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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绘画流行话语思辨

2020-11-05

国画家 2020年4期
关键词:文人线条画家

在中国绘画发展的过程中,早就存在着表述绘画的各种话语体系,先秦诸子记载多涉绘画的功能运用,晋唐已有画家本人记录创作经验,以及收藏家归拢的画史、理论家总结的绘画理论,此后代有传承增益、扩展更新,成为中国绘画发展的指导性话语。纵观20世纪80年代以来诟病美术现象的言论,正反两方无不停留在以流行话语为依据,很难达到认识问题,指导未来中国绘画创作的实际效果。

本文试图对影响中国绘画最典型的一组流行话语,进行源流考证、逻辑推论,以期揭示它的荒谬无稽,意在引起中国绘画理论界更广泛的思考。第一组流行话语照理应该是关于中国画的概念,一者题目太大,二者笔者在其他文章已略作探讨,不论。

(一)中国绘画的功能

最典型的说法:西画是表现科学的,中国画是表现哲学的。我常常听到一些画家说,中国山水画表达了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从老庄哲学中阐释人类至高无上的境界。我开玩笑说:天人合一长什么样子?老庄哲学是怎么阐释的?我咋没有看出来?

我后来反复思考这个问题,中西绘画究竟有什么区别?结论是中西绘画没有截然的本质区别,中西绘画的起源,从岩画到壁画,演变成各种装饰功能的绘画,创作规律是因不同的颜料属性而总结出的经验。若硬要往哲学上扯,那只能说不同文明的国度,整个社会生活无不是不同哲学的反映。

苏格拉底的名言:“我知道我不知道。”其要义在于:即使神谕说我是最聪明的人,我也不知道我聪明在何处,因为我并不比别人聪明,以及对世界充满未知。这样的哲学思想让西方人永远不会停留在眼前的制高点上,反映在绘画上,西画更少概念化的因袭桎梏。

中国画为什么纠结于师造化,还是师古人?归因到中国哲学,盖因为中国人的思维定式,对经典,对前贤,认为都是至理,不可逾越。几千年一贯的思想方法诠释前贤语录,反映在绘画上,毫无疑问应当以前人最高成果为范本,推演生发、触类旁通。如果知道为这样的思维方式感到可笑,中国绘画的许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这里有必要简单叙述一下中国文化中的二元叙事现象。汉代废黜百家、独尊儒术,思想文化走向皇权道统规定的唯一,魏晋时期掌握文字工具的精英阶层出现过剩,轮不上入世或入世后退出的一部分知识精英,试图寻找与皇权抗衡的话语权,于是老庄思想中的消极遁世理论兴起,即所谓玄学。文化知识本是认识世界的工具,在魏晋这个节点上,皇权相对较弱,中国知识精英却出于自身的优越感,走向个人内心的修为,以及用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境界来解释客观世界,这是中国知识精英的堕落。

此后,中国思想文化形成儒家和道家,分处庙堂之上和江湖之远两种思维体系。要么“货与帝王家”,获得正统地位,要么在玄学境界里以单方面话语故弄玄虚。中国所有的国术、技艺,凡是进入叙述语境,无不如此运用玄学,或可理解为在虚境中对道统的模拟与复制。这种不确定内涵和外延的含混定义模式,极大地影响了中华民族各个领域走近科学精神。

在绘画领域这种玄虚的论述不会早于晚明。中国绘画发端于民间,成熟于宫廷,作为独立的艺术门类,自有它内在的发展规律,早期研究者的话语并未离开对现象的归纳。当绘画成熟以后,遁世的文人参与进来,作为逃避现实的寄托,他们开始把自己技术粗疏的创作赋予崇高的精神。这种言论并没有影响同时代的创作,只是在后世被强势话语重复才产生影响,显出危害。

简单地说,绘画是通过画家的天赋或技术呈现的图式,可以是画家的主观表达,也可以是单纯的美图,其终极意义必须通过分享实现传播,方可称为艺术,没有分享意义即为自娱。

(二)中国绘画的“笔墨”

所谓笔墨,就是运笔施墨(包括赋彩)的技术,中国文化语境总是有人继承玄学传统,将简单的问题竭尽所能讲复杂,这样就可以站在别人无法理解的制高点获得话语权。我在很多场合听人将“笔墨”二字上升到“笔墨精神”,忍不住心中窃笑,想起一句调侃人的话:自从得了精神病,讲话顿时就铿锵有力地精神起来了。牵强的旧词翻新,是这些人津津乐道的学问,也是留住他们的精神家园。

文学语境里的笔墨,是指笔和墨生产出的文章,作为绘画术语,原本指用笔和运墨两种技术。唐人张彦远说:“骨气形似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运墨而五色具,是为得意。”宋人韩拙说得更简单明了:“笔以立其形质,墨以分其阴阳。”到了清人沈宗骞始强调笔与墨的相辅相成:“……以墨代色而已,非即墨也。且笔不到处,安得有墨?即墨到处,而墨不能随笔以见其神采,尚谓之有笔而无墨也。”

把笔墨作为绘画技术的整体概念,在于强调物象的形与质,用线表达的同时离不开墨的运用,施墨的过程中不可忽视笔的作用。这就是我常说的:线条的干湿浓淡,运笔的疾徐变化,笔路与物象的肌理相合,墨晕不离形质,而充分展示笔性。加上宣纸基材的自然漫漶,就形成了中国水墨画特有的笔墨趣味,这无疑是需要技术面支持的手段,刻意强调到精神高度,只会夸大走形。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具有漫漶功能的宣纸,明中叶以后才有,唐代绘画色彩厚重,宋元山水用墨清澈,皆是当时的纸质效果体现。

有人将笔墨解释为线条是中国画的生命,块面属于西画。以存世最早的帛画《人物龙凤图》为例,已经有了用线条粗细表示质的厚度之端倪,墨块显然表示同质的面广度。我认为,线条初始产生于对应基材的刻画,中西岩画皆如此,再就是便于简单地表示物象。当绘画基材允许和绘画能力提高后,线条不足以表达出物象的丰富性,画者就会尝试单色的块面,以及更具表现力的色彩。

没有谁规定中国画必须要用线条来表现物象,事实上绘画中的多数线条并不是物象的轮廓线,而是标示物象的边际。我们翻开中国绘画史,很快就能发现马王堆出土的帛画线条多为龙鳞、花纹所实有,物象因为用上了丰富的色彩,边际能够与底色分开,线已经隐去。这一点可以从很多汉墓壁画上看出,我第一次是从扬州出土的汉代漆画上发现的。(见扬州出土东汉墓漆面罩)

强调笔墨的逻辑在于强调绘画与书法的关系,书画同源,几乎已成为写字画画的人挂在嘴边的话。但史实证明书画不同源,仰韶时期成熟的彩陶《鹳鱼石斧图》下限距今5000年,殷墟的甲骨文距今只有3000多年。逻辑上说,绘画始于无意识的感性,文字始于国家管理的记事需要,是信息符号,二者具有本质区别。最早论述书与画在创作方法上类同的是赵孟,唐人张彦远则说到,仓颉造字时,“书画同体而未分。”这只能说明文字初创时借助于象形图案、符号。

而书画同源论者的论证逻辑,是要表述书法在绘画发展过程中的重要意义。同样,我在扬州出土的汉代漆画上发现,后代流行的小篆线条,早已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画面上。我还看到东晋山西琅琊王墓出土的漆屏风,绘画和文字的线条明显同质,显然出自一人之手,总不会有人以为漆屏风是文人所做吧?我想,为什么不是后来成熟的文字书写取法于先成熟的绘画线条呢?最少也是同时代的书者与画者,出于共同的审美取向,互不影响。

书画同源的逻辑继续向前拓展,得出另一个结论:文人参与绘画让中国画发展到新的高度。我们以绘画新高度的东晋画家顾恺之为例,是他作为文人,进入绘画领域,为绘画创造了高度,还是他作为一个职业画家恰好也是有文化的人?要知道,在社会发展的早期,很多人都是通才。欧洲的画家达·芬奇,同样也是科学家。唐代的大诗人王维,应该是文人生涯中客串画了画,后世传说他首创渍墨法,20世纪出土的隋代墓中,屏风上的画就已经出现了这样的画法。

中国画既然从汉代开始线条就已弱化,为什么到后来又加强了呢?可以确定是受佛教绘画传入影响。三国时期的画家曹不兴生平明确记载:时康居国僧人会(俗称康僧会),携佛像从南方入吴,不兴曾加摹写。被称为“曹衣出水”的北齐画家曹仲达,用紧密贴身线条作画,而他就是中亚来到北朝的画家。到了唐代,流行的吴带当风,那是发现了线条画的美,可以独立存在,延续到宋代李公麟仍有发展。这是古人绘画方法的取向,而不是所谓笔墨的规定,更与书法没有一点关系。

我倒认为,正是因为中国哲学的认识论影响,让后世绘画停留在线和墨的二维表达。中国人对于已经认识到的事理,即不再向前探索。比如绘画,不管从什么角度都无法穷尽物象的全貌,那就不需要进行新的尝试,索性追求二维的至简画法。这种惰性绘画方法的演进,一直等到西学东渐后才有所改变。

绘画线条中明确能看出书法的节奏,已经到了南宋,梁楷的人物画,线条显然得自文字书写的用笔。更晚的赵孟形成文字论述:“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

(三)文人画与职业画

赵松雪之类的文人士大夫参与绘画,引出了一个最要害的概念:文人画。前面说过,世有通才,职业画家中有文学造诣很高的文人,或文学造诣很高的文人终究做了职业画家,文征明、沈周、唐寅、徐渭,均属此类。职业文人中有人喜欢业余偶尔画几笔的,如苏轼,后世更多文人士大夫以墨戏遣兴,或因穷困潦倒遁入书画圈谋生。文人因其名声,获得绘画本体之外的附加值,这是确定到具体文人的画,画因人贵。

美术史上参与绘画的人,有单一社会身份的画家,更多是其他社会身份的人:皇帝、贵族、官员,秀才、塾师、文人,闺阁、戏子、青楼女子,或者还有其他各种能人工匠参与其中,包括地域性的农民画,肯定也由来已久。帝王绘画影响最大,官员绘画虽有被鉴赏家蔑称为“纱帽”,当朝肯定炙手可热,闺阁、青楼绘画因为背后的红颜,一直被文人雅士乐此不疲地追捧。以画者特殊身份为附加的绘画都已各得其所,唯独文人的画,不以得到附加值为满足,居然反客为主,以文人优越的身份标准贬低绘画专业的优劣标准,进而颠覆绘画的评价体系,把“文人的画”作为标格加以推广,臆造出一种与文人身份无关的所谓“文人画”。

纵观中国绘画史,文人画概念正是肇始于士人与职业画家争地位,苏轼所言:“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倦。”这纯属一时意气,虽被后世广泛引用,却没有真正影响到他同时代及后来很长历史时期的绘画标准。一个掌握知识文化的精英,不去探索自然和人生的真谛,不去与皇权论事理,反而在业余客串的行当里与专业画家争地位,足见中国文人的无聊。

启功所著《戾家考》一文(《文物》1963年第4期),详细考证了士夫画家争主导地位的演绎过程。启功开宗明义:“今人对于技艺的事,凡有师承的、专门职业的、技艺习熟精通的,都称之为“内行”,或说“行家”。反之叫作“外行”,或说“力把”(把,或作班、笨、办),古时则称为“戾家”(戾,或作隶、利、力)。”

至晚明,对行家、隶家的评价,犹如天平逐步倾斜到隶家一边,董其昌引述赵孟与钱选的对话被改编成:“赵文敏问画道于钱舜举,何以称士气?钱曰:隶体耳。画史能辩之,即可无翼而飞,不尔便落邪道,愈工愈远。”这种改动大概不是治学不严谨,而是信口开河,与南北宗如出一辙。

董其昌对文人画的倡导,一方面是为了突出身份优势,另一方面是为了掩盖技术劣势,在他同时代的那么多优秀画家中,他的创作理论除了给他自己带来利益之外,并没有形成创作潮流,它的贻害更体现在此后的300年里。

关山月 漓江烟雨 纸本 轴 95cm×52cm 1968年

美术史昭示,绘画首先走过由简到繁的过程,成熟以后再走向从繁而简,这是毋庸置疑的事物发展规律。我认为,梁楷开创的画风可称为简笔画,后来杰出者有朱耷。文人不谙技法,所画多属三流简笔画之列,于是画得简单,缺乏技术性的绘画就成了文人画的标准。汉画像和明代青花瓷上的人物画线条,分别代表走向繁复之前和之后的简练,显然应该成为文人画家最高级的追求,却肯定不是出自文人笔下,可以确信出于工匠之手。这里的简与繁还有材料、画面大小和实用等多方面因素,所谓顺势而为、应运而生,并不是画者念念不忘的主观创作。

(四)工笔与写意

以黄筌和徐熙为例,一个称为黄家富贵,一个称为落墨法。中国绘画语境中的另一个不准确的概念“写意画”,现在又上升到了“写意精神”。

写意原本是文学词汇,用于绘画语言,最早见元人夏文彦的《图画宝鉴》:“以墨晕作梅,如花影然,别成一家,所谓写意者也。”不知什么时候,由何人首创,将“写意画”与“工笔画”作为相对应的两种绘画科目?

黄筌和徐熙,黄家富贵的精工细写,演变成后世的工笔画三矾九染,对应徐熙野逸的落笔即成,不应该是工笔与写意的关系。严格地说,任何绘画形式都是写意,一是再细致的观察也难以呈现客观的物象,二是经过主观取舍、寓意,所表达的都是意象。北宋花鸟画已经初见笔法疏密端倪,但其写意、表意的倾向十分一致。按照“写意画”即纵笔挥洒的概念,徐熙的《雪竹图》几乎与黄筌一样精致,区别在于一次成型的落笔技术,这才是典型的笔墨精到之范本。所以工笔画对应的名称应该是落笔画,到了徐渭,更加恣意,不妨称之为放笔画。学术一点,可以统称为意象画。

写意精神又从哪里来的呢?大概是套用陈独秀的“写实精神”吧。面对清代以来中国绘画的腐糜,陈独秀于1918年在《新青年》发表的《美术革命》一文中说:“改良中国画,断不能不采用洋画的写实精神。”他说:“学士派鄙薄院体画。专重写意,不尚肖物。”或许这段话才是写意及写意精神的出处和释义。写意精神所反对的正是精工细写,提倡不拘泥于物象。

艺术呈现的丰富多彩,可以重写实或意象,也可以诉诸具象或抽象。因为晚明以降所谓的文人画,特别是山水画已经完全抛弃自然和审美两个重要元素,偏离艺术本质太远,所以强调以“写实精神”来矫正它。20世纪百年,刚刚纠正了一点点,“写意精神”又变本加厉地杀回来了。写实需要面对自然,发现美,用艺术语言表达出来,需要一点刻苦精神;写意常常可以任意,只要有胆量发挥,再运用新词汇、新观点阐释,实在不需要费什么精神。

美国的中国美术史学者高居翰曾指出:写意手法的普遍使用,是清初之后中国绘画衰落的重要原因。他说:所谓率意与自发性的画风是注入中国画坛的一支毒剂,它使画家在某种语境之中重画面效果而轻画外之理。高居翰还指出:工笔作为写意的对应,“工于技法的用笔”之外还有“画工”“工匠似的手法”这样的贬义;“写意”则近乎“描绘思想”般的高级。

写意为优的观点背后仍然是在暗示文人画的高尚,高居翰列举大量事例证明,写意对画家采用粗疏、率意的笔法制作简单化的绘画,最具有理论意义。而在盛行写意画的语境里,顶级收藏家仍然对院体画情有独钟,或者收藏写意画的人观赏到博物馆里的藏品,才发现写意画有些寡味。(高居翰引文见《湖北美术学院学报》2004年第1期)

说到底,写意精神仍然是画家满足自我创作的任意、率性,而单方面喊出来的口号。我怀疑,这一语词,又是出于闭门造车的学院论文。我说,艺术要么精美绝伦,要么绝妙无比,如果无法打动赏画人,任何说辞都显得苍白。

结语

学术是现象的归纳,以及符合逻辑的思考。脱离实际,停留在陈腐概念上的美术话语,没有学术意义,完全是伪学术。借助话语权的绘画,绑架了许多附庸风雅的赏画人,还裹挟了更多试图复制成功经验的后代画家。掌握文字表达优势的人,往往能够制造出比画得好的人更大的声音,还因为画得好的画家潜心作画,不问世事,或者不屑与之争论,于是助长了错误的美术话语流布。

未来中国绘画,对于画家而言,作品要么走进艺术博物馆,要么走向寻常百姓家,这两者不是对立的,而应该是兼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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