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的芭蕉叶
2020-11-06肖复兴
肖复兴
《翩翩》是《聊斋》中的一篇,讲述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如果仅仅是浪子回头,只是一个老套的故事,在话本小说中屡见不鲜。《翩翩》有意思之处在于不仅是浪子回头,还有一些值得我们今天思味的东西。
《翩翩》讲一个叫罗子浮的浪子,被翩翩搭救,用清溪水洗疮,用芭蕉叶做衣,又以不同树叶做成各种食物,在纯净的大自然中,让这个罗子浮得以重生。就在罗子浮刚刚恢复过来人样时,便急不可耐地跑到翩翩的床前,觍着脸求爱。翩翩骂他道:“轻薄儿,甫能安身,便生妄想。”他却说是“聊以报德”。恬不知耻到这种地步,完全是现代某些人的一副嘴脸。这是罗子浮欲望难尽的第一次亮相。
第二次,来了另一位狐魅花城,和翩翩一样,也是花容月貌,罗子浮一见倾心,哪禁得住诱惑?吃饭时,果子落地,罗子浮弯腰捡拾时,趁机捏捏花城的脚。没有想到的是,立刻,他身上的衣服,變成了原来的芭蕉叶,难以遮体。他赶紧收回邪念,坐回原座,芭蕉叶又变成了衣服,遮住身体。劝酒时,罗子浮再一次春心荡漾,忍不住挑逗地挠挠人家的手心。立刻,衣服又变成芭蕉叶。他只好又收回邪念,于是,芭蕉叶又变回衣服。芭蕉叶,在这里立起一面哈哈镜。
如此,将罗子浮一次次打回原形,像坐过山车一样颠簸,让罗子浮在花城面前洋相毕露,实在既难堪,又可笑,却将一个花心男子旧习难改、本性难移,刻画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
第三次亮相,是罗子浮禁不住人间的诱惑,想回家乡看看。翩翩一眼洞穿他的心思,直言他是“子有俗骨,绝非仙品”。便裁云为棉,剪叶做驴,让他回去。回到家乡,立刻衣服变成秋天的败叶,衣服里面的棉絮蒸蒸成空,迅速将他打回原形,赤条条,哪儿来的哪儿去。
《翩翩》的一头一尾巴,写得都不精彩,不足一观。但是,掐头去尾留中段,罗子浮这三次亮相,尤其是后两次借助芭蕉叶的亮相,写得确实精彩。设想如果用现实主义的方法来写罗子浮,该如何铺排描写?便看出来蒲松龄这把芭蕉叶的厉害,比牛魔王的那把芭蕉扇还要厉害。牛魔王的那把芭蕉扇,面对的只是火焰山有形的大火;蒲松龄的这把芭蕉叶,面对的是人心中看不见却更加迅猛的欲火中烧。
罗子浮内心之中所有的潜台词,内心之外所有的堂而皇之地遮掩,都被这把芭蕉叶剥离精光,让你感叹人世之外,还有一个世界,将人性中种种丑陋的弱点及卑劣之处,明察秋毫,为你指点得明明白白。这个世界,在蒲松龄那里就是狐魅世界。
在《翩翩》里,他让芭蕉叶施展魔法,让潜藏心底的种种轻浮丑陋卑劣乃至罪恶的欲望的人,面临着如此醒心明性的考验。蒲松龄时代如此,现在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