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学家姑兰与北大墙外的村庄
2020-11-02余泽民
余泽民
入秋后,疫情在欧洲大反攻,匈牙利老汉学家姑兰女士又被“困在”了波马兹小镇。
若在以往,这位八旬老人的文化生活总是很丰富,会隔三差五搭乘直通布达佩斯的小火车进城看展览,听歌剧,参加各种读书活动。但自从新冠肆虐,我只去看望过她一次,而且只在门口,将带去的口罩和她新译的《京剧戏曲故事》样书交给她。不过我们经常通话,因为她亲自出马,为我的长篇小说《纸鱼缸》匈语版做编辑。
我与姑兰老师相识多年,非常敬重她。半个世纪来,她不仅翻译过莫言、苏童、鲁迅、周作人、孙犁、三毛、陈村的小说和《秋胡戏妻》《看钱奴》《生金阁》等元曲,还在出版社担任过几十年编辑。匈文版的《西游记》 《道德经》 《孽海花》 《老残游记》等古典作品和鲁迅、林语堂、老舍、谌容、莫言等现当代作品都是由她编辑的,她为此荣获了“第十二届中国图书特殊贡献奖”。
1956年,18岁的姑兰到北京大学留学,住在一个红门红窗、灰砖灰瓦的中式庭院。据她记忆,从春到秋,从早到晚,院里总能听到蝉鸣。宿舍的窗户朝向带回廊的庭院,室友是一位蒙古姑娘。给他们上课的,都是像王力、林庚、吴组缃、王季思等一代名师。
两年后,姑兰和一位比她高两届的留学生在海淀区登记结婚,很快生下长子托马什。当时北大虽允许留学生结婚,但总不能在宿舍里带孩子,晒尿布,所以小夫妇在北大隔壁的村子里租下两间矮房,边带孩子边读书。
房东王太太是位小脚寡妇,之所以把小院里的空房租给他们,是担心会“被公家收走”。老屋的木窗只有一小块玻璃,其他部分要糊窗户纸。为了保暖,姑兰在窗棂的内外糊了两层窗纸,因为匈牙利的窗玻璃都是两层,中间有个保温夹层。但王太太看了甚感怪异,一是认为这样很浪费,二是觉得,若想让窗纸厚实,也应该把两层纸糊到一起呀,不管姑兰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
那是一段难忘的“中国日子”。他们跟当地村民一样用生铁炉取暖,做饭,打来井水用水壶烧热,在搪瓷脸盆里给孩子洗澡。热心的王太太常帮他们洗衣服,隔壁的陈太太帮忙带孩子,小两口继续寒窗苦读。姑兰很怀念那段清贫、质朴而温暖的时光,左邻右舍处经常叫他们过去吃包子或饺子,小托马什也有好几个中国玩伴。“远亲不如近邻”,她非常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丈夫毕业后留在匈牙利驻京使館工作,他们搬进城里,在有浴室和热水的环境里生下了二儿子,并请一位包太太做保姆,相处得像是一家人。姑兰继续在北大读书,经常去探望王太太和邻居。特别在三年困难时期,中国人的日子过得很苦,姑兰每次去,都会带很多食品分给大家,毕竟留学生和外交官能多获得一些副食补助。
在姑兰家的老相册里,我看到当年她和王太太、陈太太的合影,矮墙前,柳树下,她们看上去很亲昵。
前年夏天,80岁的姑兰到北京领奖,特意让托马什陪同,一为照料自己,二为让儿子“返乡”。母子俩去了托马什出生的协和医院和上过幼儿园的米粮库胡同,当然还去了北大,找到当年的宿舍,现在是“人文社科研究所”。隔壁那片老屋早已拆掉,她对王太太、陈太太和包太太的记忆停留在发黄的照片里。
我每次见她,都催她写回忆录,并说中国很鼓励“外写中”。她说她在中国生活的十年正值五六十年代的动荡期,那些都能写吗?我说当然,口述历史的价值就在于碎片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