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自觉”:一个没有终结的问题
2020-11-05
近些年来,中国画创作在繁荣热闹的表象之下,一个问题越来越为大家所关注──当代的样式与风格越来越趋同。成熟的老一辈画家甚至中年画家都有鲜明的地域印迹,只是随着画家年龄的递减,地域风格的差异也在递减。虽然涌现了大量优秀的创作者,不过当代画坛的东西南北风已经没有一个比较明晰的地域指向了,更多显现的是一些比较无根的时尚流行风。从历届的全国美展,以及每年各大美术学院的毕业展,大体上可以直观感受到这种状况。
其背后深刻的根源,是全球化进程中的一个文化难局在中国画层面的映射——资讯传播的全球化滋养了“在地实存”的艺术家。强大而无根的主流时尚文化样式,正在覆盖着地域文化的生存与发展。站在中国城市的街头,我们常常会有不知身处何方的“眩晕”。许多有价值的地域文化风貌还来不及仔细掂量它们的价值,就在文化的“全球化”进程中急剧消失了。可悲的是,中国的许多古街、老城甚至时髦的“乡村建设”,面目气息都越来越相似。强势资本主义国家主导的、具有时尚性质的主流商业文化正在对其他地域的文化不断冲刷。表面丰富的当代文化在多样性的口号下,正在丧失真正的多样性。在商业时尚主流及其所塑造出来的他者——伪地域民俗的双重夹击之下,地域文化在迅速溃退,甚至消亡。地域文化作为一个“全球化对象”正在被抽空生存情境与精神脐带。有远见的文化人面对这种状况都具有深刻的危机感和紧迫感。
李耕 铁拐李 30.5cm×43.9cm 1940年 福建省美术馆藏
美国日裔学者三好将夫多年前就曾尖锐指出:各种地域文化在全球化进程中,被当作一种特定文化产品被选择、被编辑,弄得支离破碎,“通过审美化和/或标价,人们赋予所有文化产品以新的意义。旅游和娱乐似乎是征服论者的最终归宿,而地方的、国家的和地区的差异在世界主题公园中总是处于被缩小为细微变异的边缘”,“日常生活中至关重要的、有意义的差异被忽视了。”“甚至地方抵制和排外主义者的不满也挡不住消费主义的诱惑”。1他对文化全球化中的两个恶性后果有着如炬的目光:被主导的“商业化”与“均质化”。21世纪以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第三十二届大会通过了《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2003年10月)、第三十三届又通过了《保护和促进文化表现形式多样性公约》(2005年10月),以国际法规的形式确认了保护面临危机的地域文化多样性的广泛呼声。在传统文化社会中物质与非物质遗产保守的呼应与行动成为一种热门话题。20世纪以来,人类学不断壮大为一门显学,其实也算是全球性地域文化危机在学术研究层面的一个表征。记得2008年世界人类学大会在我国昆明举行,当时就有五六千名世界各地的学者申请与会。如此规模与盛况的国际学术会议恐怕没有任何一个学科堪与比拟。只是这种情形正好反证了地域多样性文化问题危机与严峻的程度。20世纪90年代以来,费孝通关于“文化自觉”的地域文化承传思想被不断提及,说明它正是当下中国学界需要面对与解决的最重要的课题之一。缩小到国画界,如何从“地域”中有效开创出新的风格样式,也是一个需要加以思考与面对的重要问题。
在眼界打开、信息“内爆”(麦克卢汉语)的“后现代”情境中,人们开始了思想与知觉的“游牧”状态。大量即时涌现的信息把所有的信息爆炸成一个平面,信息相互淹没,没有中心与秩序地随意蔓延。表面上我们的文化资源似乎大大丰富了,随时可以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只是,多是在一种单薄同质又无边的虚拟信息场域中游荡。2007年12月7日,在北京大学英杰交流中心“6·18”品牌发展研讨会上,中国工程院李幼平院士说出了一组令人印象深刻的数字:目前国内互联网大约160万的网站中,万分之一的网站占据了90%的访问量,并且随着访问总量的增加,其集中的、不均衡的趋势在加剧。
互联网的运动模式似乎是每个人自主的、无干扰的,最后却导致了高度的中心化,这就是网络虚拟空间的真相。丰富的“信息”却吊诡地把我们引向一个单向度的维面,我们一方面只是置身于一个抽象、间接、虚拟、均质的感知世界中,在现代传媒均质化的文化传播空间中,个体的“丰富”感触却被驯养得越来越单薄雷同;另一方面,商业力量的主宰与驱动正在把一切文化活动都变成短期功利的消费或者投机行为,限制着文化主体的自主性。那么远离“土地”的艺术家所需要的微妙的个体艺术感触要到哪里去寻得呢?表面上一个个生动鲜活富有“个性”,一旦聚成一群却吊诡地显得如此相似,我们是不是对此无能为力了呢?
寻求地域的“文化自觉”,应该是当前文化困境中一个值得不断探讨的进路──只不过歧路重生。哪怕当代国际交流进入了一个新的低谷期,我们还是不可能置身于全球化之外。现代科技的加速进步,的确已经为我们创造了一个人类前所未有的广阔而便利的全新文化交流平台。局部矛盾与冲突,恰恰是全球化造成世界范围内文化交流、撞击的密切与深入的结果。世界已经没有一个纯粹的、没有污染的“地域”。不同地域的文化形式,如果不能在新的世界文化格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与新的发展方向,的确容易在汹涌的文化新浪潮中被淹没。地域文化的风格仅仅靠“前现代”那样地“自发”形成与演化,已经很难获得新的生机。不同地域的文化人都需要一种“自觉”:如何不断梳理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如何建构比较坚实的地域立足点?
在自觉的文化意识中,多元的文化与艺术风格应当可以从地域中提炼出来。在“见多识广”的同时,艺术家尤其不应该令多元的地域感知钝化,不应该在一种“多元”口号下丧失了真正的多元性。在不同的土地上,不同的水分、不同的阳光与植被、不同的地域风貌社区传统给我们的多重感知微妙差异不应该泯灭。我们不应淡忘一种立体多重的文化“通感”。江南、中原、蜀地、闽地具有不同的地域触感,同属闽地还有闽南、莆仙、闽西的文化差别,即使就闽南而言,漳州与泉州文化触感也存在着明显差异。我们本来是如此不同的,为什么不能把丰富的知识见闻与这些“天然”的差异触感结合起来,返回到自己的内心,返回到自己最熟悉、最适切的一种状态中来?为什么不能对无根的时尚潮流多保留几分清醒的距离?
在信息极其丰盛的当代,我们的确很容易迷失。并且,绘画的职业化使得我们似乎忘记了艺术的本义,常常很难超脱出现实功利的诱惑,常常不得不为商业而作,为他人而作,很难回到自己最内在、最自在的悠游状态。但是,如果善于从自己的脚下寻绎文脉的走向,以一种深厚的地域姿态返回当下的文化中心,不是反而更容易在均质的文化空间中显示出其独特的意义吗?
在新的历史情境下,提倡重返地域其实是“文化自觉”的必要路径。我们并不是拒绝“全球化”,恰恰是要在全球化带来的便利与眼界之上,重建中国“文化乡土”的自觉。这其实包含着全新的挑战。但愿中国画领域有更多的人来关心地域与风格的问题,能够引发更多国画家“自觉”从在地的文脉出发来思考未来的走向。这样我们的画坛才能因为有着更深刻的文化自觉,从而绽放出更为深刻的艺术创造。
比如笔者所在的福建,自有其独特的地理文脉。学者傅谨写过他偏爱的泉州,移称福建也是恰当的。他感叹:“泉州的文化底蕴之所以深厚独特,首先当然是宋室南迁给这里带来中华文明最成熟的形态与最绚丽的光芒,同样重要的是,明清以来这里地处边陲,在文化上反而能少受冲击与摧残,中华文明达至顶峰之显现的一抹余晖才得以完好传承至今。”2福建这个曾经的海上丝路的起点,中国东南边陲重要的出海口,依山面海,既能守成又能开放,有一种从容典雅又不自闭保守的文化特质。不同于海派与岭南文化,闽地所出画家常有静气又不乏时代气息。近年热闹非凡的“乡村建设”,福建倒是真有极为丰富、相对原生的乡村景观资源,有许多乡村还是画家们“发现”与热爱的。只是如何成为超越外来观光者的无根化视角,成为真正有活力、可持续发展的文化资源,绝不是一厢情愿、旁观者式的赞美可以实现的。得有政府、文化、资本、人才的通力合作,才可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多元化、在地性文化的发展繁荣。福建青年一代的优秀画家不少,但是地域特质比他们的老师、前辈明显有所弱化,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李耕 张果老倒骑驴 171.7cm×88.39cm 1927年 福建省美术馆藏
这个全球化的时代,世界发展其实高度畸形,贫富分化极为严重。全球疫情之下,“后全球化”时代,国家与世界之间既相互依赖又相互竞争的复杂关系,以一种比较残酷的方式呈现了出来。一度高歌猛进的经济与文化流通暂时放缓了步伐。比如曾经是全球举足轻重的贸易伙伴关系——中国与美国正陷入僵局。他们对待疫情与生命的态度也迥异,一个严防谨控爱惜生命,一个放任自由死亡不止。这个世界其实还相当不平坦,地域差异还很大。当前遇到的困境,不妨也算是前期狂飙突进式发展的一种警告,令我们调整步伐,多想想如何走得更稳更深更远。地域化与全球化都是不可避免的客观事实,可是如何更有效建构二者之间的良性关系,还是一个需要不断重新思考与调整、也没有终结的问题。
注释:
1.三好将夫《全球经济中的抵制场》,王逢振主编《全球化症候》,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第9~10页。
2.傅谨《“返本开新”是王仁杰对当代文化最重要的贡献》,《福建艺术》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