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陈莲舫辨治江南时病瘟疫*
2020-11-05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201203徐超琼杨奕望
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201203) 徐超琼 杨奕望
陈莲舫(1839—1916年),名秉钧,别署庸叟,江苏青浦(今属上海)人,清末名医。少年习儒,涉猎经史,曾入龙门书院读书,进学至廪生[1]。陈氏祖上皆以医为业,莲舫系青浦十九代世医。他自幼随祖父陈焘、父亲陈垣攻研岐黄,深得家传,医术高妙,被誉为“江南第一手”。光绪年间,陈莲舫五次应征入京为德宗、慈禧诊治,受颁赐“恩荣五召”堂额,征聘为御医,名声显赫。晚年返归故里,潜心治学,为百姓疗疾。留世医著《女科秘诀大全》《加批时病论》《加批校正金匮要略心典》等,并存有不少医案。
崇尚经典,批校医籍
陈莲舫崇尚医学经典,认为历代注释《金匮要略》之书,“当推《金匮心典》一书为巨擘”“洵足启前人之秘论,为后学之津梁”[2]7。尤在泾之《金匮要略心典》遵经不泥古,独抒己见,又善于总结归纳,言简意赅。陈莲舫早年研读该书,颇有收获,而后以此课徒,发现尚有不详之处,故而精挑细选他家评注加以补充,提要钩玄,阐发旨归。对于各种疾病,陈氏常直接批注要点。如痰饮病,有“此五节是言水之在五脏者”“此三节言留饮之病状”[2]51等批注。书中不同篇章上下内容或有所关联,陈莲舫同样以批注形式加以指出。如“此节言虚劳之证候及其治法,合下六节,皆论虚劳各有所主之方”[2]32。如此标示,使后人读之,一目了然,便于对证候的融会贯通。
注疏之难,在于对杂伪、错简、讹字、衍文等须一一指破,方显文者真意。对于《金匮要略心典》,陈莲舫细细品读并加以批注,其评述剀切,对历代各家所注,有疑误之处,便直抒己见。如脾中风、脾死脏,陈氏认为“此二节为脾脏病,言中风及死脉,而不言中寒,此文殆有缺文乎”[2]49。又如肾脏病,其曰“独缺中风、中寒二条,意者有脱简耶”[2]49,认为此两处或有脱文。可见,陈氏加批《金匮要略心典》,力求阐释文意精湛到位,对有否缺文的批阅格外谨慎。此外,陈氏还提出前人校正讹字时存在的错误。如对“语声啾啾然,细而长者,头中病”[3]5-6,他认为,前人校正的“病”字,一作“痛”字,《医宗金鉴》易“头”字为“腹”字,他认为易此两字似为不当之举,当参看《内经》以求其详。注释方面,陈氏常参以其他医籍,以解释文中个别字词的含义。如“大邪中表,小邪中里”[3]10,陈氏按:“《金鉴》以小邪为七情人邪,而前人加注小邪为户牗隙风,有别与本注也。”[2]13
利用医学经典,核心在于和临床紧密结合。陈莲舫不仅在内科、外科方面临床经验丰富,对女科诊治也很有见地。他认为,“妇人阴性偏拗,幽居多郁……且面加粉饰,语多隐讳”[4],因而治妇人病尤难,只有博览医籍,师其长技,穷其医理,方可有所思绪。陈氏业医数十年,探考前贤之说,记录经手所治医案及心得,著成《女科秘诀大全》。如论述郁证,先取《金匮要略》“妇人咽中有如炙脔”之论,又取《产宝百问·第二十八问》(实指《女科百问》)“阴阳之气痞结,咽膈噎塞,状若梅核,妨碍饮食”[5]之论。如此细说,后世医者乃可明辨此病,殆可不误诊治。又如将痛经分期为经水将行、经行和经水过后三类,对各自病因作详细分析。陈氏博采众家,广纳前贤,并能详加分类细说,辨其微异,难能可贵。
按察运气,详审时病
《素问·至真要大论》曰:“夫百病之生也,皆生于风寒暑湿燥火,以之化之变也。”人世间疾患与天时六气运转密切相关。陈莲舫亦云:“夫医之治病难,而治时病尤难。时分温热凉寒,世人莫辨何为正气,知其常而不知其变,妄为投剂,故时病难愈。”因此,陈氏主张:“欲知其变,则非按察四时五运六气不可。”晚清温病学家雷少逸(1833—1888年),著有《时病论》[6]。陈莲舫高度评价其人其著,认为其“学识贯夫天人,方法通乎古今”[7]100,陈氏所加批注逾万字,对该书有画龙点睛之妙。
陈莲舫从五运六气出发,探讨雷氏湿证分类的依据。如“秋分之前,湿土司令,则凡湿病皆隶焉,惟霉湿专主五月,在夏不在秋,故另列之”[7]173,对“霉湿”一证独列于外,加以说明。在六大湿证(指伤湿、中湿、冒湿、湿热、寒湿、湿温)归类及其病因分析之后,陈氏又批注曰:“秋分之后,燥金司令,燥湿虽不同,而并于秋,故附录之。”[7]173并特地解释为何“燥湿并于秋”。一交秋令,雷氏辨证必分秋凉、秋暑之象,后而治之,陈莲舫认为,“秋分之前,湿土主令,秋分之后,燥金主气,医家不可不知”[7]162。这是陈氏对时病医理的深入探讨,体现出明辨六气随节气变化的规律对疾病诊疗的重要性,对于当今疫病的运气分析也具有一定的启示。从陈莲舫临证医案的记载中,更可看到其运用五运六气理论的临床实践。如诊治郑晓翁“心动艰寐证”,陈氏认为“现在已属深秋,邪势当亦默化潜移”[8]221,从节气角度推论邪气入脏的变化,再拟方加减治疗。
立足江南,辨析“温”“瘟”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但灾荒不是瘟疫形成的唯一因素[9]。环境与疾病之间存在非常紧密的联系,其中以气候和地理环境的影响为首要。陈氏世居青浦,位处江南地带,气候温暖湿润,从现代科学角度观之,该气候环境十分容易导致微生物的滋生与繁衍。江南又以“水乡”著称,河网密布,充足的水资源为百姓带来丰饶物产的同时,也为疫病的爆发与传播留下隐患。如清人袁景澜《吴郡岁华纪丽》载:“水乡夏夕多蟁蚋,聚市成雷,噆肤龁血。”[10]袁氏作诗《夏夕憎蟁》,“毒日肆燂灼,助虐蚊蚋生。槐庭扰凉夏,白鸟逞营营。殷雷喧暗室,夕市屯前楹。矫捷类佽飞,螫人藉短兵。锥刺苏秦股,矢集庞涓身。挥扇强支撑,豹脚腾踔轻……”[10]诗句描述了江南潮热条件下,夏季蚊蝇肆虐,民众被叮咬苦不堪言之景象。而蚊蚋繁多的环境,更为疫病提供了传播途径。
陈莲舫深谙医理,精擅辨析瘟疫时病的要点及其治法,这点从其病案可证。壬寅(1902年)春,瘟疫流传几遍大江南北。陈莲舫居沪上目击疫情,携门生董人鉴(韵笙)出诊。陈氏言:“寒暖不匀,时行疠气,谓之瘟。证情相似,传染一方,谓之疫。”[8]187指出瘟疫是在特定时期下,因感天地疠气而发,且具有传染性的疾病。又言:“疫病有清浊两邪之分,目前之疫以天之戾气流行,非地之秽气蒸腾也。”[8]188他结合时令节气“去冬不寒而暖,无雪少雨”的“晴燥”特点,辨析此次沪上疫情为“热湿之疫”[8]187。陈莲舫视此病初起或先寒热,咽喉赤痛或起烂起腐的特点,采用桑菊饮之辛凉法治疗;见“二日间即烦躁非常,满闷欲绝,神志恍惚或谵语,口颊干燥或糜痛”[8]187,并用白虎汤、犀角地黄汤,辛凉而加咸寒,以清热透表。陈氏辨析疫病条理清楚、丝丝入扣,诊治思路可为今人所效法。
作为江南名医、青浦十九代世医、国手御医,在清末兵灾横行、瘟疫肆虐之时,陈莲舫秉承经典、精研医理、谙熟运气、详审时病、辨析“温”“瘟”,凭借高超医术使民众免受瘟疫疾患之苦,为上海乃至江南地区的医药发展作出了贡献。陈氏留世的诸多医案、批注中,在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流行之当下,其中有不少处方用药、诊治思想值得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