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电影院
2020-11-02毛芦芦
毛芦芦
在许多年后,爷爷一定意料不到,电影会成为抚慰我心灵的最好的朋友。
在许多年后,爷爷一定意料不到,我会像珍藏世上最宝贵的财富一样珍藏他送给我的电影院。
爷爷的电影院,是专为我一个人而设的,宽不过两尺,高不过半丈,有时包着黑棉布,有时蒙着蓝粗布,有时则露着铜色的皮囊。它的样子,根本不像真正的电影院。其实,它也不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电影院。因为爷爷送给我的电影院,不在其他任何地方,而在他的背上。
爷爷的背,就是我童年的电影院。
还在我牙牙学语的时候,爷爷就开始背着我,到处赶场子去找电影看了。
那是在20世纪70年代的浙西乡村,哪个村里也没有固定的电影院。电影都是由公社的电影放映员轮流到各村庄去放映的,平均每个村一个月轮一次吧。这一月一场的电影,对于电影爱好者来说,实在看不过瘾。幸好,轮到别的村庄放电影,我们也可以赶过去看。
我的爷爷,就是一个特别喜欢看电影的庄稼汉。
只要听到周围村庄有放电影的消息,不管这村庄有多远,路有多难走,不管那电影他看没看过,也不管白天干农活有多累,爷爷都会去赶场看电影。而我们村位于两个县的交界处,能赶两个县的电影场子,所以一年到头,有不少夜晚,爷爷都是在赶电影场子的村路上度过的。
我没出生时,爷爷是赶场看电影的独行侠。等看到小小的我也爱盯着电影幕布上的画面时,爷爷马上就把我发展成了他的伙伴。
所以,在学会走路之前,我已经是个忠实的影迷了。
我总是趴在爷爷背上,跟着爷爷四处奔走,为了一场场电影,头戴星星,身披月光,跋山涉水,饮露餐风。
很难相信,那么痴迷于电影的爷爷,其实是不识字的。他三岁死了娘,六岁就成了孤儿,一天学也没有上过。
因为爷爷特别老实,所以我跟爷爷去周围村庄看电影,能“霸”住的位置,几乎都是最差的,不是离银幕特别近,要使劲仰了头,才能看到银幕上的画面,就是离银幕特别远,要拼命睁大眼睛,伸长耳朵,才能瞅到银幕上的人影、听到喇叭里的声音。有时,我们还会被别人挤到银幕背面去呢!而挤我們的,往往是还散发着奶腥味的孩子。
爷爷是露天电影院中唯一混在孩子堆中还受孩子挤对的席地而坐的大人。别的大人,不管来自哪个村庄,都会到亲戚朋友家去借凳子坐。可爷爷从来不去麻烦别人。他的“凳子”,不是一把干稻草,就是一把丝茅草,都是从附近田野里揪来的。他坐在低得不能再低的“稻草凳”“茅草凳”上,被一群小孩推来搡去,却总是微笑着紧紧搂着我,微笑着高高仰着头,沉浸在电影故事中。
那些故事,那些地道战、地雷战中的民兵,那些南征北战、渡江侦察的士兵,那些从奴隶到将军、从丫鬟变成红娘子军的英雄儿女,都是我目不识丁的农民爷爷的最好朋友。而那歌喉婉转的刘三姐、貌美如花的阿诗玛、勤劳朴实的李双双,都是我沉默寡言的老实爷爷的亲爱姐妹。
而趴在爷爷背上、依在爷爷怀里、枕在爷爷腿上跟爷爷一起看电影的我,就在那一个个有声有色的故事中,在那一把把干稻草、丝茅草的馨香里,跟爷爷结下了最深厚的友谊。
真的,爷爷是我最慈爱的爷爷,更是我志趣相投的朋友。
就是在爷爷背上的那个电影院里,我真切感受到了世界的广阔、人心的深邃与梦想的甜蜜。
许多年后,我上班的地方就在一家电影院的楼上。有一天,我带着八十岁的爷爷进城,想请爷爷在我单位楼下看一场电影,可爷爷说他已经坐不了那么长时间了。即使在最软的沙发椅上看一个半小时的电影,爷爷都已经无力支撑了。
听爷爷那么说时,我泪如雨下。那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之一。因为正是在那一刻,我知道爷爷是真的老了!
爷爷今年九十二岁了,他已经彻底放弃了看电影的兴趣,只爱静静地独坐着,默默咀嚼着一生的往事。
不过,我还是很爱看电影。我常常在夜深人静时,会上网搜一部电影来看,坐在简陋的阳台书斋中,跟电影中的人物一起欢笑哭泣,让电影中的故事冲掉现实的平庸和无奈,跟电影一起穿越时空隧道,回到童年时爷爷背上的电影院里,摸一摸爷爷高挺的鼻梁,刨一刨爷爷光光的脑门,闻一闻爷爷身上的汗味和泥土味。
哦,那时,我的爷爷,原来是那么的健壮英俊!那时,爷爷背上的电影院,原来是此生给我幸福最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