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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诗学视域下文人的精神生态

2020-11-02徐翔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5期
关键词:诗学知识分子小说

红柯是当代文坛极具浪漫主义情怀的作家,他的作品具有一种深厚、坚定的生命意识,通过对生命的独特观照继而形成一种生命诗学。生命诗学蕴含着红柯对人生和生命形式的独特思考,构成了其创作的基本取向。他的小说中洋溢着神性的生命光辉,他从来不是简单地写生活,而是写生命,写生命的状态。他的小说具有强烈的生命意识,这也是其作品最大的艺术魅力。无论是其笔下的马仲英、海力布等具有英雄色彩的男性还是叶海亚、金花、吴丽梅等具有母性色彩的女性,抑或是那些生长在沙漠瀚海的飞禽走兽、草木砂石都是神圣的、有生命的,这一切构筑了红柯小说深厚、坚定的生命意识。红柯是一个紧紧抓住生命的作家,他从自我生命体验出发,思考生命之理,书写生命的真谛,生命意识是红柯小说的核心所在。以此为基础,红柯的小说建构起一种独特的生命诗学观。生命诗学的本质是“直接指向人的生命,以生命观照为核心内涵,展示生命形式,同时赋予生命以审美关怀”。吴投文:《沈从文的生命诗学》,第7页,北京,东方出版社,2007。红柯小说所建构起的生命诗学蕴含着作者对人生和生命形式的独特思考。事实上,红柯小说中的生命诗学不仅体现在那些具有强悍生命力的自然之子和动植物身上,还体现在对文人的精神生态的书写上,这是红柯小说生命诗学的另一个侧面,这两者构成了一组呈对立形态的生命世界。红柯小说中的生命诗学既有对生命意识的歌颂赞扬,也有对缺乏生命意识的人及生存方式的批判和反思。

红柯小说中的知识分子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与那些张扬着生命力的英雄和西部大地生长的红柳、地精、骆驼、奔马相比,他们是缺乏生命意识的,甚至带有某种平庸之恶,这是红柯极力批判的。前者是一种理想的生命形式,充满着神性,后者则是一种枯竭、堕落的生命形式。无论是《阿斗》《百鸟朝凤》中诸葛亮、孔子、朱熹这些古代文人,還是《好人难做》《喀拉布风暴》《少女萨吾尔登》《太阳深处的火焰》中的现代知识分子,大都是平庸、委顿,毫无生命激情的,不仅如此,他们身上还衍生出某种阴暗的心态。这样的生命形式不仅是个体生命精神的沉沦,其背后的文化根基也会阻碍整个民族的发展向上。因此,红柯小说中对文人精神生态的书写不仅从一个侧面阐释了其作品的生命诗学观,也呈现出红柯的文化批判精神和忧患意识,这也是红柯小说的当下意义所在。

一、生命的激情与意志的缺失

红柯是一个生命型作家,他的创作实践就是一种生命活动,立足于对生命的终极关怀,因此,红柯小说的创作主题都可以归结为生命书写,他作品中的人就是其生命诗学的具体呈现。红柯崇尚具有生命激情的人,他的小说里也对这样人物有浓墨重彩的描绘。《西去的骑手》中的马仲英是一个“夸父逐日”式的英雄人物,他身上洋溢着血性,充满阳刚之气,是生命激情体的极致呈现。《喀拉布风暴》中怀着朝圣的心态走向沙漠瀚海的叶海亚、《少女萨吾尔登》中在萨吾尔登舞蹈中和动物们融为一体的金花婶婶、《太阳深处的火焰》中奔向西部寻找心目中的太阳的吴丽梅,这些女性角色身上体现出了自然万物与人的生命同质。红柯笔下这些充斥着雄强健康气魄的血性男儿和与自然融为一体,成为万物之灵的女性都是小说中生命诗学的体现,生命意识让他们的生命形式具有一种尊严和高贵,可以说,他们都是具有英雄色彩的人。与此相反,红柯笔下的知识分子多是些“反英雄”式的人物,背离了生命的本质,生命中仿佛出现了一个黑洞,吸走了他们的激情和意志。

红柯小说中文人精神层面最大的病症就是生命力的缺失,红柯将这种病症称之为“男儿雌化”,受过知识文明道德教化的知识分子尤其如此,无论是古代文人亦或现代知识分子,归根结底,这是由于熏陶了无数文人的中原文明本身的弊病所致。红柯曾认为“人类的原始生命归于文化之后,也意味着生命冲动的减弱”。红柯:《敬畏苍天》,第46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这意味着,中国传统文化本身就存在某种抑制生命飞扬的因子,红柯对文人缺乏生命激情的书写,最终目的还是对文化的反思。

《百鸟朝凤》是红柯一部颇有点另类的小说,带有某种戏说历史的色彩,在这部小说里,红柯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勾连起了历史和现实,把诸多先贤圣人调侃了一番,无论是孔子还是朱熹,这些古代知识分子阶层的精英也不可避免患上了“雌化”病,毫无生命激情。小说的背景是关中周原,这里曾经是“凤鸣岐山”的所在地,曾经洋溢着生命的大气象,崛起过周王朝和大秦帝国。然而曾经的生命活力却在某种文化的“黑洞”中消失殆尽,使男性尤其是文人从精神到身体都开始委顿。小说中写到了儒家学说的开创者孔子,但在红柯眼里,孔子所创立的学说却是先天不足的,孔子这个人本身也是先天不足的。小说中孔子的父亲在60岁那年与年轻的妻子在庙堂外野合生下了孔子。孔子发现自己身体有缺陷,他的头顶是凹陷的。“虽然这血脉流自高贵的远祖,但躯体之首却显示出父亲的衰败。以母亲的沃美之躯,应该配之以精壮的汉子才成。”“他的生命中缺少自然本身的意志力。这必将导致他的学说缺少生命意志,他的门徒以至后世万代的门徒缺少生命意志。”③ 红柯:《百鸟朝凤》,第66、42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小说中,父亲的衰老造成了孔子的先天不足,孔子本人及其学说都受此影响。孔子唯一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激情是和子南夫人的风流韵事,但生命激情的昙花一现仍旧无法改变孔子的学说走向了背离生命本能的道路。宋代的朱熹在孔子学说的基础上创立了庞大的理学体系,其核心观念便是“存天理,灭人欲”,这压抑生命激情的学说传扬后世,“浓郁的笔墨淹没了蒙古人的马队,……把大明的仕子勒得七窍流血,把崇祯皇帝捆在孤零零的煤山顶上,把满洲八旗勇武的男儿陶冶成手提鸟笼出入烟馆青楼的纨绔子弟”。③朱熹创立的理学体系扼杀了人的生命活力,这样的学说无疑给中国传统文化造成了一个吸食生命力的“黑洞”。

文化中的“黑洞”不仅影响了古代文人,还跨越千年影响到现代知识分子。《好人难做》中马奋祺、王岐生之类的知识分子们一个个庸庸碌碌,活得毫无激情;《喀拉布风暴》中的张子鱼面对女性时屡屡受挫,男性本该有的阳刚之气和进取之心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到,尤其在面对爱情时候,张子鱼身上似乎出现了“雄性缺失”的现象,没有了爱的能力,不敢爱人也不敢接受别人的爱;《太阳深处的火焰》中的徐济云从身体到精神都是冷的,如同被灌了水银般没有热度,他的“冷”和吴丽梅的“热”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些现代知识分子如同孔子、朱熹一样都是缺乏生命激情的“雌化”的人。无独有偶,新文学史上另一位作家沈从文也提到过类似现象,沈从文把那些毫无生命激情的人称之为“阴性人格”,沈从文认为“阴性人格”产生的根源是“禁律益多,社会益复杂,禁律益严,人性即因之丧失净尽”。沈从文:《烛虚·三》,《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14页,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这与红柯的观点如出一辙,“文明”即是某种“禁律”,看似进步的文明却有着某种“阉割性”,随着文明的发展,“人的生命意识就渐渐被社会的政治、道德、法律等等意识所淹没,人的自然自由竞争状态随之结束,人被‘异化了”。曹斌:《西部生命意识的诗意追寻——红柯小说论》,《小说评论》1999年第1期。

红柯非常崇尚唐代大诗人李白,在他眼中,李白其人其诗都洋溢着生命的激情,李白天性洒脱、自由、放荡不羁,其诗歌中的理想主义、浪漫主义情怀无不洋溢着激越的生命气韵。洋溢着生命激情的李白造就了中国文学史上最有生命力的精品。红柯同样非常欣赏鲁迅先生,在他眼里,鲁迅先生的文字就是投枪匕首,是一种强悍的生命意识和血性。红柯所欣赏的人和文都是极具生命意识的,而我们的民族和文化也需要生命意识,在红柯看来,中原文明曾经是洋溢着生命力的,“百鸟朝凤”“凤鸣岐山”就发生在关中周原,这里曾经崛起了周王朝和大秦帝国。尽管儒家学说也存在压抑生命力的因素,但自春秋战国至汉朝唐朝以来的文化还是有生机的,宋代的理学思维剔除了文化当中生命的原始冲动,令原本有生机的文化被挤干了生命的水分,从而导致受文明浸润日久的文人出现了“雌化”现象。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第5期

红柯小说中知识分子的精神层面出现生命力衰退的症候,这其实是背离生命本质的。这背后直指传统文化的弊病,没有生命力的文化滋生出了“雌化”的人。对文人精神生态的书写体现出红柯小说的生命诗学,体现了红柯对人生和生命形式的独特思考以及对文化的反思。

二、知识分子的“平庸之恶”

在红柯笔下,知识分子是缺乏生命意志的,这也意味着,他们不可能成为那种高扬着人文主义精神的精英。真正意义的知识分子,不仅仅是具有专业知识和文化技能,还应该“能超越于一己的利害和经验而关心整个社会和人类的生存”,他们应该是“社会的良心”。王彬彬:《在功利与唯美之间》,第3页,上海,学林出版社,1996。但红柯笔下的知识分子们却是些既无传统士大夫的名节意识,又缺乏知识分子应有品格之人。他们缺乏生命激情,“是匠气十足而无真正的灵魂真正的血肉的”,王彬彬:《“中产阶级气质”的批判》,《文艺评论》1994年第5期。因此也缺乏昂扬向上的人生态度,更无文人本应具有的忧患感和使命感,他们断绝了精神探索之路,在滚滚红尘当中卑微地生存,甚至被环境异化,人格开始萎缩,扭曲,衍生出了平庸之恶,他们把生命消耗在了心机和算计上。阿伦特提出的“平庸之恶”是针对艾希曼受审这一事件,当事人在生活中毫无独特之处,也非大奸大恶之人,但确是纳粹暴行中的一环。在阿伦特看来,平庸之所以衍生出恶,就在于平庸者缺乏思想性和想象力。如果将其置于红柯的生命诗学视域中来看,思想性和想象力的缺乏归根结底是源于生命意志的缺乏,即缺乏对生命的认知和敬畏。红柯曾认为“中原文化,尤其是陕西,一个庄稼汉都充满帝王的韬略,每根毛发都在算计中”。红柯:《敬畏苍天》,第340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更何况是长期浸润于文化中的知识分子呢?真正有生命意识的人心胸是阔大的,如马仲英、海力布、吴丽梅、金花等,他们绝不屑于钻营苟且之事。沈从文在论及“阴性人格”时,也提及此种人格滋生出的某种恶,即“阴鄙性”,“仿佛细腻,其实庸俗。仿佛和平,其实阴险。仿佛清高,其實鬼祟”。沈从文:《序跋集·萧乾作品集题记》,《沈从文全集》第16卷,第325页,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红柯笔下的知识分子因生命力的匮乏而滋生出平庸之恶。

《阿斗》是红柯一篇“戏说”三国历史的小说,里面写到了三国时期的大智者诸葛亮。红柯对诸葛亮的描述带有某种颠覆性,小说里诸葛亮并无多么高的才学,却有着妇人一般的阴暗心理,有着“乖戾的老姑娘心态”,历史上“三顾茅庐”的佳话事实上是诸葛亮待价而沽的策略,其最终选择刘备则是出于虚荣心,“若是投奔曹操,成功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可那样一来,智慧就显示不出它应有的张力。太容易的成功只对人有利,对人有利的任何事情都是对智慧的亵渎”。红柯:《阿斗》,第143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作为古代知识分子的诸葛亮身上已呈现出人格的扭曲,而红柯笔下的现代知识分子身上的平庸之恶更甚。近现代以来,社会物质文明的发展越快,生命便越受压抑,人性便会异化,人类面临着严重的精神危机,这导致人类生命内在支撑的坍塌。这样的文化语境使知识分子在精神层面上不仅开始流俗,甚至开始失去道德底线。《好人难做》可谓是关于知识分子的“浮世绘”,小说描绘了各色知识分子的众生相。马奋祺本是一个民间小文人,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编著了一部《渭北民间故事集》,从此声名远播,享受到成名带来的种种利益,也开始被名利腐蚀。小说中穿插了红柯以往的三篇短篇小说,当中的马奋祺已人格破产。艺校老师王岐生整日争名逐利,帮人修改剧本就毫不客气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官僚知识分子梁局长则是道貌岸然、老奸巨猾、虚伪夸饰。而以薛道成为代表的学院知识分子,没有把精力用在学术研究上,却为了名誉、地位和金钱费尽心思。所谓学术也变成了这些人争名逐利的幌子,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人文关怀和批判立场在他们身上是缺失的。知识分子的平庸营造出一种市侩、厚黑的学术气氛,平庸者嫉贤妒能,打击他人。薛道成原本对学术抱有崇高理想,出众的学术天分使他收获了丰硕的学术成果,在他想一展鸿鹄之志时,却遭到常建、李光仪等投机钻营分子的打击。这些平庸者毫无道德操守,利用薛道成谋取学术资本和利益,薛道成无奈只能选择“难得糊涂”的处世哲学,可他最终发现,“韬光养晦,养肥了晦,光没有了”。红柯:《好人难做》,第20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他已经无法进行高水平的学术研究了,薛道成可谓是平庸之恶的受害者,而他最终也沦为了平庸者。

红柯的小说《少女萨吾尔登》和《太阳深处的火焰》对平庸之恶的书写更为深刻。《少女萨吾尔登》中知识分子的平庸之恶被红柯称之为“被窝理论”,那些平庸之人都是“被窝猫”,即毫无抓老鼠本领的猫,“哪里暖和就往哪里钻”,“它们钻被窝的本领天下无敌,在被窝里任何对手都无法与它们抗衡”。红柯:《少女萨吾尔登》,第82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这些人没有能力,不干工作,仿佛寄生虫般,完全依靠他人生存,最善于拉帮结派,玩弄权术,勾心斗角,却能得到好处和领导的欢心。周志杰本是业务骨干,但科研成果却被“被窝猫”们侵占瓜分,还多次被他们设计的“白虎堂”陷害。这些平庸之辈如同《诗经》中的硕鼠,啃食他人的劳动成果,也啃食着善良、正义和良知。《太阳深处的火焰》中,平庸之恶如同一部“黑暗之书”,弥漫着鬼气,遮掩着生命的光芒。小说借徐济云领导下的关中皮影艺术研究和其所代表的乡镇文化来影射汉文化中的“平庸之恶”,即有才之人被无才之人打压,有才之人步履维艰,被打压甚至被利用,真正掌权的领导却是平庸之流,这些人就是暗中的鬼蜮,晦暗且猥琐。周猴和皮影十大班主将真正有才能的人阻挡在皮影界之外;大学里的徐济云帮助平庸的教师走上高位,为“跳梁小丑”周猴作传赢得学术资源,罔顾真正的天才和奋斗者。渭北大学里,经常“五六个熟人挤在一起叽叽喳喳”议论;学者们躲在“幽静的密林里”谋算;皮影研究院的领导为打压有才之人而密谈。在红柯笔下,这些人就是“碎善狗子客”,永远活在“黑暗”和“隐秘”中,平庸就是这些“卑鄙者”的通行证,他们无不通过挤占有才之士生存空间的“平庸之恶”来获得成功。

文学史上不乏对知识分子精神病态的描写,而红柯描写知识分子的精神病态直指中国传统文化的弊端,比如儒家的独善其身,是放弃了人之为人的“碎善”,而法家过于狡诈和阴毒,道家充满了阴柔和阴险的损招。基于农耕文明的中原传统文化始终存有某些负面因子,不仅扼杀生命力,并滋生出平庸之恶,这是笼罩在传统文明上的一层“阴影”,这些阴影甚至会和现代文明中的物质、功利、世俗合谋,构成对真善美的人性和生命形式的扼杀。扫除“文化阴影”,是让个体和古老文明走向新生的关键所在。红柯对知识分子精神生态的书写始终体现出其生命诗学的核心,即对生命的呼唤,同时也体现出进行文化自省的责任感和忧患意识。

三、重返生命之地:知识分子的精神救赎

红柯笔下的文人缺乏生命意志并且由此滋生出“平庸之恶”,可以说,他们的精神层面都存在着病态,红柯对此种人格及其文化根源是极力批判的。作为一个有文化自省意识的作家,红柯的创作绝不仅仅止于批判,如何医治文人的精神病象,也是红柯在小说中一直思考的问题,这个问题不仅关乎过去,更指向当下和未来,不仅关乎个体,更影响到民族国家的未来。红柯试图在作品中建构一种理想的生命形式来重寻人性和文化的活力,这种建构源于“寻找”,即寻找文化之根,寻找文化的生命之源,寻找可以给传统文化注入活力的一切因素。

在红柯眼里,古老的文化中也曾有过血性的刚毅,“孔子的学说中有中庸的一面,也有强悍的一面,《论语》中有‘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君子不可不弘毅”。红柯:《敬畏苍天》,第46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孔子也并非人们想象中阴柔的书呆子,而是身高八尺能开硬弓的壮士。其后人孔尚任在清朝大兴文字狱的时候写出了《桃花扇》,主人公李香君一介女子却巾帼不让须眉,如刺秦的荆轲般血染锦扇。事实上,中国的传统文化并不缺乏对生命的敬畏,古代哲人认为“天地之大德曰生”,生命就是天地之间最伟大的法则,更进一步,整个宇宙的价值倾向就是“生”,包含了生命、生长等等使生命蓬勃向上的方向。这种对生命的认知呈现出一种波澜壮阔、气象万千的宏大境界。天地的健运不息、载育万物让生于天地之间的人有了生生不息的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充满了豪迈的生命气息和意志。但随着文明的发展,生命意识便渐渐被禁锢于种种教化之中,红柯试图在作品中回到华夏文明的原点,去寻找生命的光芒。

红柯对古老的周文化满怀敬畏之心,认为周文化是极具生命力的,其小说中多次写到关中周原,这里是周文化的诞生地,是“凤鸣岐山”的所在地,洋溢着生命的大气象,崛起过周王朝和大秦帝国。小说《百鸟朝凤》的背景就是周原,文中反复出现的“蛇”和“凤鸟”的意象,就是原始生命力的象征。在中国文化史上占有显赫地位的伏羲和女娲的原始形象就是人首蛇身,相传伏羲与女娲成婚生儿育女从而诞生了人类。凤鸟是自然和谐的两性之爱的象征,也正是生命的源泉。中原文化最初是蕴含生命力的,自宋代理學尊崇“存天理,灭人欲”之后,中原文化日趋保守,生命气象自然也日趋委顿。在红柯看来,从古老的文化中寻找生命之源,不失为建构理想生命形式的途径。小说《好人难做》中,失意文人薛道成、王歧生来到周公庙、姜嫄殿寻找周文化的气韵,希望能重寻生命的气象,实现自我精神救赎。在红柯看来,知识分子精神病象源于传统文化优质因素的衰落,周文化原本是极具生命活力的,是华夏文明的开端,但随着时代文明的发展,周文化内核中的活力因子逐渐丧失。小说中王歧生为周公庙“修复神像”的举动可谓是一种隐喻,代表着重拾优秀的传统文化,从中寻找生命的活力,建构一种符合生命诗学内涵的生命形式。

周文化是原始洪荒时代孕育生命的源头,回归源头意味着返本还原,归根复命,这是寻找生命之源的一种途径,那么,积极容纳异质文化的优秀因子则是另一种途径。红柯的选择就是西行。西部的沙漠瀚海以及在这片大地上生长的红柳、地精、骆驼、奔马都洋溢着生命的气息,自然万物构建起了一个独特的生态空间,万物都具有灵性。西部边地的自然万物有着生命的大气象,西部边地的文化也是充满阳刚的生命意志的。红柯曾经以阴阳之分来区别文化和朝代。受儒家学说浸淫千年的中原文化崇尚理性所以偏阴性,而草原文明崇尚阳刚而呈现出非理性特点。自宋代朱熹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之后,中原的文化越发阴柔,所以数次被草原野性阳刚的文明所征服。在红柯看来,西部游牧民族的文化是非理性文化,这一文化的核心就是生命意识,“这种生命意识注重的是人的高贵、人的血性、人的无所畏惧,它所显示的那种无序状态和生命张力是中原文化所罕见的”。② 红柯:《敬畏苍天》,第301、28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唐王朝的勃勃生机是因为融入了中亚胡人的气魄,李白的诗歌之所以富有生命气息是胡羯之地的精悍之血滋养的。不仅如此,“周秦的祖先就是西戎的马背部落,昆仑神话、《山海经》以及西王母的传说,把我们民族最具想象力的东西全都搁置在那个辽阔的空间里”。

②这样的异质文化可以为中原文明注入生命的气息,同样可以治疗知识分子的精神病象。

《喀拉布风暴》中,受了情伤的张子鱼远走新疆,每天穿梭在戈壁沙漠中,大漠的辽阔高远慢慢治愈了他。这里的一切散发着生命的气息,随处可见蓬勃的原始生命力,张子鱼在这里获得了精神的救赎,重新拥有了爱的能力。《太阳深处的火焰》中,西部边地有着生命之火,“在万物产生之前,整个世界充满了永恒的生命之火”,红柯:《太阳深处的火焰》,第401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这火焰就是生命之源,如同光芒四射的太阳,是一种阳刚激越、充满光明的文化。小说中,夸父逐日,老子出函谷关入流沙掘太阳墓地,鲁迅西北行,吴丽梅重返西域的家乡都是源于生命的召唤。小说结尾,被阴柔文化束缚挤压丧失生命力和血性的徐济云登上了飞往西部的班机,是吴丽梅在召唤他,更是生命在召唤他,向西而行,就是生命的再发现。

结语

作为一个具有浪漫情怀的作家,红柯热爱生命,关注生命,用他的笔书写生命,这一切构建了他小说中的生命意识,进而形成一种生命诗学。红柯将这种生命意识投射在他笔下的山川河流一草一木上,也投射在他笔下的人尤其是知识分子身上。红柯笔下的知识分子从另一个侧面彰显了作者对生命的思考,红柯批判知识分子生命意识的缺失极其衍生出的平庸之恶,直指中华文化的痼疾,体现了他的文化批判精神和忧患意识。红柯同时也试图对知识分子的精神重建和文化重建构建一种理想的形式。当下时代需要知识分子脱离平庸,重拾精神活力;需要中华文化摆脱痼疾,在新的历史语境下,在中西文化交流的平台之上保持活力和自信。红柯已逝,但其作品洋溢的生命气象,蕴含的生命意识带给人们的文化思考将一直存在,这也是他作品的真正价值所在。

〔本文系陕西师范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专项资金资助博士自由探索项目“陕西新世纪长篇小说的叙事话语研究”(2019TS107)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徐翔,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责任编辑 王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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