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有间松木屋
2020-11-06耳环
耳环,本名张爱萍,杭州临安人。在《清明》《星火》《长城》《时代文学》《绿洲》《西南军事文学》《阳光》《飞天》《青海湖》《西湖》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100余万字,创作有长篇小说《薄地厚土》《大宋女医官》,中短篇小说集《落花镇》。有小说被改编成电视剧,参与多部影视剧创作,并多次获得文学奖项。
1
一路向着西南,抵达离大山最近的村镇了。
下了车,眼前一条大路,不时有车辆在行驶,都飞快。路两边是房屋,这些房屋看上去都矮小,一层两层,门面也不宽,不是我印象中高楼大屋的模样。路上所见的人,没感觉有什么大的不一样,也就是脸和手臂黑了点,肌肤上还泛着一层油光。
眼前走来几个女人,穿了一身民族服装,有的是红颜色,从领口下来一道黑色斜襟,襟上绣满了花朵,有的是黑色,弯月状的领口,一样绣着花。女人们说着话,大步走路,走过我跟前时,朝我扫了一眼,便很快走过去了。我慢慢朝前走,看到有家屋檐下站着个年轻的女子,背上背着个小孩,手里还牵着个大一点的。几双眼睛一起望着我,愣愣地。
我不远千里,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是因为听说,这里有个族群叫忘族。忘族,遗忘的忘,忘怀的忘,是个不知名的部落小族,族人都居住在大山里面。
我为什么要找忘族?
不想这些了,先想想怎么进山吧。
必须找个当地人做向导,帮我领路,要不我只能站在这样的路口,不知道下一步去哪里,怎么走。跟路上的人打听,问他们能不能带我去找忘族,问了几个,有的摇头,说他们也不知道忘族,有知道的,却不知道进山的路。直到问上一位戴眼镜的,他给我指着前面的一个人,让我去问问他。
看那人,是位年轻的男子,身上穿着件背心,袒露着黝黑发亮的臂膀,跨坐在一辆摩托车上。我谢过指路人,赶紧朝前面的男子走去。走到跟前,只见人家背着身子,正在跟别的人说话。我只好后退几步,等候着。等到他和人交谈完了,开始发动胯下的车子,我才赶紧上前招呼。见有人招呼,男子关掉已经发动的车子,转过头来看我。我看到一张黑中透红的脸上,一双眼睛乌黑又明亮。但是因为我,一个陌生女子的出现,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飞快地团起了疑云。
我简明地跟他说,我是从外地来的,想进这里的大山,找到忘族,问他能不能帮我。他一听竟然皱起了眉头,说,前几天就有个外地女子来了这里,好好的一个人,不知道遇上什么事情想不开了,竟然跑来这里寻短见,进了大山,让人好找。我听了,不由愣了愣,马上跟他说,我不会寻短见,只想找到忘族。他听了,说,你想找忘族,一定也是冲着忘族这个族名吧?我笑着点了点头。他接着说,你找对人了,我熟悉大山,也熟悉忘族人,可以带你进山。我听了很高兴,连声向他道谢。他跟我说,他叫大新,是镇上的小学老师,如今学校放假了,有了空闲的时间,刚去外面打了一场篮球回来,遇到熟人停下说说话,要不一脚油门直接往家里冲,就遇不上我了。
遇上熟悉忘族的大新老师,他答应给我做向导,太好了。我想马上进山,大新却说不急,让我先找个旅店住一晚,休整好,明天一早再出发。他说进山到达忘族所在的村子要走不少路,还要翻山越岭,没有充足的体力,是不行的。
我也就听从他的话,就近找了家民宿,住了下来。
这晚,在夜风和虫声中,我什么也没来得及想,很快睡去了。
一大早,我坐上大新的摩托车后座。摩托车奔跑起来,越跑越快。我感觉,我的头发飞起来了,我的衣服飞起来了,我整个的人都飞起来了。
飞起扬起,一路飘飘。
到了摩托车也走不了的小路,便下了车。大新支好车子,带我开始爬山。爬山之前,想到进了大山,吉凶难卜,就想和親近的人通个电话,拿出手机一看,没信号。
这山上的路,是靠脚板踩出来的,狭窄而曲折,就像根带子,一头系着山里,一头系着山外。大新说还好没在雨天,脚下的路面挺结实,算好走,要是下雨天,一片泥泞。
一面走着,看看前面,是绵绵不见尽头的大山,层层又叠叠,山色由青翠到苍翠,再到苍茫一片。再看路的两边,高的树矮的草,一片密密严严的。这里的树叶草叶都特别地鲜绿,感觉随便摘一把捏在手心里,一挤,就能挤出绿色的汁液。
大新老师很热心,精力也充沛,帮我承担了大部分的行李,还一路轻松地跟我说话。他说他猜想我是一名学者之类的文化人,进大山是为了调查忘族。他说他也很感兴趣,去过几趟忘族的居地,掌握了一些资料,只是不善于写理论文章,只好写写见闻随笔之类。我如实跟他说,我算不上学者,不会做调研写文章。迟疑片刻之后,我再跟他说,我是一名病人,我进山找忘族,是为了忘掉一些东西。他听着朝我看了一眼,很快说,那你来对了,忘族之所以叫忘族,就是善忘,听说他们把他们祖先的来路,一代代人所经历的坎坷,甚至包括祖先和自己的姓氏,都忘掉了,你到了那里,一准也能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掉。我想大新大概还是误解我了,认为我想忘却的,是生活烦恼,比如工作或情感不顺利之类,他没有在意我说我是病人这句话。当然,人家怎么能想到,一个重病在身的人,还会不远千里往这大山里跑。我也就没有再跟他说,我的脑袋里埋藏着个炸弹,是随时会爆炸的那种。
没错,我的脑袋里长炸弹了,这炸弹通俗的名字,叫癌。
在投影胶片上,可以清晰看见,一个低密度影像,形状和体积就像颗小鸡蛋。医生说情状已经非常严重,要我马上接受手术,还要我赶快通知家人。我知道,这手术是大手术,作为接受手术的我,能不能活着从手术台下来,很难说。没有家人签字,医生不会轻易给我做。只是,虽说我的年纪也不轻了,可我还没成家,我的家人,只有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妈。
以为自己年轻,身体不会差,全力去职场上打拼,把想要的都拼来,别的事情以后来得及,哪里想到……
这个时候才想到,要是时间能回到过去多好啊,爸爸和妈妈都好好的,生活虽然清苦,但一家人守在一起,苦日子也有甜味。只是,时间在走,一切都会变,变得很快。我大学还没毕业,爸爸生病了,是重症,我家的天,塌了。借遍了所有能借的钱,还是没能留住爸爸。为了还债,也为了让妈妈过得舒心点,我大学毕业后没有找安稳些的工作,而是进了靠能力打拼的职场。进了这职场,说起来是女精英,收入不菲,出入体面,为此要付出多少,只有自己知道。一天天拼命,一次次升职,总说趁年轻再拼一把,拼完就停下来。竟然在工作中晕倒了,进医院一检查,是这么个恶病。
如果下不了手术台,我不就走了,离开这世上了?
不不,不行,我不能就这样走。
忽然决定,在上手术台之前,我要忘掉一切,让自己轻轻松松地活几天,哪怕几天。
可是,忘掉一切,可能吗?
听说,有个族群叫忘族。以前不以为然,为什么叫忘族?为什么要忘记?现在忽然想着,忘族,说不定就是善忘,或许他们还有帮人抹去记忆的秘方,比如像传说中的忘情水。太好了,我要找到忘族。
我来了。
爬山,脚下用力,全身使劲,一步步朝上攀爬,确实挺耗体力的。所幸的是,昨天听从大新的建议,休息得不错,力气也就好了许多。跟随着他,一路向上,再向上。虽然不时停下来,喘一喘粗气,但到底坚持住了,没有出现力不从心的感觉,没有头晕。
越走,山越深,所见的山体也就越高大。看这深山上,满眼尽是参天的大树,那大树的树干,有够人合抱的,还有更大的,起码得两个人才能抱得过来吧。有奇怪的石头,黑黑的一整块,像蹲在悬崖上的石猴,有的像个人头,也有像花瓶,像石盆的,都硕大无比。不远处,看到有只松鼠在树枝间跳上跳下。又听到唆一声,好像是有蛇掠过的声音。四处传来鸟叫声,吱吱,咕咕,声音异常清脆。最让人欣喜的是山里的空气,只觉得不带一丝尘杂,吸上一大口,好像还在口腔间留下了丝丝的甜味。
其间遇到不少岔路,朝东朝西都有,一条两条甚至数条。大新说这不同的路,通向不同的山。不同的山里面,可能就住着不同的民族。要是走错一条,就找不到地方了。听他这么说,心里更庆幸找了他这个向导,要不真不知道哪条路通往我想去的地方。
午后才到达目的地,也就是忘族所在的村落。
已经看到了,大树下面,或者溪流旁边,一栋一栋的小房子,就像童话里一样的世界。
实在很难想象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还有房屋,还会有人居住。也就觉得,眼前的所见,不太真切。
走近了,好好看看这小房子,看清了,是木头搭建的。一根根竖立的木头扎进地里,支起来。有的小屋前,还有个眺台,如同小阳台。而这些木头房子不是一栋挨一栋,而是这边山坳里一栋,那边山坡上一栋,透过树影又看见一栋,散落着,就好像这些人家喜欢在丛林里玩捉迷藏。
有山里人看见我们了,张望过来,在眺台上,或者从窗口。却没有人主动走来,跟我们说话,或者打听我们的来路。
大新说这是他们的习惯,不会轻易靠近陌生人。还说外面来的人,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也不要去打扰他们。他还说,这里的人都认为自己守着秘密,怕外来人打扰,所以轻易不会与人亲近。
我听后,忍不住问,守着秘密?忘族不是把什么都忘了,还有什么秘密?
大新说,我以前也这么想,既然是忘族,什么都忘了,还有什么秘密;后来才知道,忘族是有秘密的,并且族人认为这个秘密会给他们带来灾难,不能说,不能告诉人,一心想要忘掉,所以才叫忘族。
我问,他们忘掉了吗?
大新说,想忘未必能忘,忘不掉,又不能说,只好把秘密死死守着,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惯。其实呢,时间久了,守的到底是什么秘密,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了。
我点点头说,原来忘族人并不是真的把什么都忘了。
大新说,你要是和别人一样,认为忘族有让人消除记忆的方法,你可就来错了。
我苦笑了一下,说,不管怎么样,来这里不会错。
走過去,看到前面一栋小房子的顶上升腾着青烟,鼻子闻到了飘来的食物香味,一下子,肚子里开始翻腾起来,好想在这里停下来。
大新却领着我继续往前走,一直把我领上了一座高坡。他说这坡上住着一户人家,是他熟悉的,干净的松木屋,住着一位老妈妈和她的儿子。他说老妈妈和儿子都是很善良的人,会把我照顾得很好。
转过山梁,穿过一棵棵粗壮高大的树,爬上坡岗,果然又看见一栋小屋子。屋子建在岗上,没到达之前,觉得有些悬,担心脚下的着落。走到跟前,才发现屋子所在的地势极其平坦,屋前还有个不小的空地,很稳当。看这屋身,全是木头的,应该是大新说的松木,新鲜的松木。还没走近,已经闻到了一股清香味。
屋子前坐着位老妈妈,白发的老人,穿了一身旧布衣,手里拿着件东西在干活。大新说,这就是木屋的主人,忘族老妈妈。待我们走到跟前,老人便放下东西,站起来,先看看大新,又看看我,有些警惕的样子。眼前的老人,额头和脸颊的皱褶,一层叠着一层,有些像松树皮。眼睛好像有些浑浊,目光却平和亲近,如同年老的绵羊。直到认出大新,听大新说明了我们的来意,老妈妈才微微笑了起来,主动请我们进屋。
屋里的空间狭小,东西不少,有桌凳,还有锅碗瓢盆之类。老妈妈给我们搬凳,让我们坐下,又倒了水,递过来。老人搬凳时先拂一下凳面,倒水先吹上一口,从这细微的动作上看,这位忘族老人真心欢迎客人的到来。
忽然听到脚步声,从远到近。很快,看见一个人进屋了,是个男人。他高大的身体,几乎挡住了门洞间的亮光。
老妈妈走上前,跟男人说话,大概说的是家里来人了。大新赶紧站起上前,跟这人互相问候,亲密的样子。之后大新向人家介绍了我,又向我介绍人家。说这位男子是老妈妈的儿子,名字叫腊加。
腊加听完坐下来,对着我微笑。我看清他的脸了,深颜色的皮肤,宽阔的额头,一双眼睛不大,但是目光看起来很深邃;还有挺直的鼻梁,厚嘴唇,厚而有型。霎时间觉得,这张脸是我熟悉的,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这时听大新说,他要回去了。问他进了山为什么不住一晚,赶进赶出就不怕天黑走夜路?他说要赶回去参加明天的篮球赛,还说出山走下坡路,不费劲,一个人可以尽情跑,比进山快,天黑之前到得了家。既然他有事,决心要走,也就没再拦他。走之前,老妈妈给他塞了点东西,是个桐叶小包,说里面是块煮熟的羊肉,给他路上吃。大新谢过,又跟我说了安心住下,好好体验生活的话,再跟老妈妈和腊加道别。话才说完,只见年轻的身影已经蹿起,转眼越过几棵大树,消失不见了。
老妈妈把我带进一个小房间,只见木板墙上一扇小窗,窗下一张小桌子,靠里墙一张小床。老妈妈说这房间之先大新就住过,现在是我的了。看看小桌小床,感到很满意,连忙向老妈妈道谢。她指着床上的枕毯之类,说都晒过,让我尽管用。
现在,我住进深深大山的忘族之家了,很希望自己能尽快成为忘族的一员。
2
老妈妈和腊加的家,我现在的住所,是一栋木头构建的房子。木架子,木地板,木板墙,连屋顶,也用木头做好了桁架,再铺上茅草。
记得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往木匠的工场上钻,那里有新鲜的木头,随着铁刨推动,刨花飞起来,到处散扬着木香,好闻极了。
我住进小木屋了,可以尽情呼吸木头的香味了。
夜晚,躺在小小的木板床上,到底觉得身下的床板有些硬,硌得身子生痛,不由来回翻一翻。不过,有了满屋的木香味,别的都不重要了。一时间,觉得这浓郁芬芳的气味,从鼻子嘴巴以及毛孔间,进入了我的身体,把我整个人都浸润了。
这里的夜是浓黑色的,黑得干净,浓密,就好像是黑颜色的绸缎,丝滑又软绵,严严地将人覆盖起来。恍惚间想起一句话,夜色如水。
不由觉得,我整个人也柔软如水了。
入睡前,倒没想别的,想這忘族,一族人,把坎坎坷坷的来路,把世上许许多多的事情,都想忘掉。而我们,偏偏要去记住什么,甚至祖上要求子孙,不能忘掉。是忘了好,还是记得好?
不要费这脑子了,好好享受这难得的夜晚吧。
也是,到底累了,睡意来袭。一时又觉得身上有些凉,虽然同在盛夏,大山里的气温,到底比城里低许多,随身的衣服抵不住凉寒,也就打开老妈妈给的毯子,盖在了身上。毯子大概是羊毛织成的,有股羊的气味,倒也不难闻。
梦也芳香。
一早醒来,满耳是蝉鸣,声音悠长,也便起床了。起身,钻出小窗口看看,外面一片乳白色的晨雾,就像一床宽大的纱帐,把小屋子以及四周都给罩住了。
从小房间出来,看到老妈妈已经起来了,正在烧火。我便来到老人跟前,同她问了个早安。老人问我睡得好不好,很亲切的声音。我愉快地跟老人说,睡得可香了。
拿了杯盆出门洗漱,一眼看到了腊加,低了头在干活,光着上身呢,袒露着红黑色的臂膀和后背。看他身子一耸一耸,便走上前看,原来是在一块硎石上,推磨刀斧。
腊加发现了我,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朝我一笑,目光明亮。他很快站了起来,丢下刀斧,朝屋子里走去了。再从屋里出来时,身上穿好了衣服。一件青蓝色的上衣,下摆长及膝盖,腰间还系了根带子。
我走到水槽前,就着清冽的山泉水洗漱。喝上一口清泉,直想咽下去,因为这水是甜的,甜丝丝,沁着山间才有的凉滑,爽极了。
洗漱了之后,没有回屋,忍不住朝前面的林子走去。进了林子,看到乳雾已经淡薄,有太阳的光束透过树干射过来,长长的光束,明亮耀眼,就好像扎进来千万根金丝银线。旁边油绿的草叶上,沾满了露珠。这些露珠细小又圆润,被阳光照到的几颗,反射了光,变得晶莹通透。草丛间,开放着许多小花,紫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好看极了。我蹲下身子,想采一把各色小花。却又不忍心下手,还是让它们在山野自在绽放吧。
身靠一棵树,仰起脸,展开双臂,让枝叶间落下的阳光和露滴打在我的脸上,我要好好享受这远离都市尘嚣的早晨。
感觉已经太久,没有与山野与草木与安宁静谧的时光,如此亲近了。
真好。
回到屋里,老妈妈已经做好了早餐。早餐后,腊加提起斧子,说要去前面的一座山岗上砍树。我问他,这屋前屋后全是大树,怎么不就近。他说屋子旁边的这些树,是守护神,守护着房屋和住在屋里的人,是不能砍的,要用木头,就去山岗上砍。
腊加走后,我和老妈妈一起把屋子收拾好。之后,老妈妈依旧坐在屋前,就像我初见她时的模样,手里拿着东西,又干起活来。她手里拿的,是一件衣服,深蓝颜色的,和腊加身上穿的差不多。她说这是件新衣服,是给腊加做的,要赶工,好让儿子在祭祀大会上能穿。老妈妈说再过三天,就是族里举办祭祀大会的日子,到时候,全族的男女老少都会参加。老妈妈说着,穿好了线,捏着针缝起来。
我坐在老妈妈身旁,看她一针一线地缝。只见这细小的针和柔软的线,在老人粗糙的手上,一上一下,十分灵动。我问老人多大年龄了,她说记不清了。又问她儿子腊加多大年龄了,她也说忘了。却说,记得她生腊加的那年,祭祀大会办得特别隆重,族里鸡和猪头都不够用,还去山外问人借。她说那次祭祀大会,过去快三十年了吧。那么腊加的年纪,应该快三十岁了。我又问她,腊加有没有娶亲。她说还没有。我说照腊加的年龄,也该娶亲了,你老人家会不会替他着急。老人说,我有儿子,有山,有木屋,还有羊,山在眼前,木屋在身边,羊在山上吃草,急什么呀。
老妈妈说她有儿子,山,木屋,还有羊,她不替儿子的亲事着急。不像我妈,一见面就唠叨我快成大龄剩女,催我找对象,烦得我都不想见到她。
和老妈妈说了不少话,忽然想起大新的嘱咐,不能询问忘族人过多。担心自己不注意,会让人反感,也就站起身来,跟老妈妈说想去外面走走。老妈妈说好的,嘱咐我不要走远了,不要在林子里迷了路。
离开老妈妈,朝前走去,不觉又走进了林子。眼前的林子,感觉空旷又严密。空旷,是因为山幽远,树木林立,一切不设防吧。而严密,是不是因为大山和森林对我敞开着,可我却好像并不能轻易走进去。一步步走着,看看草木,也看看草木间飞的爬的虫子。忽然觉得,自己,也不过是其中的一只虫子吧,无比渺小。
又想,在这里,生活在大山里的人们,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顺应着自然,衣求遮寒,食求果腹,实现生存的基本条件,然后生老病死,与外面奔忙不息的人们,又有多大的差别?就像我,之前把什么效率、品质、获利、月报、季报、半年报、年报等等,都看得比我的性命还要重要。结果呢,性命快没了,而曾经追逐的这些东西,又能给我什么?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想往回走时,抬头一看,身边全是树,树林里一条条小路,不知道该走哪一条了。说不定,真的要迷路了。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扎着小辫子,男孩剃了头,却留根发辫,都穿着族装,朝我张望。我想朝他们问路,他们却不肯靠近我。我只好自己走。没想到我走,他们也走,一步步尾随着我。可等我停下脚步,他们也停。我想了个办法,故意再走,走得飞快,又突然停下。他们没提防,一下子冲到了我的跟前。一个孩子差点摔倒,我连忙把人拉住了。一来二去,终于说上话了。还没等我问路,孩子们笑着跳着,冲着我喊姐姐,还要拉我去他们家做客。
被孩子们拉着,一路走过去,只见他们一家家,同样是木头房屋。有了孩子们的引领,屋子里的男女主人见到我,不再是见了生人般警惕疏远。热情招呼我进屋,端上茶水,还拿起放在箬叶上蒸过的米粑,要我吃。
香甜的米粑,黝黑脸庞上笑容明媚的忘族人,在这里,我也想忘了自己的来路,忘了曾经的所有,连同脑袋里的鬼东西。
忘吧,全忘了。
3
给腊加送饭,来到了高岗上。
送饭原来是老妈妈去,她说给儿子送饭,顺便看看羊。我提出我来送,我说我可以爬爬山,看看腊加怎么劳动,也可以替她去看羊。老媽妈果真让我带上东西,把上山的路指给了我,还跟我说,母羊应该已经把小羊生下来了。
顺着老妈妈的指点,爬了一程路,上了一处高岗。找到了,腊加正在岗上伐木。在他旁边,看见了羊,白白的身子,低头嚼草呢,大的小的,有一群。
腊加见我送来了饭,就停止挥斧,走过来,坐了下来。先打开水壶,喝了水,再接过我带来的饭包,打开,吃了起来。饭是玉米粑,看着有些粗糙,却见他大口大口地嚼着,吃得香美。
我抬眼看看眼前,一片高的低的山,高的插向云天,低的像道绿篱笆。身旁全是大树,树干粗壮,叶冠蓬大。一阵山风吹来,树草的枝叶飘摆,飕飕凉意沁入全身。
看了一会,我将身子挪近腊加,想和他说说话。我问他,劈这么多木头干什么。他说造羊圈。他说他家的新房子是他一手建造的,自己和老妈妈住进了新房,羊还没有,现在天热,羊放在山上吃草,天冷要领回家了,所以也要给羊盖间漂亮的屋,让它们舒舒服服过冬。我问他,有没想过离开大山,去城里生活。他说他去过城里,打过一阵工,那是因为爸爸生病了,想赚钱给爸爸治病,后来爸爸病故,赚了钱也就没什么用,也就依旧回到了山里。我又悄悄问他,怎么还没成家,是不是没有遇到喜欢的姑娘。他听了,抬起头,瞪着眼睛看我。看他的模样,含着一大嘴巴的饭,忘了嚼动,两腮鼓鼓的像只大蟾蜍,看起来可笑又可爱。过了好一会,他才对着我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我也继续问他,看你年纪也不小了,会不会急?他把嘴里的饭嚼了咽下,低了头说,不急。又说,我有老妈妈,有大山,有树,还有羊,急什么?
腊加和他妈妈,母子两个的口气,倒是一模一样。
我还想问腊加一些话,只是记着大新的提醒,担心自己唐突了,会涉及他们的禁忌,所以就不问了。站起身来,去一边走走。
走到了羊的跟前,大羊小羊见了人,好像不害怕,自顾悠闲地吃着草。看这些羊,尖尖的角,白色的毛,长长的胡子,应该是山羊。羊群中,有只小羊跪在一只大羊身下,正在吮奶。这应该就是老妈妈说的,才生下的羊宝宝吧。
老妈妈和腊加,都说到他们家的羊。而我从来没想过,羊或别的动物,对一个家庭竟然这么重要。是不是母羊生小羊,小羊长大,这些对于主人来说,都是牵挂,也或许是一种情感的寄托?就如同,看着儿女长大,成家,然后看着儿女们又生儿育女,繁衍生息,绵绵不绝。这么想,也不知道对还是不对。
腊加吃完了饭,又起身伐木。只见他高高地举起斧子,臂膀上的肌肉鼓起来,看上去异常结实。他形体高大,腰背宽阔,整个人看上去,那是虎虎生威。我就站在他背后,静静地看他挥斧,一下又一下地挥,手臂张扬,释放着狠劲,而腿脚却像树根一样,扎在了泥石中,纹丝不动。
忽然间,我想起腊加像谁了,是电影里的人,叫巴霍巴利。那电影放映的时候,也是我妈催得特别急的时候,就和一相亲的去了电影院。一场电影看下来,对电影里的人物产生了好感,以至于记住了男主的形貌,还记住了其中的一句的台词—杀一百个敌人是勇士,拯救一个人,就是神。但是,对旁边一起看电影的那个人,却毫无感觉。
想到这里,再看挥斧的腊加,莫名地多了份亲切感,就好像和他,已经认识许久了,原本就是我记忆中的故人。
晚饭有肉,还有蛋。这么丰盛,说不定是老妈妈特意添加的。进门时,大新就跟我说了在老妈妈家吃住的费用。等于是免费,却得到了这样的厚待,未免让我心里感觉有些不安。看,热情的老妈妈,把肉和蛋,往我的碗里夹。
又过了一天,起床,见天下雨了。下雨天腊加不能上山伐木,我也去不了林子里游荡。老妈妈还在屋子里忙,她蒸了许多米粑,留一些家里吃,其余的让腊加带上送人,说要送一些给生活困难的人家。我提出和腊加一起去,老妈妈说也好。
就带了雨具,跟随腊加出门了。他们说的困难人家,住在一幢低矮的破屋子里。从矮门里钻进去,好半天才能看清里面的景象,只见一位衣衫破烂的男人,两个同样衣衫破烂的孩子。男子中年吧,一张又瘦又黑的脸,孩子还小,七八岁的样子,同样黑瘦。又看到墙角的床上,还躺着一位。是妇人,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条破被子,一张蜡黄的脸,脸上没有一点生气。
腊加把米粑送给他们,男人接了,连声道谢。小孩子们等不及了,马上各自抓起一个,塞进嘴巴里嚼开。看起来,孩子们都饿坏了。
这家的女人和男人结婚后生了双儿女,原本日子还过得去,后来女人病了,是重病,付不起城里的医疗费,只能待在这屋子里,一天天捱着。女人已经几年下不了床了,只能靠男人一个人干活,养活一家人。
我口袋里带了点钱,是听到老妈妈说去困难人家的时候,特意准备下的。我坐上床沿,对着女人叫了声大姐,把钱悄悄塞在了她的枕头下。大姐睁开疲弱的眼睛,眼角边泛起泪水,慢慢成泪珠滚下来。
看看眼前这样的人家,腊加带来的米粑,我的一点点钱,对他们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只能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关注社会中困难的家庭,伸出手来帮他们一把。更希望,病中的大姐早点好起来,一家人平安吉祥,幸福生活。
返回的路上,走了一程,忽然有点不舒服,就停了下来。把身子蹲在路旁,看这跟前,刚下过雨,草叶上,树叶上,都是湿的,淌着亮晶晶的水。恍惚间,觉得这些水珠全是泪水,跟病床上的大姐眼睛里滚落的,一模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想着病床上的大姐,还是从大姐那里,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体,从而引发了不好的感觉。一时间,只觉得浑身无力,隐隐还有点头晕,连身子都稳不住了,摇晃起来。
腊加应该看出了我的不适,抓住我的手臂,问,你没事吧?我把低垂的脑袋,轻轻地摇了一摇。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你难过了,你是一个好人。我只能又摇了摇头。他再说,你别难过了,来,听我给你学鸟叫吧。说完果真叫开了,吱吱,咕咕。很清脆的声音,与森林中的鸟声一模一样。我听着,稍稍有了点精神,努力抬起头来,朝他笑了笑。马上听到他用高兴的声音说,笑了,你又笑了。
回去的路上,腊加在我跟前提胳膊提腿走路,很夸张的样子。我明白,他是想逗我开心,让我的心情和身体都好起来。他还哼起了歌,是他们忘族的山歌吧,我听不懂唱词,但觉得挺好听。
祭祀大会的日子,到了。
老妈妈和腊加,早早准备起来了,都穿上了盛装,扎起了厚厚的头巾。腊加身上穿的,正是老妈妈替他赶制的新装,像天空一样的蓝衣服,胸前两道黑颜色襟边,襟上绣着红花绿草。穿上新衣服的腊加,看上去越发英气勃勃了。
他们邀请我,一起去参加忘族大会。
啊呀,那我快准备准备。
我回房拿出从家里带来的裙子,摆在了面前。该穿上哪条,去参加忘族的祭祀大会呢?这条,大花大朵的,过于艳丽,这条,绿底繁花的,过于繁复,还是这条,有着宽大裙摆的,只怕也过于招展了。只觉得,这些看似时尚又精致的裙子,穿上哪一条,都好像不太合适,只觉得与这大山中清秀自然的环境,很不协调。
这时候老妈妈来了,手里捧着东西,跟我说,这是她年轻时候穿的一套衣服,没舍得狠穿,还挺新的,可以让我穿着去参加祭祀大会。我一听,高兴极了,连忙接过老妈妈的衣服。
看这衣服和裤子,都是深紫色的,衣襟和裤管,有着黑色的镶边。黑边上绣了许多花,有大朵的,小朵的,还有一团一簇的,绣得工整,真好看。我换上了,大小正合适。老妈妈又拿来头巾,帮我盘扎起来,扎得跟他们一样。
从房里出来,站在腊加面前。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但嘴角笑开了,眼底里还闪过一道光,像流星般明亮。
老妈妈带着腊加和我,走在通往祭祀会场的道路上。
路上有不少同行的,男男女女,有老有少。大家都穿着崭新的衣服,扎着崭新的头巾。有的女人,还在头巾上别着朵花。行走的人们各各招呼,连连回应,一片欢快愉悦的声音。
人群中有几个小孩,其中有与我相熟的两个,都高兴得不行,又喊又叫,不肯好好走路,绕着大人的腿脚追逐奔走,就像撒欢的小猫小狗。
往更深的山里走,走了不少路,终于到了会场。
这是一个非常宽阔的场地,在高大的山峰脚下,四周围着丛丛大树,显得神秘又庄重。来到场上的男男女女,全都穿着民族衣服,或青色,或蓝色,或黑色。穿我这样紫色衣服的,大都是年轻女子,肤色白皙,脸上带着甜美又娇羞的笑。
我和腊加去过的那户人家也来了,男人带着两个孩子,身上都换了干净的衣服。男人认出了我,跟我说他刚从城里给他妻子买了药。还说等他妻子好些,一定请我去他们家做客。我听着,愉快地答应了。
人越来越多了,在场地中间散布着。有三人五人在一起交谈的,有独自双手合十仰天作祷的,还有两三个小伙,悄悄围向一位姑娘。
腊加大概怕老妈妈和我被人挤散,一直挨在我们身边。
时辰到了,各家各户开始向着神坛呈献祭品。祭品有鸡,有猪头,有羊肉,还有米粑,等等。都恭恭敬敬地献上,摆放整齐了。
在头人带领下,祭祀仪式开始。
头人站在高台上,大声诵读祭词。
腊加悄悄跟我解释颂词的意思,说是忘族人忘记了本族的来路,忘记了自己的姓氏,甚至忘记了山川河流的名字,但是天空、大山和树木以及花草,没有忘记忘族人,天给了忘族人以庇佑,大山给了忘族人生存的地方,树木给了忘族人居住的房屋,花草养活了忘族人的牛羊。所以忘族人感恩天地,感恩山川河流,感恩树木以及花草。颂读之后,全族人跟着头人下跪祭拜,拜天,拜山,还拜大树,拜满山遍野的杂花青草。
祭拜完了,头人又引领着全族人,齐诵誓言。誓言的意思,腊加悄悄跟我解释了,也就是全族人团结一心,守护神山,守护神林,守护族人,还要严谨守护忘族的秘密,永永远远。
所有的仪式完成之后,场地中间燃起火堆,是神火。族里的男女老少手拉着手,围成个大圈,跳起舞来。众人围绕着神火,一边跳,一边唱。合着唱声,一起抬腿,放下,又一起甩动同左右朋友拉緊的双手。舞着蹈着,围绕着神火转动。
腊加跟我说,全族人对着神火手拉手跳舞,一是敬火神,二是象征着全族人心连心,团结在一起,神火能让族人驱邪免灾,要是谁有什么病痛,让火苗燎一燎,就好了。
我便对着神火默念,神火啊神火,希望你让小屋里病痛中的大姐早日好起来,如果还可以,就请把我脑中的恶块给点燃,给融化了吧。
跳了一阵,退下来,一时看到不远处的树下面,有多个年轻男女悄悄挨在了一起,小伙说着什么,姑娘低头窃笑。看样子,这场大聚会,给族里的小伙与姑娘,提供了见面和调情的好时机。我想腊加还没有成家,他应该趁机去找个中眼的姑娘,也好好地撩拨一下。可他竟然哪里都没去,就算有年轻姑娘的身子故意晃过他的眼前,他也没好好去看。他一直,陪伴在老妈妈和我的身边。
腊加说,赶紧走!我想起了什么,说,山上不是还有羊?腊加说,羊会躲避,不用你担心。
那就赶緊走吧,这样的状况继续待在山岗上,等雷雨到了,说不定会被雷劈死,或者被倒下来的大树给打到。
就在我想跟着腊加赶紧离开山岗的时候,慌乱中一脚踩去,踩在了树段上。树段是圆滑的,一阵轱辘辘滚动,我被带着跌倒,也滚了出去。一时间,我停不住,身子不停地滚。想抓住点什么,好让自己停下来,可是,我什么也抓不住。
还好,抓住了一个硬物,让自己停了下来。滚动的树段从我身边经过,好像还在向前。过了一会,突然传来轰一声,是重物掉落的声音。
马上听到腊加喊,是悬崖!
我感觉到了,我的身子下面是空的,够不着什么东西,看来真的是悬崖。现在,我身体的受力点,全在一双手上了,也就是在这硬物上。硬物,应该是一块石头。
不好,手下的石头松动了!
完了,我的身子停不住了,要跌下悬崖了。
跌下悬崖后,我肯定发不出树段那样的轰声,一定是仆一下,然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世界归宁,我进入黑暗的旋风之旅。
只是突然间,我感觉到了力量,在手腕上!
我的一只手,被人抓住了,紧紧地抓住。
这时候一道闪电,闪出一片雪亮。亮光中,我看到是腊加,是他抓住了我。他的身子趴在地面上,一只手抓住了我的一只手。
可是,我的身子是悬空的。而他那里,除了身体与地面紧贴,产生一点摩擦力,再没有别的支撑。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他的力气很大,只怕很难将我拉起呀。
很快,我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又动了,还在下坠。而他那边,我听到沙沙的声音。是他贴不住地面了,在不断前移,从而擦出的声音吧?照这样下去,坠下悬崖的恐怕不只是我,还要把他给带上。
我只得朝他绝望地喊,放开我!
可他没有理会。
我还在坠,他还在移啊。
我只能再喊,我本来就活不了了,我的脑袋里长了个东西,是脑癌,我最多活不过一年了!我就是个活死人!你就放开我吧,让我早点解脱吧!
是啊,早点解脱,早点落地归宁吧。有句话不是说,早死早托生。死在这山里,有个强壮的男人替我垒个坟,也不错了。
可是,这个木头脑袋的腊加,这个不知死活的忘族男人,他就是不放手。眼看,我们要同时坠崖了。
完了,连个垒坟的都没有了。
就在生死关头,我突然感觉到我的一只脚够到了什么。是我悬空的脚,着力了!是的,好像脚下有个支撑。我马上用力抵住,稳定了身子。他那里,好像也有了支撑。然后,我被他猛一用力,一把拉了起来。
生生将我,从鬼门关拉回了人间。
大雨下来了,真大啊,就好像是天上的众神众仙,万千兵将,一起端着瓢盆,朝下面泼水。处在这样的大雨中,感觉自己光着身子,被巨大的浪头劈头盖脸地打。
我的身子发抖,抖抖又索索,颤动得厉害。不知道是全身浇透引发的寒冷,还是坠崖带来的恐惧,反正就是抖,连牙也抖了,上下牙关碰撞在一起。虽然大雨中听不到牙磕牙的声音,但能感觉到耳根处嘎崩嘎崩的节奏。
就在这时候,感觉自己的身子被抱住了。这怀抱,虽然也是湿的,但却透出温热,还有力量。这是一个人的怀抱,还是一个男人的怀抱。一时间,我感觉自己有了依靠,靠上了一座山,稳了,妥了,没那么害怕了。
一定是腊加,紧紧地,把我给抱住了。
我依靠着大山,渐渐停止了颤抖,并且很快,合上了疲惫的眼睛。这个时候,脑子里竟然出现了这样的念头:好吧,让大雨滂沱吧,让时间停止吧。
周边响着雨声,闪电,雷声,还有树木折断的嘎啦声,以及山洪的呼啸声,无边无际,无止无休。就好像,世界末日真的来临了。
又有什么靠近了,湿湿的,软软的,碰触到了我的脚背,我的腿。是什么?是死神伸过来翎羽,在触摸我吗?
过了不知道多久,雨终于小了,天又亮了。
睁开眼睛一看,我和腊加紧紧地抱在一起。在我们身边,还趴着羊。大大小小,一群羊。这些刚刚受过洗礼的灵牲,和我们生死依偎在一起。抬手摸摸湿透的羊身,冰凉的水液下面,透出一点温热。摸一摸羊毛,细腻又柔软,同我的头发一模一样。
下山后的第二天,我就离开大山,离开松木小屋了。腊加知道了我的病情,他是一天都不让我停留了。
走之前,我给老妈妈,给腊加,还有小木屋,都拍了照片。不管今生能不能再相见,留个念想吧。老妈妈把箬叶包裹的羊肉,塞在我的背包里。腊加,他要把我送下山。
一路上,他低着头,不肯抬起来。我想跟他说话,好像肚子里有许多要说的,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也低着头,默默地走路。
我上车了,朝着来的方向,回去。
5
医生在给我制订治疗方案前,又给我拍了片。医生拿到新片子的时候,镜片后的眼睛瞪起来,瞪得大大的。他说,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这么短的时间里,肿瘤竟然小掉了,整整减少了五分之一。
看医生夸张的表情,起先还以为自己已然不治了,没想到竟然是出现了转机。
医生继续说,奇迹,绝对是奇迹,我手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案例。
我问他,是不是可以暂时不动开颅手术,采取保守治疗?医生说可以可以,完全可以。这样一来,原本的命悬一线,变成峰回路转了。
我当然清楚能让自己病情缓和的原因,是大山,安静质朴的大山,连同山中甜丝丝的泉水。是无比清新的空气,不含一丝尘杂,洗心涤肺。是深林绿树,鸟鸣虫唱,有着强大的治愈力。是松木屋,住在飘散着松香味的屋子里,让我身上的每个好细胞都愉悦起来,兴奋起来,具有了打败坏细胞的战斗力。是大山里的人们,秉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时序,顺应自然,天人合一,他们不急不躁的心态感染了我。最主要的是老妈妈和腊加,老人家善良、勤劳、宽厚,给了我很好的照顾,让我恢复了精气神。腊加,是他让我的内心蓬松了柔软了,让我从心底涌上了别样的感觉,或许这感觉可以称为生机吧。
生机,是生命的欲望,就像深埋多年的种子,终于破土了,在一点点的成长中,感受着美好。我想,我和腊加,这位山里男人之间,一定有类似亲情,却又超越亲情的,一份情感。
之后,我安心配合医生的治疗,包括化疗,放疗,吃药。期间还看了中医,喝了些中草药汤剂,用以调理身体。
就这样,半年过去了。再次拍片检查,结果是我脑袋里的恶东西又缩小了一些。
既然一切向好,那就照正常的轨道生活行进吧。照着自己的心愿,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完成了大海冲浪,又去了草原骑马。
驴行,滑雪,攀岩,我都想试一试。
这时候有人来找我了,是以前认识的一位男士。
我们是在一次商业活动上相遇的,那时他穿着笔挺的衣服,脸面朗净,在会议上侃侃而谈。职场精英的面貌,一目了然。也所以,我对他心生好感。他对我呢,也若隐若现地表现出好感。后来他还私下请我吃饭,我们在餐桌上一起谈奋斗,谈生活。相谈甚欢。当时,面对这个男人,我的心跳真的有点嘭嘭加速的感觉。但是,我很快知道,他是有家室的。那么,也就山高水远,一别两宽了。
如今他竟然又找到我了,说他已经离婚了,因为夫妻感情不和。还说,自从有缘相识之后,一直惦记着我,想和我来一段崭新的开始。
缘分?恋爱?结婚?人生?开挂?
我一下子想了这么多。现实情况是,我也老大不小了,要是真有缘分到了,也该恋爱了。结婚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人生,或漫长,或不漫长,有人一起走,一路上相扶相携相知,才算圆满。至于开挂,那就先开吧,怎么挂不想了。
至于腊加,哪怕我内心有所向往,但无论是地理还是学识,我们都是有距离的。不是说嘛,如果两个人的精神到达不了一个层面,是很难走到一起的,就算在一起了,也很难走下去。
这期间,无意看到过一篇文章,是写忘族的,看作者的姓名,是大新,应该就是那次带我进山的大新老师。文章写忘族人在大山里的生活,祭祀,婚恋,还有飘香的木屋,喷香的米粑,等等。
看到这些,又勾起了我对那段生活的记忆。也就有许多话想问一问,老妈妈和腊加都好吧?生病的大姐好些了吗?孩子们都快乐吧?还有,大树依旧耸立吧?野花依旧烂漫吧?山羊还在岗上吃草吧?松木小屋依旧飘香吧?
只是天各一方,只能在心里问候一声,把曾经的美好藏进心底吧。
我同意和男人相处,不过事先跟人家说了,我是病人,我的脑袋里长着肿瘤,虽然目前情况稳定,但是不敢保证不会出事,也不知道哪一天会出事。
他说这样他会更加珍惜我。
那接下去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
在男人的陪伴下,我打球,游泳,跑步。为了健康,马不停蹄。运动之余,我们粘在一起说话,畅畅快快地谈生活,谈人生,谈未来。
可是没过多久,我和他之间出现了裂缝。
是在一次攀岩中,发生了意外。
为了更好的锻炼,我决心挑战攀岩。在攀爬过程中,本来我们是并肩前进的,可是突然间我一个失足,从他的身边,生生地栽倒。就在我栽下的刹那,我抓向了身旁的他,但是没有抓住。而他的手,只要稍稍抬起,就完全可以将我抓住。可他,手是抬了,却没有抓向我,而是捂住了他自己的眼睛。
还好有安全绳,要不我可能当场粉身碎骨。
这件事,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反正又没有凶险,没出人命。可就是,成了我心里的一道坎,有些过不去。想想当日,在大山的悬崖上,腊加用他的命来救我。我都叫成那样了,说我只不过是个活死人,要他丢下我,他都没有松手。而这位所谓的精英男人,面对女友的危急,不说女友吧,就说女人,不说女人吧,就说人,一个活人,失足坠崖,千钧一发,他可以出手相救,不管能不能救下,可他竟然连出手的意识都没有。
忽然就想到了之前的话,是电影里的台词—拯救一个人,就是神。
那么,腊加是神,他不是。
雖然心里起了一道坎,但也就放在心里,并没有因此而与他决裂。然而,令人更无语的事情来了。发现他,竟然在与我交往的同时,还在与别的女性保持着联系。无意间看到了他与别人互发的信息,那兽话……
还用说什么,再一次,两宽了呗。
经历了这么桩事情,就算没有心碎,到底感觉一颗心被虫子咬了一口,不觉得特别疼痛,却很恶心。
再一次检查,我脑中的肿瘤增大了许多。
6
手术前夕,我身套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手腕上绑着标识带,平静地坐在床头。
我妈来了,坐在一旁,不说话,一双眼睛看上去是空空的。可我知道,她的眼睛只要稍一闭合,就会有泪水溢出来。
眼看,很快要被推去手术室了。
我拿起手机,打开来,想再看一眼里面保存的照片。
打开了,有老妈妈,有腊加,还有,山,高大的树,让我念念不忘的松木小屋。
我没有跟人说起过那大山里的人和事,因为我答应过忘族头人,守住秘密,不在外面提起忘族。可现在,我要让妈妈也看看照片,和妈妈说一说跟照片上的人有关的事情。
我说了,说我去大山里的经过,说大树泉水,说山岗上吃草的羊,说飘着松香味的小木屋,说小木屋里的老妈妈和她的儿子。说他们的民族叫忘族,他们是忘族人,忘记了祖先和来路,忘记了自己的姓氏,所以他们没有姓氏只有名字。
他的名字,叫腊加。
我说我曾经在那里的山巅遇险,是腊加救了我。
我还跟我妈说,要是有来生,我希望自己也能做忘族人,就算不能为人,就做一只羊,在高高的山岗上,和别的羊在一起,慢慢地嚼着青草。
我妈抓紧我的手,说,不要瞎说,你年轻,还有你妈,一定要好好的!
我就笑了起来,答应我妈说,没事的,我一定从手术台平安下来,还要去大山里休养,住进腊加的松木屋,吃老妈妈做的米粑,慢慢地恢复健康,然后在森林里跳舞,放羊,给腊加送饭。
我妈说,你想去哪里都行,妈陪着你。
我说,好啊,我们一起住在腊加家的小木屋里。
我妈含着眼泪笑了起来,说,就怕人多了,小木屋住不下。
我说,让腊加再建一间呀。
我们一起笑了。
我被推走了。
然后,我做了个梦,一个长长的梦。
我梦见自己回到了大山里,又见到腊加了。
我们两个,身上都穿着忘族的衣服,头顶缠着厚厚的头巾。在我的身后,有高高的木堆。而眼前的他,提着斧子,在一斧一斧地,劈着木头。
我喊了他一声,我喊的是,腊加,王!
他转过头来了,他看我的目光就好像夜空中的星星,跳动着,闪烁着,非常明亮。
然后,他回應我了,他叫,萸,我的王后!
我笑了,依偎着木堆,定定地看着他。我想我脸上的微笑,一定是山野鲜花的微笑,是母羊的微笑,是忘族怀春少女的微笑。
我说,王,我想你。
他说,王后,我也想你。
他说着,忽然一抬手,将手中的斧子掷了出去。斧子飞起来,飞向一棵树,深深地嵌在树干上,像一只勇猛的鸟。
他走了过来,朝着我,伸出双臂,抱住我。我也抱住了他,紧紧地。他脱去了我的衣服。我也脱去他的。我们相互解下对方的头巾,一圈又一圈地,解开,放下。我们一丝不挂,像岩石,像原野,像刚刚走出莲花浴池的王和王后。
王拥有了王后,王后拥有了她的王。
我们,用身体点燃身体。
我们,用身体挤压身体。
我们合二为一。
身后木堆中的木头,滚动起来了,咕碌碌滚去,滚下山坡,落下山崖,跌进山谷,从谷底传来轰隆隆,巨大的声响。一根根的木头,一根又一根,轰隆,轰隆,轰隆隆……
羊来到我们身边了,大的,小的,大大小小的,一头又一头,像棉花,像云朵,也像手术台上洁白的床单,将我们,合围起来。
我们筋疲力尽。
我们遍体芬芳。
太阳落山了,我们也下山回家了。松木小屋,屋顶上升着炊烟。远远闻到了,米粑的香味。还听到屋里人说话的声音,是两位老妇人在闲谈呢,听出来了,一个声音是老妈妈的,另一个声音,是我妈的。
小屋里忽然跑出了两个小人,一男一女,都穿着忘族的小衣服。他们笑着,奔跑着追逐着,就像快乐的小猫小狗。
孩子们冲着腊加叫,爸爸!
又冲着我叫,妈妈!
我努力地答应,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