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建构与解构的幻境中游弋
——访著名作曲家贾达群
2020-11-05徐丽梅
文/徐丽梅
贾达群不仅是一位享有世界性声誉的作曲家,也是能够清晰地对自己作品进行解构、对创作过程进行理性分析的音乐学家。
深厚的美术功底与中国戏曲素养,不断探索使用中国书法、诗歌、戏曲等多元的观念和表现手法,使他的作品具有浓郁的民族风味和多样化的当代气质。
用不同方式表达美学追求
贾达群的作品题材涉猎广泛,体裁多样,除了交响乐作品、包括弦乐四重奏在内的多部室内乐作品、声乐作品,还有《秋三阕,9 位中国乐器演奏家》、《响趣,5 位中国打击乐器演奏家》、《鹤鸣湖——舞剧》、新昆曲风歌剧《梦蝶》等不同类型、不同风格的作品。
他勇于尝试多种创作手法,例如,与以往在西化歌剧的基础上添入中国元素不同,新昆曲风歌剧《梦蝶》的创作立足传统昆曲,充分发挥昆曲优雅、婉转的唱腔以及文辞典雅的剧本特点,以多元作曲技法及现代舞台文化为纲,精巧地营造其戏剧性,同时兼顾贯彻音乐的戏剧性之中的当代性,对音乐本身的音色元素做立体化的层次设计,纲张并举,使得传统戏曲的经典唱腔与表演程式的光彩能继续发扬。
他认为,音乐创作的每一种形式和体裁都非常有意思并有趣,每一种结构和曲体都有自身的特点。
“对我来讲,似乎不存在特别的难度,因为不同的形式和载体正好表达我不同的想法,或者说,用不同的方式去表达我一贯的美学追求。”贾达群总结,最重要的是在决定了一部作品的体裁和形式后,所有的音乐语言、结构技法必须紧紧围绕这个既定的选择——你不能在只有1把小提琴的室内乐体裁编制中,将这个声部的音响当做有12 把小提琴的一组乐器来想象并进行写作;你不能把民族管弦乐队中的弹拨组当做交响乐队的色彩乐器组来认识和写作;在中西乐器混合编制的室内乐中,会遇到更为复杂的问题,但这些组合的确是非常迷人和有意思的。作曲家必须要学会正确并充分利用手中的可用资源去最有效地发挥其功效。观念清楚了,写作上的困扰也就解决了一大半。
乐思转换成声音的过程最迷人
音乐创作是一个特别抽象、复杂的过程,贾达群是少数愿意并且能够清晰、准确地描述这一过程的作曲家之一。
“我一直有一种很自然的感觉,或许说是一种不太尽情理的状态和习惯吧——当一部作品的构思(观念和音响)在我头脑中完成以后,我认为,我的创作就结束了,我的冲动、欲望和情感也随之消散。而后的记谱实际上是一种艰苦、有时甚至是很乏味的劳作。写谱或打谱中具有些许创造性意义的乐思调整工作及其兴奋远不及声音在我头脑中的运作。”
他认为,在头脑,准确地说,是在心智里面进行的创作是最为吸引自己的时光——这个过程充满着想象、幻觉、创造,这是一个精神无比自由的状态,是一个可以超越时空、超越自我的连续瞬间。在这个过程中,最初的乐思经过通感联觉的转换,变成实实在在的声音萦绕在脑海;这个乐思就是一部作品的原始细胞,经过各种奇妙地累积、变化和发展,经过感性和理性无数次地交锋、争辩以及调整,最后在包含风格和技术的程序中形成完整的声音交响并承载着自己的全部情感……
每一部作品都有其特定的创作观念和形式化技术路线,并因此具有各自的特点,但他不太迷恋过去的写作——迄今为止,他似乎特别喜欢新近创作的大型声乐套曲《秋兴八首,为男中音与钢琴》,尽管还没有正式的首演,但他几乎每天都有听其钢琴和大提琴(替代声乐)的midi 音响小样。他认为,这是迄今为止自己创作的高峰作品。
打开感官 随时捕捉艺术萌芽与碎片
贾达群从13 岁开始学习美术达8年之久,因而,他的有关音乐领域中的若干观念,如线条、和声、音色、结构等,与视觉造型艺术紧密相连。他的一些作品的题目、意境多与绘画有关,例如,《融》、《漠墨图》及《水墨画意三则》(《工笔》《浸染》《泼墨》)等,是其尝试将多元化思维融入音乐创作的代表作。
他也喜欢读书,到现在还保持特别喜欢看美术作品和电影的习惯。
“所有的这些爱好及其体验每天都在刷新自己的感知和认知。这些感受不仅给我带来创作的灵感,更是不断地启发着我的心智,给我的理性思考和理论研究传递和送上最宝贵的观察点和切入口。”他分析,一个艺术家应该是非常敏感的,这种敏感来自于对外界所有事物的好奇。好奇产生了解的愿望,了解则进入认知的门栏。对大自然的好奇,对文学艺术所有门类的好奇乃至喜爱,是进行艺术创造最为重要的基本条件。因为大自然和所有人类的知识给了我们无尽的、有关想象和创造的源泉。
贾达群认为,艺术家应该将自己的感觉器官随时开放,随时接受来自各方各层级的信息,敏捷地捕捉那些最有意思的艺术萌芽和碎片。人的感官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这个系统与思维相连。所有有价值的感觉都会在自己的思维里面过滤,这也是一个非常惬意的过程。自然界一抹颜色、一丝声响、一个形态、一种气味都具有冷暖、强弱、动静、大小、繁简、干湿、浓淡等变化,而这些变化恰恰可以给我们带来无尽的启迪和想象,使我们的想象跨越类别、纵横时空。
自创“协奏套曲”的新体裁
“我一直希望找一个机会,就民族器乐大型乐队作品的创作来实践我思考过很长时间的一些观念和做法。2018 年,上海民族乐团给了我这个机会并使大型民族器乐协奏套曲《梨园》得以问世。” 贾达群创作《梨园》的初心就是运用中国传统戏曲中的素材来进行当代的音乐创作,既有利于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彰显中华民族艺术特色,又有利于让中国当代的音乐创作在世界乐坛上留下独特的印记。
这部作品有如下几个特色:
第一:体裁。
“协奏套曲”是过去没有的,由他自创的一种大型作品体裁。其定义为:套曲中包含数首为不同独奏乐器而作的协奏类乐曲;套曲中的数首协奏类作品具有统一的音乐主旨;套曲内每一首协奏类乐曲既可分开单独演奏,也可连在一起演奏;作为一个大型的集合作品,其作品结构应符合传统曲式中奏鸣套曲曲式的基本规范。
《梨园》包含四部协奏类乐曲,分别冠之以“序曲”“随想曲”“即兴曲”和“狂想曲”,作品总时长为65-70 分钟。顺次采用中国传统戏曲中川剧、昆曲、京剧与秦腔的音乐素材予以重构、再造,其形式亦顺次为独奏打击乐器加上川剧锣鼓打击乐组合、独奏竹笛、独奏二胡加上京剧三大件组合以及独奏唢呐与大型民族管弦乐团。
该套曲中的四部乐曲具体名称及形式如下:
1、《序曲·梨园鼓韵(Prelude -The Rhyme of Gong & Drum Text from the Traditional Operatic Circle),为独奏中国打击乐、川剧锣鼓与大型民族管弦乐团》,演奏时长约12 分钟。
2、《随想曲·梨园竹调(Capriccio-The Melodies of Bamboo from the Traditional Operatic Circle),为独奏竹笛与大型民族管弦乐团》,演奏时长约20 分钟。
3、《即兴曲·梨园弦诗(Impromptu-The Poem of String from the Traditional Operatic Circle),为独奏二胡、京剧三大件与大型民族管弦乐团》,演奏时长约17 分钟。
4、《狂想曲·梨园腔魂》(Rhapsody-The Spirit of the Tunes from the Traditional Operatic Circle),为独奏唢呐与大型民族管弦乐团》,演奏时长约24 分钟。
《梨园》从中国传统文化之魂的戏曲艺术中获取当代传承的创作灵感,在架构作品结构时采用古老昆曲艺术的曲牌体程式化手法,套曲的结构原则充分体现了“洋为中用”的创作特色,四部乐曲的名称生动体现了中西合璧的风格特征——标题中圆点前半部分呈现的是国际化语境下的普适性,标题中圆点的后半部分则彰显了浓郁的中国梨园传统特色。
第二:题材。
“梨园”是贾达群特别喜爱的一个题材。中国传统戏曲蕴藏着非常丰厚的中华文化,无论是剧本的辞藻句法、音乐的腔体曲牌、表演的唱念坐打以及舞台的抽象装置等等,无不彰显中华博大精深、意蕴无穷的文化内涵。可以说,中国传统戏曲承载了中华艺术所有的风格和韵味。
他年轻时就接触过许多不同的传统地方戏曲和曲艺,比如川剧、京剧、豫剧、黄梅戏,京韵大鼓、苏州评弹等等,这些不同的音乐形式给他留下了很深的记忆,也影响着他的音乐风格。所以,当他用传统戏曲的元素来创作大型民族器乐作品时并没有感到有多少压力和难度——很多东西早就存留在他的脑海里,唯一要做的就是选择,选择自己认为最有特点的腔调、韵律和节奏并对其进行重构和再造。而这一切似乎都很得心应手。
第三:音乐的整体风格和技法。
《梨园》试图尝试在以往的民族乐队器乐作品中不太常见的写法。因此,其创作有着非常明确的美学追求和风格技法定位,除了满足作曲家自身对传统戏曲的酷爱以外,他希望通过《梨园》的写作,问世一部能真正与西方交响乐作品媲美的中国民族管弦乐作品。
总体来讲,《梨园》这部作品非常复杂,比如,和声的多元化(五声性和弦、高叠和弦、集合和弦、半音化进行等)使用、声部的多线条写作(非单一的支声复调或网状微复调)、音色织体的复杂组合、多重协奏的对位处理(比如《梨园鼓韵》中独奏打击乐与川剧锣鼓组,两者与管弦乐团间的多重关系,《梨园竹调》中独奏竹笛与乐队吹管乐群以及两者与弹拨和弦乐队间的多重关系,《梨园弦诗》中独奏二胡与京剧三大件和管弦乐团间的关系,《梨园腔魂》中独奏唢呐与乐队唢呐群、吹管乐群、打击乐群、弹拨乐群、弦乐群以及整个管弦乐团间的关系等等。
作品的结构和曲体的新颖另类——使用了多种结构手法,比如分割对称、非对称镜像、曲体交混、结构对位等;演奏技法的突破——几乎给每一种乐器都设计了比较艰深的演奏段落,等等。
有学者的评价,《梨园》有些类似中国民族器乐版的《春之祭》,对此,贾达群表示,“本人不敢将拙作与《春之祭》这部伟大的作品相媲美,但《梨园》在排练和演奏上对演奏家们的挑战,确实得到类似交响乐团首次排演《春之祭》时的信息反馈。”
贾达群总结,中国民族器乐管弦乐虽已拥有不少优秀作品,但在理论和实践上都还属于起步阶段,远比西方管弦乐写作有着更为宽广的创新空间。民族器乐在音色和演奏技法以及在乐队组合上所具有的独特性、多变性、不确定性有着更为令人着迷和神往的魅力,这些都吸引他在作品中进行研究性、创新性的探索实践。
突破创作瓶颈需要感官与心智交互
回顾四十多年的创作生涯,贾达群深有感触地说,音乐的抽象使从事音乐工作的人必须具备超凡的想象能力和通感联觉;音乐的复杂则要求从事音乐工作的人必须具有聪慧的头脑并掌握精湛的技艺。因而,在音乐学习和实践的过程中,每一位作曲者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或困惑,遇到创作生涯的瓶颈期。
他分析,一般而言,作曲者创作最大的瓶颈,莫过于音乐写作的新意及其所具有的逻辑程序。要做到音乐创作具有真正意义上的出新,很难;要使自己作品的结构构建于符合自己审美标准的逻辑程序之中,则更难。要解决这些困难,就必须让自己时刻保持清醒;而保持清醒,则必须开放感官,随时感悟并联觉;必须集中心智,不断学习和思考,只有在感官和心智的交互作用下,才能克服创作中所遇到的困难和挫折。
贾达群透露,目前他正在创作上海交响乐团委约的五个乐章的管弦乐组曲《逐浪心潮》。接下来的创作计划还有很多,目前拟定下来的有《钢琴协奏曲》《大型民族器乐协奏套曲之二——书法》,后者将包含三部协奏曲,分别以中国书法为题为意,为独奏笙、独奏琵琶、独奏筝与大型民族管弦乐团而作。他期待着,未来有机会创作一部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