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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花辫子的牛皮绳

2020-11-06习习

花城 2020年4期
关键词:舅爷铁桥瘸腿

习习

来呀

趁太阳还好

让我们说些老事儿

不多不少

这次先说这些

——题记

1

出了工厂大院,隔着马路和河滩,横淌着黄河。而大院后身不远处,是两条铁路。

黄河和铁路是相似的,它们都不知道远到哪里了。那时,我们对远方还没有概念。

铁轨像两条大辫子,越往远靠得越近,然后钻进了山洞,不知道在山洞里它们是不是纠缠在了一起。

兰兰后来唱秦腔,成了人人喜欢的“秦香莲”。她身段儿苗条,走路一根线上风摆柳,不知和小时候走铁轨有没有关系。那时候,上学放学路上,我们像鸭子一样,张开膀子,一人一条铁轨,比赛看谁走得快走得远。

大头六一的几把小刀是火车碾出来的,他把大铁钉早早摆在铁轨上,等着火车轧。整整齐齐一排大铁钉,火车驶过,总有那么一两个变成刀子,小刀子还是烫的,六一用嘴吹着,飞快地把刀子在两个手里倒。

火车和白天晚上有直接关系吗?

菊梅家的尕花花问花奶奶。

“花奶,天为啥黑了?”

“我的娃,叫火车头的黑气染的。”

“那天为啥又白了?”

“我的娃,叫火车头的白气染的。”

天就这么一点儿大吗?

火车吼起来,威武得很,“嗷——”,白气轰然升腾,在天上翻滚得波诡云谲。有时,车头又呼出灰黑的大气,一团团卷到空中,魔怪一样。那真的是个铁大虫啊,数不清的轱辘是它的脚,它吼着,喘着冲天的白气和黑气,哐哧哐哧上路了。

大家伙走起来阵势当然大。

白的反面是黑。

白天的反面是黑夜。

世上很多事就这么黑白分明,就像大头六一的尕刀子,锋利的刃子隔着对立的两面。

2

尕女子的爷姓花,我们叫他花爷,自然,尕女子的奶奶我们叫她花奶奶。

花爷瘫在炕上叫人伺候。他成年累月不出门,并不说明我们成年累月看不见他。

花爷和花奶奶把尕女子叫“死娃娃”(我们方言在这里把“死”读普通话“四”的音,“死娃娃”有时有疼爱的意思,有时有嗔怪的意思)。花爷在炕上一喊“死娃娃”,不管谁家的娃,只要听见,赶紧往他屋里跑。花爷炕头成年累月摆着三样东西,离他身子的近远,分别是一只破棉鞋、一个罐罐茶壶、一个尿壶。破棉鞋是打尕女子和发脾气的,尕女子犟嘴了、迟迟喊不到屋里了,花爷就把破棉鞋扔到尕女子身上。尕女子挨完打,再把那个烂棉鞋捡起来,端端放到炕沿上。有時候,花奶奶做事做不到他心上,他也扔鞋,扔到能发出响动的地方,炉子、门、桌子上。

尕女子要干很多事,和面、蒸馍、擀面条、伺候她爷、给母羊捡菜叶子。她也贪玩,一玩就把她爷忘掉了。

不管兰兰、文革、菊梅、尕蛋、六一,只要听见花爷在屋里喊“死娃娃”,就赶紧跨进屋里,传话、给罐罐茶壶续水、倒尿壶、端羊奶,一院子的娃都好像是花爷的“死娃娃”。花爷见进来的不是尕女子,马上换上笑脸,“死娃娃”变成了“我的娃”,一边从上衣口袋摸几颗炒大豆做奖赏。花爷成天睡着,顶多腰下面垫上被子,半仰一会儿。花爷麻灰的山羊胡子快把嘴遮上了,嘴两边松松垮垮的皱纹能夹住馍馍渣子、饭渣子。他的胡子那么密,可头顶的头发像我们北山的草,稀稀拉拉的。

我们能帮花爷做的都是些小小不言的事情。有些事我们其实很好奇,比如花爷终年藏在被窝里的下半身是啥样子。在我们能看到的时候,花奶奶和花爷像轰鸟儿一样,把我们都轰出来了:“咄!”“咄!”花奶奶要给花爷换裤子了。

冬天的上午,太阳一亮起来,院子里立马暖和多了,太阳照着花爷家的窗户,尕女子用木棍把窗户支起来,让太阳晒窗子跟里躺着的花爷。我们抓杏核子,翻羊拐骨,压着声音悄悄玩。尕女子不敢走远,花爷晒舒服了,睡着了,呼噜声能震破窗户纸。要是花爷放个响屁,尕女子就高兴坏了:“我爷肚子里的气通了!”

3

那天清早,我们还蒙蒙眬眬没彻底睡醒,我姥姥坐在炕沿上用篦子把头皮子刮啊刮的,她嘀咕着:“怪死了,今个头皮子怎么这么痒?”

窗户亮了,“咯噔咯噔”,我姥姥说:“你花奶奶来了。”

果然,花奶奶拄着拐杖来了。

花奶奶说:“我们老汉家半夜里缓下了。”“咯噔咯噔”,说完又到别家去了。

“我说头皮子怎么把我痒着醒来了,”我姥姥说,“你花奶奶活得值价,天亮了才打扰别人。”

我们方言把老人家去世说“缓下了”。没有人说“死”,“死”字里有刀子,能把人割疼。

花奶奶说得平静,我姥姥听得也平静。人活到时候了,该走了,就像树上的叶子,该落的时候就缓缓地落下来了。

4

花爷缓下了。

那是我们在大院里第一次看见死亡。

花爷头朝外躺在门板上,穿着新崭崭的寿衣,黑布鞋、白布袜子。花爷的腿又长又直,原来他是个大个子。花爷的脸我们看不见,用一个布手帕苫着。

花爷活了那么长,说是喜丧。他在地上躺着,后人们在外面热腾腾地招呼着亲戚街坊。

尕女子号得眼泪鼻涕一尺长。

花奶奶说:“死娃娃,号啥着呢,还不赶紧牵羊去。”

尕女子可能号她的母羊呢,整天“咩咩咩”撒娇的母羊,要在她爷的喜丧上招待客人了。

划拳,说笑,浪狗们在桌子底下啃着羊骨头。只有尕女子的爷没有声息地在屋里躺着。

外面啥事都和他不相干了。

六一火车辗出来的尕刀子,刃子两面,这一面是活着、那一面就是尕女子爷躺在地上的样子。

5

那个夏天非常凶险,先是多少天的干热,大太阳把地皮子都烤裂了,紧接着又是多少天的大雨,黄河水快漫过铁桥墩子了。

铁桥被称为“天下黄河第一桥”,是慈禧太后亲自拨款让外国人修的。瘸腿姑舅爷说,铁桥可是我们城里的一个宝。

先前,没铁桥的时候,过河很难,人们坐羊皮筏子。十三个整羊皮吹出来再连接到一起的筏子,没有扶手,没有缆绳,人就像是款款摆在上面的(款款:轻轻的意思)。顺着水流,筏子客小心翼翼地把一筏子的人渡到河对面。

铁桥对我们这个城来说着实紧要。当年,解放军解放我们城的时候,我爸能挑着担子把黄河北的瓜果运到黄河南面来卖了。他亲眼看见河边躺了很多动弹不了的国民党伤兵。马步芳的兵紧紧把控着铁桥、还有城北城南的山,他以为这样就把我们的城守死了。结果,马步芳败了,桥成了他们逃命的路,逃兵们挤上桥,想过河出城,桥窄人多,逃不及的就直接往河里跳。

铁桥再金贵、再紧要也只能算我们城的第二宝,第一宝当然是黄河。没有河哪来的桥?黄河穿城而过,但是岸比河高,徒看着河水哗啦啦地流过,岸上的人干着急。后来,一个从南方来的官爷带来了水车技术,我们的河边就有了很多很多大大小小的水车,水车日夜不歇地舀上河水,灌溉河边的田地,河滩上大片菜园子、果园子、庄稼地就这么发展起来了。所以,农业和工业,在我们城中心,就是一马路之隔。

黄河水越来越大,黄颜色越来越深。黄河水越大,河水倒愈加不激烈了,甚至翻腾不起几个浪花了,只是,河水越发大,河就越发沉沉地滞重,深不可测得叫人害怕。

黄河水要漫过铁桥墩子,我们的城就不保险了。大院里好些人家已经准备投奔南山北山的亲戚了。

6

怕啥啥来。

又是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要说,我们这个黄土高原上的城市平时非常干旱,但一变天,常常就是狂风暴雨。

先是闪电,雷在天上轰隆隆滚着,接着是惊心动魄的炸雷。因为怕传电,家家不敢开灯。家家窗户都黑洞洞的。闪电把院子照得光怪陆离,大雨凿击着院子,沸腾着一院子轰轰烈烈的声音。家家各自在屋里,坐成一团,默默祈愿,不敢睡觉,牵心着马路对面的黄河。

水漫上铁桥了吗?水漫上铁桥那可就是漫过清朝了啊,这可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情。

但是老天爷想做的事,谁有办法阻拦呢?人们只有祈祷,闭着眼睛,从心里的最深处祈祷。

感谢苍天!大雨慢慢小了、慢慢小了。

有一天,天一放亮,满院子竟然撒下了亮晶晶的太阳。

人们从多少天的阴雨里出来,脸上也亮晶晶的,欢快地打招呼、喧话、晾晒衣被。

7

河滩上有一棵很老的大柳树,树干粗大,枝丫蓬勃,粗壮的树根裸露出地面。我们到河边玩的时候,在它身上爬上爬下。玩乏了,一人一条树根,躺在上面睡觉。

大暴雨的最后一天,深夜的雷劈开了大柳树的身子,大树成了一棵内里黑焦的空心树。

大柳树看上去很疼,半歪着身子,几根枝干扶着地。瘸腿姑舅爷也很疼,颠颠簸簸一言不发地从河滩上回来,在高台子上摆下香几,献上馍馍茶水。

河神生气了,大柳树做了牺牲,这是瘸腿姑舅爷通过做这些事告诉我们的意思。

谁又不悲悯呢,那个时候,人们和自然很亲。这么长的河,河水一路暴涨过来,不知道河边有多少大树受了罪。

8

菊梅家六朵金花,菊梅最大的姐十五岁了,菊梅最小的妹妹尕花花才三岁多。

菊梅爸性格好,从不打娃娃。他家的女娃娃也不害臊,众人面前敢大明大方坐在她爸怀里。菊梅爸爱笑,一笑,嘴两边露出两颗金牙,金闪闪的。我以前说过,我爸一高兴爱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菊梅爸爱唱“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但这几句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后面跟的“哈哈哈哈”几声大笑。别人再“哈哈哈哈”,也笑不过菊梅爸,首先别人顶多就一颗金牙,而且绝对没有菊梅爸笑得那么真,笑到浑身抖,笑得好像把日子里可笑的事一下子都想起来了。

9

菊梅爸在自家的窗户前做了个小花园。他养花种葵花,样样鲜丽夺目,到了秋天,葵花盘子又饱又大,谁看了都眼馋嘴馋。瘸腿姑舅爷说菊梅爸是水命,怪不得养了一堆女娃娃。菊梅和我同班,我们经常一起上学放学,所以我老看见他爸怎么惯她。常花儿说:“一个女儿,一颗米儿。”菊梅不好好吃饭,吃面条子果真是数着吃的,“一根、两根、三根,我的娃,再吃三根就好,一根、两根、三根”,菊梅爸在旁边哄着,菊梅用牙齿不情愿地数着面条。

菊梅有自己的洋娃娃,发烧了能吃上水果罐头,我们没有,菊梅爸多好呀。

菊梅爸有个拿手的绝活,给鸡做手术。

尕妹家一个快下蛋的母鸡,忽然不吃不喝了,脖子里鼓起一个大疙瘩。尕妹爸把病恹恹的鸡抱给菊梅爸,菊梅爸不紧不慢地给鸡说着话,叽叽咕咕地,鸡果真听话,在他面前乖乖卧下,睡着了一样。菊梅爸割开鸡嗉子,从里面取出了好多小石头子儿。

鸡脖子好了,母鸡开始吃饭下蛋了。

尕女子家的母羊,羊奶头发炎,一挤奶母羊就疼得咩咩咩地哭,菊梅爸到河滩上摘了一把草,捣成泥,糊到羊奶头上,两三天羊就不哭了。

10

那個看起来凶险的一年总算熬过去了。

所以那一年的社火闹得格外红火。

要说闹社火单是为了让阳世上的人欢乐那就错了。瘸腿姑舅爷说,其实,人世间最隆重的事情都是做给神仙和鬼怪的。比如我们城里的社火,其中很多喜气洋洋的表演,比如铁芯子、春婆子都是祭神的,为了让风神雨神灶王爷高兴。但有些威风凛凛的表演就是吓鬼怪的,比如太平鼓。

太平鼓不是敲的,是打的。社火队里,打太平鼓的是清一色的男人。皂衣、皂鞋,皂布帽上顶一颗猩红的毛线球。一个鼓三四十斤,半个大人那么长,打鼓的时候要做各种动作:闪、展、腾、挪、翻、转、跳、跃。因为是个阵仗,这些动作整齐划一地做出来就特别有气势。老汉家们这么形容打太平鼓的阵势:前跳一丈龙摆尾,后退八尺虎翻身;左斜就是龙戏水,右斜像是虎吞羊。打鼓用的不是鼓槌,是拧成麻花辫的粗大的牛皮绳,一绳子打到鼓上,震耳欲聋。“咚——咚——咚——咚——”,将近一百个太平鼓,打出来的声音威风凛凛、斩钉截铁。

妖魔鬼怪就这样被太平鼓吓走了。

我们娃娃们觉得过年多么欢乐啊,但瘸腿姑舅爷挂在嘴边的永是这样一句话:“过年就是过难”,难过去,又好又新的一年才算开始了。

11

正月里的一天,一早开始,社火队就挨个儿在工厂大院耍上了。社火队耍到我们大院的时候快中午了。院子里的人列队迎接,瘸腿姑舅爷拿着白酒瓶子给老把式们挨着敬酒,家家把花馍馍端上,热茶倒上。肚子垫饱,社火队的又来精神了。太平鼓要打遍院子的每个角落,鼓队打到四眼儿住的茶壶嘴嘴那里,因为地方小,很是费了一些时间。鼓队再出来,列队到菊梅家花园子前面那块空地上,就打得格外地畅快。那么大那么重的鼓甩到空中,我们脸上都能感觉到一阵一阵的风。

菊梅爸忍不住了,换下一个小伙子,把太平鼓背到自己身上。菊梅爸干啥像啥,打起太平鼓来竟然和队子里别的人没有分别。他高兴啊,笑得两个金牙亮闪闪的。前跳一丈龙摆尾,后退八尺虎翻身;左斜就是龙戏水,右斜像是虎吞羊。咚咚咚咚,冬果树的树叶子都跟着晃呢。

人们正玩得欢天喜地,菊梅爸突然倒在地上没有生气了。人们围着看时,他脸上还满满地笑着。

菊梅爸高兴死了。

12

菊梅家的六朵金花一下子没有爸了。

和花爷不一样,花爷瘫在炕上,还活了那么长,他死了,一院子人都不觉得多么突然多么恓惶。可是,菊梅爸的死,就像一座踏踏实实的大山,轰的一声塌在了大家面前。

还是没人忍心说“死”这个字眼,人们都说菊梅爸“没了”(在这里,“没”在我们方言里读“mu”)。花爷的死是“缓下了”,而菊梅爸是“没了”。

大头六一的火车辗出来的尕刀子,刃子突然折了。

河对面的北山那么高,光秃秃的灰白石头山,太阳一照,能耀疼眼睛。我们站在院子的高处,望过菊梅家的屋顶,能看见抬埋菊梅爸的一队儿身影,里面有一点红,是装菊梅爸的红棺材。菊梅爸躺在里头,瘸腿姑舅爷使尽了所有手段,也没有收回他一脸的笑。

光秃秃的北山上,一行蚂蚁大的人影里,有一个已经不在人世。隔着黄河,他能找见我们大院和他的六个女娃吗?

责任编辑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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