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绒草的花朵永远盛开
2020-11-02麦淇琳
麦淇琳
一、
这个夏天的梅城与往年没有什么不同。午后,院里的阳光映满一半屋脊,院门敞开着,苏厘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物一般,手臂上的汗毛在阳光中发出金色的微光,一双乌黑澄净的眼睛布满忧伤。
“请问苏大军在家吗?”老木问。
苏厘苍白的脸上毫无笑意:“他去世了。”
老木愣住了,一眼瞥见客厅正中央挂着的苏大军的遗照,他无法相信:“前些日子我还请他给学校印一批练习册,怎么会……”
苏厘悲愤地说:“爸爸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的,肇事者逃逸了。”老木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包曲奇饼给她。老木有低血糖,身上常备着甜食,这包曲奇饼就是班上的学生在教师节送他的。
苏厘清冷的脸庞直直盯着远方的一处,好像在对空气说话:“我爸爸是不是也欠你钱了?我们一定会还的!”
老木叹了一声:“钱倒是没有多少,只不过几百块的预付款,但我的练习册没有留底稿,你能不能回屋帮我找找看。”
苏厘去找练习册的时候,老木在苏大军的灵前上了香。苏厘找到底稿出来,向他鞠躬:“谢谢您来送我爸爸。”老木远远看见苏厘的妈妈在接待来吊唁的客人,便说:“钱的事你不必记在心上,不用你们还。”
对于苏厘来说,老木是个陌生人,他的这句话虽然无法让她止住悲伤,但当她望着眼前这位满脸慈祥的中年大叔时,心里蓦地感受到人世间的温暖。
二、
天空突然阴沉,苏厘不停地挠着自己红肿的胳膊和后背。妈妈对她不耐烦地说道:“别再挠了,明天就开学了,天气预报说会下雨,你记得带着药膏。”
爸爸去世后,追债的人三天两头上门捣乱,妈妈变得阴晴不定的。苏厘只能尽量不惹妈妈生气,但她从小就患有皮肤敏感症,一遇到阴雨天,皮肤就会又痛又痒。现在,她的皮肤敏感症似乎更严重了。
上课铃响了3遍后,苏厘才发现债主成了她的新班主任。老木翻开点名册,先点到苏厘的名字:“这是我在这个班上的第一堂课,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学生。”苏厘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生怕他会多嘴说出爸爸欠债的事。但老木点完名,只对她说:“苏厘,下课后可以来一趟我的办公室吗?”
整堂课苏厘都心神不宁,她想象各种可能,老木一定是要向她催债。这么想着,苏厘冷哼了一声,莫小北说过成年人都喜欢反悔,果然没错。
偌大的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都在埋头批改作业。老木在抽屉里掏了许久,拿出一盒药膏给她:“苏厘,这个药是进口的,你拿回家试试。”苏厘摆摆手:“不用,我自己有药。”老木将药膏硬塞到她手中:“上次去你家,我就发现你有皮肤敏感症,我女儿以前也有这病,这是她常用的牌子,你用了会舒服很多。”
苏厘用画画时才有的温和目光审视着他的五官,毕竟他是在冷漠的嘲笑声中愿意给自己送药的人,苏厘不由得将那瓶小小的药膏攥得紧紧的。
三、
期中考后,老木在班上通知开家长会。苏厘向老木请假,她耸耸肩:“妈妈在外地做美食节目,我现在是留守儿童了。”苏厘并不是很伤心的语气,她安静的脸庞有一种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气势。
下课后,老木说:“走吧,老师带你去食堂吃饭。”饭吃了没几口,苏厘突然呕吐起来,医院诊断是肠胃炎。
吊点滴的时候,老木看着苏厘:“妈妈不在家,都没有好好吃饭吧,这样下去你身体会出大事的。”苏厘觉察到老木的关心,她坦然地说:“我也不想啊,可是我又不会做饭,只能天天在外面吃。”
老木说:“我看你还是搬家吧。”
“为什么要搬家?”
“你搬到老师家,两个人的饭比一个人的饭要容易煮。等你妈妈回来了再搬回去,行吗?”
老木表情焦急,用了一个问句。但是苏厘知道她不能说“不可以”。
到了年底的时候,苏厘已经习惯和老木在一个屋檐下相处,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有一阵子,老木经常跟着电视的美食节目做菜。这天,老木在学做辣椒炒土豆。苏厘“啪”的一声关掉电视,老木呵呵笑着,往锅里放入青辣椒和土豆的时候,转头问苏厘:“怎么了,不喜欢这道菜吗?”
苏厘用很轻的声音说:“那个美食节目里教人做菜的是我妈妈。”老木回过神来,说:“这么说你妈妈还是个厨师呀,等她回来了,一定会给你做很多美味的食物。”
苏厘脱口而出:“她只想着工作,不会回来了。”老木在锅里放入几滴蚝油,说:“一个好妈妈是绝对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的,她工作也是为了给家里还债,你要多体谅才是。”
于是苏厘没有再说话。等辣椒炒土豆做好了,老木说:“来,尝尝,这也是我女儿最爱吃的一道菜呢。”苏厘纳闷地问:“她去了哪里?”老木表情呆了呆:“她8岁的时候出车祸走了。”老木说话时语气有些伤感,他站的地方剛好有块阴影,但他很快从阴影里走出去,从书桌上拿来一叠毛边纸。
“这是什么?”苏厘端详着那叠毛边纸,吸引她的是纸上的植物图鉴,排列成伞房状的头状花序,一丛苞叶里头,开着亮黄亮黄的小花。
“这是火绒草,一种长在天山脚下的小草。它也是勇敢的象征。”
四、
降温持续了数日,有一天苏厘刚从图书馆回来时下了雨。她跑进门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笑:苏厘回来啦。
是妈妈!苏厘有些惊喜,但马上又冷冷地说:“你怎么回来了?”
“我女儿喜欢妈妈做的菜,所以妈妈就回来了呀。”妈妈带着苏厘回到她们居住的小院。离开老木家的时候,天空忽然就放晴了。苏厘抬起头让阳光刺进眼睛里,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寒假刚过一半,莫小北神秘兮兮地来找苏厘,告诉她:“老木被汽车撞了,肇事者逃逸了。”
“什么?”苏厘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桌上一杯热水被她撞翻了也没有察觉。
医院里,老木躺在病床上,一条腿打着厚厚的石膏。他脸色有些苍白,但声音很温柔地说:“我没事,就是腿受了点伤,这下老师真的成了动不了的木头了,哈哈。”
那一刻,苏厘突然决定了将来专业的方向。多年后她成了一名画师,梅城警局通过她的犯罪嫌疑人模拟画像,大大提升了破案率。
在一个风吹夜深时,苏厘在微博里找到关于火绒草的话题。原来火绒草就是儿歌里唱的雪绒花,它有另一个含义:坚韧。假如摘一朵雪绒花夹在日记本里,纵使过了5年、10年甚至更久,整个植株也能始终保持毛茸茸或洁白或莹黄的形态,永远不会改变。
苏厘望着微博里那株雄性的鹅黄色火绒草,眼角微微湿润了,世间总有些人,即使自己满身灰暗,还想着给别人一些光。她关掉微博,在一张毛边纸上写下一句:火绒草闪耀着黎明的光,向我舞来,将黑暗一缕缕散开。苦难终结,火绒草的花朵永远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