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颤栗:挖虫草
2020-11-06谢永华
谢永华,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省第七期专题文学(散文)研讨班学员,毛泽东文学院第18期中青年作家班学员,湖南邵东人。有散文、诗歌发表于《湖南文学》《湘江文艺》《散文百家》《诗潮》《脊梁》等刊,共计二十多万字。
高原是神秘的,那终年不化的雪山,便是最好的见证。高原也是富有的,它有蟲草、雪莲花、野生菌、松茯苓、马鹿茸等名贵特产。像珍贵而稀有的虫草,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价格每斤为一万多块。据说,现在的价格,已经卖到差不多每斤十六万块了。当然,这是指那种最好的虫草。
夏初的理塘县城,竟然跟湖南的冬天一样,气候寒冷,人们需要穿棉袄或长大衣。当时,好像羽绒服还是比较少有的,至少,我没有听说过。可能是藏族老乡腰包里的虫草,吸引着我们这些来自湖南的老乡吧,因此,于某一天,不知是由谁提议,说要去附近的山上挖虫草,发一笔老财试试。那种口气,好像无数的虫草已经摆在他面前。这个有着发财梦的提议,立即得到了大家的呼应,呼啦啦便围上来了十几个老乡。他们摩拳擦掌,争着前往,好像是去山上捡钱,似乎比大家开店铺更来钱。所以,老乡们充满了兴奋与激动,以及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
其中有个清瘦的老乡,姓唐,穿中码衣服,衣服却能够把他瘦小的身体像包小孩般包起来,让人感到十分滑稽。他刚开口说话要跟着去,其他老乡便大声抗议,你这个干巴猴子,还是不要去吧,如果被风卷到了雪山上,我们负不起这个责任嘞。
十几个老乡议论纷纷,权衡利弊,经过慎重考虑,几轮淘汰,最后决定去挖虫草的仅有五个人。值得高兴的是,我也有幸成为了其中的一员。于是,我们几个人便赶紧回家准备酥油茶、糌粑、压缩饼干等食物。有个姓顾的老乡很搞笑,不但带了一床大花被子,甚至还带了一只狗熊玩具。当然啰,还要准备小挖挖。小挖挖是铁制的,约三寸长,套着一个木把—这是挖虫草必不可少的工具。
近处没有虫草可挖,需要走几十公里的山路,这对于我们几个充满好奇心的内地人来说,并不显得路途漫长,因为远处山上的虫草在吸引着我们。因此,我们的步伐充满了信心,似乎要发一笔老财回来,然后,关闭店铺,回到湖南老家去过安生日子。我兴奋不已,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堆堆壮实的虫草,正在向我招手。路边有无数色彩斑斓的格桑花,还有一大片一大片嫩绿的青草,还有成群行走或停留的牦牛,以及在天上高高飞翔盘旋的雄鹰,无不吸引着我们的眼睛。是啊,在海拔五六千米高原上,并不是人人都能够享受到这种眼福的。仅仅是高原上的那种辽阔,那种寂静,那种高远,甚至那种粗犷,就让人的内心感到深深震撼,让人感到大自然巨大的魅力。我们走走停停,有说有笑,像走在平地上的游客,脸上绽放出格桑花般的笑容。在我们向山上行进的过程中,不时有藏族老乡从身边路过,将一阵阵浓烈的酥油香味,慷慨地留给了我们。
由于是初次挖虫草,没有任何经验,也由于是抱着好玩或发财的复杂心态,所以,我们到达目的地大半天了,都不曾看见虫草的影子。我们像陌生的来客,面对这埋藏着的宝物束手无策。难道是虫草认生吗?不愿意让我们这些陌生人看见吗?那么,它们到底藏在哪里呢?
当然,我们几个人也不灰心,学着藏族老乡的样子,个个匍匐在地,慢慢行进,像刺探军情的侦察兵。我们睁大一双双眼睛,像扫雷器一样,在草丛里扫来扫去,生怕错过任何一次捕捉地雷的机会。这也难怪,谁叫虫草这么珍贵呢?要知道,一根成年的虫草,需要历时三到五年方能长成,的确颇为不易。有的老乡因为缺乏经验,明明看到虫草了,认为是普通的草,谁料刚一转身,便被有经验的藏族老乡挖走了。看到那一根根黄褐色的饱满的虫草,最终落在了别人手里,他只得摇头叹气,自嘲地说,哎呀,这就像那句俗话所说的,喝稀饭都要拜师父嘞。想想,又莫名其妙地把矛头对准同伴,说,你们以为像捉自家菜园里的虫那么容易吗?
我们曾经听藏族老乡说过,这个虫可不容易捉到的,看到了它,就要紧紧跟住,一不小心,它就会消失在你的眼皮底下。
我们都是新手,装备不齐不说,又没有任何经验,怎么能跟藏族老乡相比呢?所以,我们心里还是没有太多的抱怨。要知道,藏族老乡都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他们拖家带口,带着帐篷被子等生活用品,要在几千米的山上生活个多月,其中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就说煮饭吧,必须是高压锅。因为高原上的气压很低,一般的锅子是煮不熟饭的。至于烧火的燃料,倒是有随处可见的干牛粪。这些散发着淡淡臭味的干牛粪,在藏民眼里却是个宝,因为它既能做饭,又能取暖。也许是久闻不知其臭吧,抑或是习惯使然,他们并未感到用干牛粪烧火有何不妥。恰恰相反,他们都感到很满足也很幸福,仿佛在那明亮的火光里,蕴藏着未来无数的希望。
在挖虫草的日子里,最难熬的还是晚上。没有电,星星和月亮就是我们高悬的电灯。寂静而又神秘的高原上,最动听的应该是那些此起彼伏的鼾声,因为鼾声里有我们的梦想,有我们的笑容,还有淡淡的牛粪的味道,更有一家老小所有的希望。
那些散落在山上的帐篷,似是棋盘上的棋子,五颜六色,在夜色中发出微弱的光芒。它们又像是天上的星星不慎掉落人间,那虚弱的身体,似乎急需获得营养的补给。而那些隐藏在杂草中的狡猾的虫草,便是它们的救命稻草。
由于山上的植被很多,颜色也非常接近,有时候呢,还会飘下漫天雪花,因此,挖虫草需要特别尖锐的眼力。虫草呢,便像那些狡猾的发小,在跟你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忽一下出现了,忽一下又不见了,让你莫可奈何。当地学校每年都要放虫草假,这恐怕是别的地方所没有的吧?之所以要放虫草假,一是牧民们要举家上山,没人照料上学的孩子;二是虫草露出的头很小,孩子们的眼力清澈,所以,他们的收获往往比成人还要多。因此,藏民中挖虫草者,多是七八岁的小孩,或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每每有了稚嫩的欢呼声,那肯定是他们收获到了虫草。至于那些年纪大的人呢,趴在草地上,因体力和眼力所限,可能一天也挖不到几根虫草。所以,他们脸上经常泛出沮丧的神色。你看看,藏民们尚且如此,那么,作为新手的我们很难挖到虫草,也就不足为奇了。
悄悄地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这种珍贵的虫草,它们主要分布在高山草地,灌木带之上和雪线附近的草坡上。
也就是说,高原是虫草永远的家。像我们这些外地人,休想轻而易举地把它们带出家门,带出那个寒冷寂静的地方。若不愿意付出某些代价,是不可能收获它们的。所以,一天下来,我们累得筋疲力尽,腰酸背痛,喊娘叫爷。有的两手空空,一根虫草都没有挖到。有的呢,算是比较有收获的,也仅仅挖到两三根而已。我的运气还算不错,跟随在藏族老乡身后,竟然“捡”到了一根虫草。虽然我的手脚冻得像冰垢子,心里还是有点温暖的。收获平平的我们,望着这苍茫大山,不由惊呼道,我的娘呀,这虫草也太难挖了吧?
大家坐下来吃罢干粮,透明的星星便渐渐地爬上了雪山。它们是那么和谐,简直像一家人,发出的光芒竟有惊人的相似。雪山下面是座火山,真可谓冰火两重天,似乎跟我们的心情一样。我们闲扯着,说着沮丧或鼓动的话,这些话语在空中还没站稳,便被夜风呼呼地吹走了,好像飞到了远处的雪山上。紧接着,累了一天的我们,便进入了梦乡,在梦中继续挖虫草。有人居然发出了格格的欢笑,想必是梦到自己大有收获吧?至于花被子里面的人,则发出均匀的鼾声,似乎是大山的某根琴弦,发出阵阵悦耳的音乐。唯有艳丽的格桑花,还在风中无声地摇曳,好像在说,你们就安心地睡觉吧,我在为你们望风哦。我不知道此时的虫草们睡了么?它们是否睡得安宁?是否并不担心自己被人挖走?还是忧心忡忡?不过,在这些类似猎人的一整天的围攻下,它们应该也疲惫了吧?可能也躲在某些静静的角落里喘气吧?
雪山看着很近,其实很远。
我们带来的水已经喝完了,便怔怔地望着对面的雪山发呆,我们难道是想以雪化水解渴吗?当然,这个想法是不错的,可是,真正实施起来相当困难,因此,我们只得望雪兴叹。我们都在苦苦地思索着,到哪里去搞水呢?没有水喝,继续挖虫草,便是一句空话了。
我们在山上一边寻找水源,一边摸着鸡窝似的脑壳,像五个地质勘探人员,行走在无人区,带着绝望、悲观和疲惫,在寻找着生命之水。时间过去了半天,一滴水也没有。要打道回府吗?我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已干渴得冒出绿烟了。
这里有水!突然,那个姓唐的瘦老乡,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尖叫起来。
在哪里?在哪里?我们怎么没有看见?眼睛们顿时睁大了,像一粒粒牛卵子。
唐姓瘦老乡伸手朝地上一指,大家一看,哦,原来所谓的水源,竟然是牦牛脚印里的一汪水。大家的目光中透出希望,而且,顾不得是否干净了,个个卷起袖子,急切地捧起来就喝。大家边喝边大发感慨,这些牦牛脚印做成的杯子,真是罕见啊!我们要感谢牦牛,要感谢牦牛的主人,还要感谢牦牛的脚印。这话虽然说得有点夸张,却也符合事实。
这时,天上有雄鹰振翅飞过,不仅划出优美的弧线,还间或哇哇几声,好像在为我们找到水源感到高兴吧。雪白的云朵跟雪山上的雪,已融为一体,极目远眺,实在分不清哪是云朵哪是雪了。
又有高亢的歌声随风飘来,那是一首很好听的藏语歌曲。歌声穿过雪山,穿过云层,穿过黑压压的牦牛群,恣意而粗犷地在高原上回响,久久也没有消失。歌声似乎占据了整个天地,我分明看见了一个个音符,在天地间不断地跳跃,旋转。山下面,那些转着经筒的阿妈,一排排慢慢地走过,时间像在她们脚下停滞了。这些虔诚的阿妈,每走几步便跪下,以头磕地,嘴里喃喃地念着经文。阿妈们念经的声音,又何尝不是歌声的一个组成部分呢?
看到此景,听着歌声,我们顿时都滋生出回家的念头,虽然收获不多,也恨不得立即回到温暖的家里,抱着妻儿,静静地倾听那多声部的歌曲。可是,大家都是架着大势到山上来挖虫草的,因此又心有不甘,甚至还担心别人笑话。于是,我们又鼓起勇气,睁大眼睛,仔细地挖起虫草来。我们的脸庞被寒风吹红吹痛了,管它的呢,还是挖虫草要紧。衣服弄脏了,挂坏了,管它的呢,不是说,挖虫草需要付出代价吗?虫草对于我们来说,具有一种强大的诱惑力。这种诱惑力既含有新鲜的成分,又富有某种刺激性,因为我们毕竟是第一次上山挖虫草。再说吧,反正大家都是卖衣服的商家,用不着担心没有衣服穿。所以,在此后的两天里,我们或多或少都有了一些收获。
整个山上,除了挖蟲草的人,便是成堆的牦牛。人和牦牛占据了整个大山。
我远远望去,那粒粒黑影,真的分不清楚哪是人,哪是牦牛。我觉得,这都成了山上的一种生动,也是生命的显现。此时此地,他们和它们看起来是如此和谐,人与动物以及与植物的关系,是如此亲密无间。有的藏族老乡甚至打趣说,我们也是牦牛呢,难道不是吗?牦牛在找寻它们需要的草,而我们是在找寻草中的虫草,只是目的不同而已。
其实,我在想,牦牛是否会把虫草也当成草吃掉了呢?嗯,极有可能。它们强壮的身体,鲜嫩可口的肉质,哪是内地的菜牛具有的味道呢?把牦牛加工成牛肉干,可是高原上特有的美味。据说,销量十分可观。
这时,我们几个人发现唐姓瘦老乡很久不见踪影,便焦急地寻找起来,我们担心他已经被风吹到山底下去了。在这陌生的高原上,氧气稀薄,风沙很大,加之天气又冷,我们的这种担心是很正常的。于是,我们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喊,瘦猴子—,瘦猴子—。回答我们的只有呼呼作响的风声。
瘦猴子到哪里去了呢?难道他也像虫草一样躲起来了吗?
久寻未果,我们已累得筋疲力尽,便躺在杂草上,书写着四个疲惫的大字。其中一个人说道,我早就说过吧,不要让瘦猴子来,你们看看,现在倒好,连人都不见了,我们回去怎么向他老婆交差呢?如果真的出了意外,我们也轻松不了。另外一个人说道,呸呸,你这个乌鸦嘴,万千的好话不讲,尽说些让人心寒的话,哪个要你们坐在店里老板不当,偏偏要跑上山来讨这种苦吃。你们看看,手上受伤不说,还腰脚酸痛的,像要断了似的,我可是从娘肚子里出来,都没有吃过这种亏。说完,咧开干燥的嘴巴舔了舔,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似乎有点夸张。还有人说,真不该来,他娘的脚,虫草压根就不是我们挖的,以后如果谁再说来挖虫草,老子要扇他的臭嘴巴。
谁说不是呢?挖虫草最大的挑战,就是这种恶劣的环境。没有来过高原的人,谁能料到一天甚至可以过四个季节呢?那种变化,真是让人措手不及。想来也是,要历时三五年才能长成的虫草,哪能轻易就让你们挖走呢?它长大很不容易,你们挖它就更不容易了。
不过,我的想法跟他们有点不太一样,他们都在埋怨,或后悔,叫苦连天。我虽然也感到很累,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埋怨与后悔。我觉得,这是一种少有的生命体验,无论收获大小,却能让我深切地感觉到这大山的凛冽,挖虫草的艰辛,牦牛脚印里救命之水的甘美,以及藏歌的粗犷而高亢。这样大的收获,我难道还不满足吗?
那个唐姓瘦老乡,到底哪里去了呢?
其实,我们仅仅相隔一座山头。这大大小小相似的几十座山头,是很容易让我们这些新手迷路的。其实,唐姓瘦老乡迷路了,也在焦急地找寻我们。由于连日奔波,吃没吃好,睡又睡不踏实,身心极其疲惫,他已经倒在一个山洼处不省人事了。后来据他说,等他醒来时,竟然有一头麻色的牦牛睡卧在他旁边。而他紧紧地抓着牦牛的尾巴,像小时候抓住妈妈的头发一样。这种感觉,是多么的熟悉而美好。他心里一暖,顿时涌起一股热流,眼眶不由湿润起来。这么寒冷的天气,自己晚上睡着了,即使不被冻死,也会被冻伤的。这难道是一头神牛吗?难道是老天派来救自己的吗?他立即双手合十,向着远方的扎嘎神山鞠了三个躬。事后,唐姓老乡说起此事,竟然泪水涟涟。后来,唐姓老乡再见到牦牛时,便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露出欣喜和感激之情,还要和牦牛来个亲密的拥抱。
一天又这样过去了,我们在各自的担心和纠结中,结束了那个难忘的夜晚。
犹如神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山头上,当牦牛发出响亮的叫声,我们和唐姓老乡竟然奇迹般相遇了。大家你望着我,我看着你,大笑起来。然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种感觉,就像在战场上见到死里逃生的战友。
回来的时候,我们简直像五个野人。而且,是高原上下来的野人,脸上居然有了高原红,衣裳脏乱不堪,加上灰蒙蒙的头发,这难道不像高原上的野人吗?
特别有意思的是,我们辛辛苦苦挖到的几根虫草,实际上,已被我们偷偷地吃掉了,好像要迫不及待地犒赏自己—因为这太不容易了。我们仅仅带回来两根虫草,似乎是供老乡们欣赏的。他们轮流观看,并且互相监督,生怕有人经不住诱惑,又把它们变成了“进口货”。我太累,便回家卖席子(睡觉)去了。因此,最后的兩根虫草,究竟落到了谁的嘴巴里,我还真的不太清楚。我只知道,这四个老乡后来只要提到挖虫草,便不停地摇晃着脑壳,似乎要迅速地忘记这次挖虫草的经历,忘记喝过牦牛脚“杯子”里的水。还有,“牦牛脚杯子”这五个字,也是他们最不愿意听到的,当然,除我而外。当我们每次说起,那个唐姓老乡便会学着我们中的某个人,假装大声呕吐,简直像孕妇,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唯有我大声说道,你们也不想想,如果没有牦牛脚杯子呢?他们听罢,便沉默不语起来。
此后,很久很久,若有老乡偶尔生出挖虫草的念头来,大家便齐声吆喝,你立即去啊,山上有牦牛伺候,况且,还有现做的脚脚茶供你品尝。我说,只要有人结伴而去,我还是会去的。他们望着我,生出惊讶之色,不明白我为何还有这种勇气。
时间流逝,岁月变迁。山还是那些山,草还是那些草,许多虫草依然庆幸地躲藏在杂草堆里。它们是否会被人挖走,那就要看它们的命了。当年和我一起挖虫草的四个老乡,已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很想念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