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汉鞋履构型及工艺特征补遗

夏添 王鸿博 崔荣荣

摘要： 通过对16座楚汉墓葬出土鞋履的制作工艺进行二维平面结构模拟，总结了鞋履制品的外观造型和编织工艺的异同。结合遣策、先秦文献、人俑图像等多重证据，针对鞋履部件的二维结构、构制技巧、工艺特征进行了阐释分析。结果表明：鞋履系带存废可能与征战、燕居功能分化相关，装饰鞋面可拆换是出于节用目的;鞋帮的绞编组织适合足部曲线;结合楚鞋底线结排布秩序比对，秦俑鞋底乳钉线结编织工艺得到证实;先秦编织鞋履的生产分工为男性。

关键词： 楚墓;西汉墓;荆楚地区;鞋履结构;编织工艺;楚文化

中图分类号： TS943.6;K875.2

文献标志码： B

文章编号： 10017003（2020）10008708

引用页码： 101204

DOI： 10.3969/j.issn.1001 7003.2020.10.016（篇序）

Research on the style and process features of ancient shoes unearthed from the Chu and Han tombs

XIA Tiana，c， WANG Hongboa， CUI Rongrongb，c

（a.College of Textile Science and Engineering; b.School of Design; c.Jiangsu Intangible Culture Heritage Base， Jiangnan University， Wuxi 214122， China）

Abstract：

Based on the two dimensional structure simulation of shoes unearthed from 16 Chu and Han tombs，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of the appearance and weaving processes of shoes were summarized. Combined with the multiple evidences such as the records of excavated bamboo strip manuscripts， the documents of the pre Qin dynasty and the image of the terracotta figures， the two dimensional structure， construction skills and technological features of the shoes were explained and analyzed. The results show that the existence or abolishment of shoe lace might be related to the functional differentiation of battle and daily life， and the vamp could be removed for economical purposes.The braid structure of the upper fits the curve of the foot. According to the comparison of the layout order of sole lines of the Chu soles， the weaving process of Qin terracotta soles with knots has been confirmed. It is believed that the production labor of woven shoes in pre Qin dynasty was male.

Key words：

Chu tomb; tomb of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Jingchu area; structure of shoes; weaving process; Chu culture

收稿日期： 20200510;

修回日期： 20200915

基金項目： 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项目（2019SJZDA130）;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项目（Z2019103009907）

作者简介： 夏添（1986），男，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传统服饰文化。通信作者：王鸿博，教授，博导，wxwanghb@163.com。

鞋，于先秦时期多称为“屦”，战国晚期至汉代则为“履”。虽然早期出土完整实物稀少，却仍备受学者关注，集中于形制、结构、名物训诂角度展开考辨：沈从文[1]认为东周鞋履制作技术已臻成熟，并且南方荆楚、北方齐鲁，两三百年间无大变化;王先生挖掘了山东临淄郎家庄东周殉人墓的2件丝履残片编织工艺[2];孙机[3]考证了汉代鞋履形制（履、舄、屦、靴、鞮、麤、行滕、袜）;董鲜艳等[4]针对马王堆1号汉墓鞋履材质、工艺作了科学检测分析。经由上述讨论，已形成人们对楚汉鞋履构型的初步客观认识。

囿于出土实物分布零散且多已残损，目前学界对于楚汉鞋履的具体构型与制作工艺仍然缺乏系统研究，阙遗之处有二：一是对东周楚屦的整体构型特点、服用功能分化及形制变迁规律尚未明晰;二是针对楚汉鞋履工艺特征的比较分析（特别是鞋底编织技艺及线结经营秩序）存在空缺，还有进一步讨论的必要。随着荆楚地区科学考古发掘工作的不断深入，更多的鞋履实物得以揭示，也为补订阙疑提供了一手的物质证据，故本文以楚汉墓葬出土实物为着眼点，辅以同期材料，探究鞋履形制演变映射的功能分化，并试图通过阐释组织结构与制作工艺之异同，厘清悬而未决的先秦鞋履乳钉线结的构制工艺及其背后的社会习俗。希望能以阐释新近材料的粗浅思考供荆楚服饰文化研究同好讨论、批评。

1 形制与结构特征

目前所见楚屦形制分3式——方头革屦、圆头方口鞮屦、圆头敞口麻屦（图1）。其中，方头革屦以褐黄色牛革制成，里有毛，应为冬屦[3]，同型多见于秦汉兵俑（图1（a））;圆头方口鞮/麻屦见于湖北江陵马山1号楚墓、湖北九连墩2号楚墓（图1（b）（c））[3];圆头敞口麻屦（JM9：34）出于春秋中期当阳赵家湖楚墓，整体用粗麻布缝制，中留1带、后跟敞开（图1（d））。由于圆头麻屦布料粗疏且有系带，根据《仪礼·士丧礼》记载“系屦于踵”，笔者判断其为“殓服”。此外，楚地西汉墓共出土12双歧头履，形制相同，仅装饰、工艺略异（图2）。纵观16座楚汉墓葬实物可知：东周楚屦典型形制是“圆头方口”，西汉履为“歧头方口”，并且男女通用。故有些先秦鞋履形制“男圆女方”（乾圆坤方）的论断实际上与实物相悖。

先看文献，详细记录墓中陪葬品的简册——楚汉墓遣策可作探究鞋履材料的直接证据。目前已公布遣策记载的鞋履材质大致分为5种：1）革质“鱼皮屦、鞮屦、繣韠屦、（黦）鱼之屦”;2）髹漆“漆鞮屦、漆履”;3）丝质“屦、青丝履、生丝屦、丝鞮屦、丝纸（底）之王瑟之（）屦、丝纸纺（）屦”;4）葛、麻质“素履”;5）草质“苴疋屦”[5 6]。遣策文本虽未涉及具体

形制，却反映出鞋履材质繁杂多变，这些材料究竟如何进行配伍、构制？需进一步挖掘实物。

再看实物，楚屦的典型构制方式是分层制作、复合拼接。例如：包山2号墓主卲陀身份为楚国上层贵族（楚昭王后代，官居左尹，爵至上大夫），该墓遣策载“一鱼皮之屦，二鞮屦，皆繏纯”[5]119，对应实物为“鞋帮（2：413 1）和鞋底（2：402 1）”。据《礼记·曲礼》郑注：“鞮屦，无絇之菲也。”可知鞮屦首无尖翘、无装饰，并且《说文》《急就篇》均称“鞮”为革履。又因该墓未见鱼皮屦，故而可以推定这2件标本即遣策所指“二鞮屦”残件。其构型分3层：1）里层与双足接触部分为鞣制的皮革;2）中衬为2层吸湿、透气材料（细草精织和细草绳粗编）;3）表层为牢固致密的防水材料（鞋帮表层以麻绳平编，鞋底表层覆以麻布，再以麻绳编“环形凸棱和乳钉线结”，通体髹黑漆）。同为上大夫等级的九连墩2号楚墓所出“鞮屦”（M2：267，女鞋）的材料、工艺与之类似，帮、面表层为髹漆皮革，内衬和鞋底为麻线绞编。综上所述，楚屦帮、底、面、里均采用异质材料分层制作，再复合拼接。

引人注意的是，包山楚墓鞮屦残面穿有系带，九连墩2号楚墓的鞮屦却无系带，并且楚汉墓保存较好的鞋履大多没有系带（鞋口无带襻、无穿系带的中空缘边）。这是何故？表1统计随葬鞋履“出土位置”或能释疑。

一则，男鞋“防滑耐磨鞋底，髹漆防水表面，鞋口穿系绦带”复合构型适合奔走于泥泞、潮湿的田野环境。例如：包山楚墓鞮屦与“皮革盾、剑形矛、无箍殳、梭形矛”伴出于西室，说明该鞋底（2：402 1）间隔排布的“环形凸棱”和“乳钉线结”与“征战、田猎”活动有关。无独有偶，这种鞋底结构常见于武士、武官内棺足部，如沙洋塌冢楚墓[7]（表1中8#），河南城阳城址18号楚墓（表1中11#）皆有兵器伴出，不限于楚地，战国西戎墓亦见。

二则，无系带鞋履（不论男女），均与贵族燕居、燕飨活动有关。九连墩2号楚墓的女性鞮屦是与“漆木燕器、葬仪品、匏乐器、铜燕器（盥洗器）”同出于西室;马王堆1号汉墓的2双丝履均放置于北边箱漆案前，案后设置女性墓主的座位，案上有食物，另设有帷幔、歌舞人俑等，模仿宴饮场景。巫鸿[23]称空置的座位是专为主人设置的“灵座”，其四周摆放墓主生前所用“生器”，并指鞋是表示她存在于此的重要特征。另外，马王堆3号墓的1双丝履亦放置于北边箱，用意相仿。宴饮、燕居多在室内，楚汉贵族入室脱屦登席，楚王亦然。《春秋左传》记载宋国杀楚庄王的使者申舟：“楚子闻之，投袂而起，屦及于窒皇，剑及于寝门之外。”[24]楚庄王伐宋心切、行动迅急得甚至来不及穿鞋、佩剑，“屦”被侍者追奉于“窒皇”（寝门阙），可证。综上，笔者认为“燕居、燕飨”场合服用鞋履构型（无系带、阔口、套穿样式）源于先秦至西汉实行“席居制”室内外便鞋穿脱方便的诉求。

此外，楚式圆头鞮屦构型沿袭悠久，其皮革拼缝细节也反映于楚汉陶鞋、鞋履实物造型之中。城阳城址7号楚墓所出圆头方口黑陶鞋（图3（a）），口沿内卷，鞋底刺凹点，鞋面中轴线部位锥刻了2道平行线迹，以模拟皮革的反绱、拼缝工艺。此型多见于楚、汉俑足服，几成定式。及至东汉，河南浚县城关镇出土的灰陶鞋明器（图3（b））亦是如此，唯头端微翘，鞋面锥刻横向拼缝痕迹。另例可见东汉乐浪彩箧冢髹漆革舄[25]，其上端造型也与楚鞮屦一致（图4）。孙机[3]295指出舄底木楦凹槽结构当时应“填以松软之物”方便行走于泥泞地面。考古报告据其出土于1号棺内部，推测为实用品（乐浪王盱墓亦有相似残件）[26]。

2 鞋履工艺特征

由观察实物发现：麻、葛、草、绢、锦、绨、绮、大漆和皮革在楚汉鞋履制作过程中被综合利用，且鞋面与鞋帮分层裁剪、缝合，凸显服用透气性与舒适性，鞋底部分采用麻绳绞编、同心盘绕、编乳钉绳结及髹漆加固。

2.1 鞋 面

鞋面作为视觉重点常施以装饰（菱纹锦、绮），并且出于“节用”目的，鞋面上“覆锦装饰”部分为“缝线稀疏，便于拆换”。例如：马山1号楚墓锦鞋的鞋面裱饰着菱纹经锦，缝线针脚稀疏（图5（a））。类似麻绮鞋面见于益阳楚墓（表1中9#），亦顯菱纹暗花。另据商承祚[16]观察，楚革屦（图5（b））鞋面两侧“各有大鍼孔十余，殆附帛面后缀珠玉以为饰”，这种假设与先秦典籍记叙“珠玉饰屦”相符。《晏子春秋·谏下》载：“景公为履，黄金之綦，饰以银，连以珠，良玉之絇”;《史记·春申君列传》载：“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赵使大惭。”然而革屦鞋面饰件未见，先秦“珠玉饰履”的具体形制仍然有待出土实物验证。

其二，线结疏密变化（NG：2、图11（b））。其制作工艺同前述，仅172个乳钉线结排列成前后密集，中部稀疏。据观察，NG：1的打结方式与“打籽绣”相近——折线成双，再将线头缠绕一周、从双线孔中穿绕、拉紧即可。NG：2的乳钉结较高（0.5 cm），改作单独断线、打结的方式多次缠绕、穿系而成。值得注意的是，为了行走时防水、增加鞋底摩擦力，2双鞋底均于前、后掌边沿钉缝较高的绞结凸棱并通体髹黑漆，这种特殊的抬高、防水鞋底结构也见于包山2號楚墓（图11（c））。

为使鞋底构造愈发致密、牢固，在编织过程中需要反复捶打、敲击编织线圈。如《孟子·滕文公上》记载许行（先秦农家）与徒众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赵岐注：“捆，犹叩椓也。织屦欲使坚，故叩之也。”[37]织成之后再进行后整理（髹漆），使之更为牢固、防水。有趣的是，正是因为“织屦”过程是较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先秦编织劳动性别分工通常为男性。如《孟子·滕文公下》：“彼身织屦，妻辟纑，以易之也。”[24]141待妻将“纑”（麻缕）准备好后，“织屦”工作由其丈夫完成;《韩非子·说林上》“鲁人身善织屦，妻善织缟”[38]进一步明确了先秦时期男女编织、纺织生产的具体分工。先秦典籍记载“织屦以自给”（困窘织屦、织屦为食）的对象多为男性，可窥一斑。

此外，楚地“以漆髹履”后整理工艺较普遍。如云梦秦简《封诊式》“漆秦綦履一两（双）”[32]285，马王堆1号汉墓出土2双丝履的鞋底经检验均含有大漆[4]43。楚屦鞋底的特殊抬高、防水构造和通体髹漆防水工艺与当时楚地温暖潮湿的气候，沼泽湖泊密布的冲积平原自然环境相适应[39]，故沈从文先生称之为“雨鞋”。

3 结 语

尽管东周列国的鞋履实物、图像极其缺乏（楚国例外），但是笔者不能仅凭楚地由于自然地理环境和墓葬形式的特殊性保存了较多完整实物从而判定楚汉鞋履格外独特。其更多地代表了中国先秦至西汉时期鞋履的典型形制及工艺特征，又在历代足服嬗变中得以继承，使之成为明清乃至近代制鞋工艺的源头及宝贵的服饰物质文化样本。

经由出土实物比较，笔者针对楚汉鞋履形制及工艺补遗如下：1）楚汉鞋履形制并无男女分化现象;2）鞋履构制规则是“分层制作、复合拼接”，继而提出系带功能假设——系带与防滑鞋底组合构型源于“征战、田猎”活动，无系带造型是为适应“燕居、燕飨”穿脱方便之需而产生的;3）鞋面装饰强调“节用”、易于拆换，鞋履编织工艺分绞编和人字纹编织;4）先秦鞋底构型分平织和盘绕2种，多重证据表明秦俑足底乳钉线结的制作技法应与楚屦鞋底相同，是“编织时以经线反复打结”，并且“盘绕、打结、钉绞结凸棱、髹漆”工艺细节适合于户外行走及防水功能需求;5）先秦编织劳动性别分工多为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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