校长马海成告诉记者,学校的其他设施配备得很全,就是房子过旧、空间过小。有的老师两个人挤在一个宿舍生活、办公,图书室和器材室共用一室。

李马家小学比祁牙小学更偏,同样的旧式建筑,空间比祁牙小学稍大,但多出来的只是操场的面积。校长马志祥告诉记者,他们的教室也会漏雨,老师也挤着住,而且教室里还没通网,整个学校只有他的电脑能联网。

他们希望,学生能在安全舒适的教室里上课,老师能在不拥挤的宿舍里办公、生活。

更多人希望,东乡大山里的百姓们,能通过教育斩断贫困的根。

(文中马红梅、马阿娅、马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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