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中亲情何为意义何在?
2020-11-02杨波阳闵靖
杨波阳 闵靖
《渐行渐远》是作家皮皮2018年出版的一部散文集,是皮皮直面母亲父亲舅舅以及其他至爱亲朋由生入死后的思考。《渐行渐远》由《背影》和32篇表现不同生死状态的小故事两个单元构成,《背影》是全书的主体单元,以“母亲”“父亲”和“舅舅”的人生历程和死亡过程为叙事线索,以病、死历程中的情感关系为叙述主体,对这个过程中的感触与思考进行深化与升华。《渐行渐远·背影》由三组对立关系构成三组叙述结构:“生”与“死”的反义关系为基本叙述结构,“亲情”与“独自死亡的状态”的反义关系为中心叙述结构,“意义建构”与“意义消解”的反义关系为拓展叙述结构。三组叙述结构敞开了三个场域:生死场域、关系场域和意义场域。《渐行渐远·背影》的意义与价值就在这三个场域的争执交融中诞生。而文本的叙事结构恰与“符号矩阵”理论存在对应关系。
“符号矩阵”理论由符号学家格雷马斯提出。格雷马斯思想的根基是由索绪尔语言学引申出的二元对立的结构原则。列维·斯特劳斯对神话二元对立结构的揭示与普洛普对童话功能的分类给了格雷马斯重大启发,他在对神话进行语义学和符号学研究的基础上创造性地提出了“行动元”和“符号矩阵”理论。格雷马斯的符号学理论适合分析神话、传说、民间故事等文化文本和具有普遍性的社会现象。格雷马斯在《符号学约束规则之戏法》和《叙述语法的成分》两篇论文中详尽地阐述了“符号矩阵”。他把文化产品的创造过程划分为由内在走向外显的三个阶段:深层结构——世界的逻辑构成和本質结构,表层结构——文本的叙述形式,外显结构——文化产品的语言、材料等。“符号矩阵”存在于深层叙述结构中。格雷马斯认为意义在微观语义域中最初的生成可由一个符号模型阐明。任何具有内容的实体在语义轴上都串联两个义素:S1和S2,S1和S2如同“黑”和“白”一样是绝对否定的反义关系。S1和S2作为两个义素各自还有矛盾关系:—S1(非S1)和—S2(非S2)。S1和—S2、S2和—S1是蕴含关系。S1和S2的反义关系、S1和—S1、S2和—S2、—S1和—S2的矛盾关系、S1和—S2、S2和—S1是蕴涵关系构成了“符号矩阵”。(蕴涵关系格雷马斯在不同文章中的表述不一,也未展开论述,本文的分析不予采用。)“模型的函项:自以上四项的任意一项,我们都可以通过取其反义项和取其矛盾项而获得其它三项,它们的定义是纯形式的,先于意义的,即尚未承载任何实际内容。”〔法〕A.J.格雷马斯:《论意义——符号学论文集》(上),第143页,吴泓缈、冯学俊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即文本的意义从此矩阵模型中诞生,此矩阵模型可用于揭示文化文本、社会现象的深层结构,格雷马斯就用它研究性关系,揭示了性关系的三组模型。格雷马斯的理论兴趣是探求意义在语义和符号领域的结构性生成,因此虽然“符号矩阵”同样具有对宏观世界的理论张力与阐释能力,但他并没有将其作为批评方法运用于批评实践,而这个工作由非符号学家的詹姆逊开展。
詹姆逊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他在《语言的牢笼》中用“符号矩阵”分析了狄更斯小说《艰难时事》的结构。1985年詹姆逊到北京大学讲授西方文化理论课,多次用“符号矩阵”分析文学文本。1986年他的讲演录被整理成《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一书出版,在中国文艺理论界掀起了接受热潮。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文论学者对“符号矩阵”的理解大多来自詹姆逊。然而詹姆逊运用的“符号矩阵”并非格雷马斯“符号矩阵”原貌,而是进行了本质性改造。格雷马斯“符号矩阵”的本意是揭示世界的逻辑性本质性结构,先于任何意义和文本,是先验的独立存在的;詹姆逊运用的“符号矩阵”却是文本之中的,经验性的,随文本千变万化的。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由义素组成,具有严密的逻辑结构;詹姆逊的“符号矩阵”往往由义项组成而非义素,仅仅符合文本的逻辑且逻辑结构并不严密。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是符号学理论;詹姆逊的“符号矩阵”是批评方法。在《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中詹姆逊用“符号矩阵”分析了《聊斋志异》的《鸲鹆》《画马》和康拉德的《吉姆爷》的深层叙述结构。《鸲鹆》的反义关系项是“人”和“反人”,而“人”是一个包含多种理性意义的词而非构成词义最小意义单位的义素。《画马》的“占有”和“再生产”的理性意义不存在反义关系,只有在本篇的逻辑中才可能形成反义,而把“艺术”放置于非再生产这一项与再生产构成矛盾关系则牵强附会。《吉姆爷》的反义关系项“行动”与“价值”即使按文本的逻辑也是可以讨论的。〔美〕詹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第90-124页,唐小兵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詹姆逊的“符号矩阵”带有强烈的批评家主观色彩,而非格雷马斯那个普适性逻辑结构。不过詹姆逊的改造使“符号矩阵”由理论模型转变为批评方法,开掘了“符号矩阵”的应用价值,给文学阅读和批评增添了新视角新方法,因而被广为运用。《渐行渐远·背影》的深层叙述结构即在这个詹姆逊式的“符号矩阵”中实现。
2010年冬“母亲”被确诊为胃癌,2011年夏“舅舅”生病后自杀式死亡,2011年底“父亲”被确诊为肺癌,两个月内去世,2012年秋“母亲”去世。两年间“母亲”“父亲”“舅舅”相继经历了病与死,“我”一面照顾病中的亲人一面疯狂写作,试图从中年危机中突围。《渐行渐远·背影》便是对这段生死历程的见证、记录、思考与感喟,其围绕“生死”“亲情”和“意义”三个关键词组织结构,在生死场域、关系场域和意义场域交织中完成叙述实现意义。对应于三个关键词和三个场域的是文本深层叙述结构三个符号矩阵——“生死场矩阵”“关系场矩阵”和“意义场矩阵”。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第5期
文本深层叙述结构的第一个矩阵便是“生死场矩阵”,“生”与“死”的反义关系是文本的基础叙述结构。当然“生”“死”的反义关系只是在逻辑上存在,而在现实的“生”“死”关系中我们看到的只是“生”作为过程,“死”作为结点是不在场的。现实的“生”“死”关系是一体的又是对立的。“老”和“病”开启了“死”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同时也是“生”。因为“死”的过程开启、结点逼近使“生”“死”在人的认知和情感中对立起来。“生”的矛盾关系义项是“非生”,“死”的矛盾关系义项是“非死”,“非生”与“非死”又构成矛盾关系,尽管不如“生”与“死”反义关系那么强烈。“生”与“死”的反义关系、“生”与“非生”的矛盾关系、“死”与“非死”的矛盾关系、“非生”与“非死”的矛盾关系四者构成“符号矩阵”。在文本中“非生”是对生命和生活的否定,“非死”是对死亡的抗拒。“母亲”“父亲”“舅舅”在“生”“死”关系中都处于“非生”又“非死”的状态。“母亲”一生少言寡语,对女儿虽关爱却很少表达,只会说些“别着凉”“你自己想好”“我们都好”之类无关痛痒的话。“母亲”的世界宁静而坚硬,吃饭非要吃三个菜,即使吃不了;非吃新大米,即使“父亲”很恼怒;粉饼非要买两个,即使用不了;不管会不会同“父亲”因琐事吵架,坚决不改自己的生活习惯。这不过是对生的不舍,以此排解对死的恐惧。她随心所欲生活又对生活听之任之,生病后从没问是什么病,对苦难一律以轻蔑和嘲讽的态度处之。她总说活着没意思,还自然地活着,不求生也不求死,既否定生又否定死。“母亲”一直都在“非生”“非死”中活着。“母亲”的生死场波澜不惊,而“父亲”身上“生”“死”的反义关系最为显著。“父亲”一辈子都在斗争都在纠结。事业从青年时期开始一直走下坡路,于是同领导斗争,管不了“母亲”于是与“母亲”斗争,不断吃各种药与老、病、死亡斗争。“父亲”执着于斗争是执着于“生”。永远斗争却永远失败导致“父亲”总说生活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是“非生”。“父亲”是一个不想活的人,中年就常提到衰老和自杀,就预留了死的药,是执着于“死”。然而他又是一个不想死的人,老了病了预留的药却不存在了,天天吃十来种药,接受无意义的手术,临终还挥舞手臂抗拒死亡,是“非死”。“父亲”一直在“生”与“死”中斗争,在“非生”与“非死”中纠结。“舅舅”一生追寻一生失败,其死亡更多是自我选择的结果,因而死得安详面带笑容,“生”“死”好像不再是反义关系。但“舅舅”晚年依然有纠结之物化解不开,就是特异功能和房子。他执着于房子是对于“生”的眷恋和对已逝人生的追悔,追求自证特异功能是对“生”的否定也是对“死”的否定,房子和自证都幻灭后才产生了“死”的超脱。所以“舅舅”的超脱并非“生”“死”合一,而是“生”无可能时主动向“死”归顺,“生”“死”的对立关系依然横亘在那里。而“舅舅”对“非生”“非死”状态的执着又加剧了“生”“死”的反义和“生”与“非生”、“死”与“非死”的矛盾。“舅舅”的故事深化了“生死场矩阵”。因此,《渐行渐远·背影》建立了一个“生”“死”反义的场域,在其中展现了各种“老”“病”人“非生”“非死”的存在状态,记叙了他们对于“生”的眷恋与排斥、对于“死”的逃避与向往,敞开了生死场域中的矛盾的世界。
文本深层叙述结构的第二个矩阵是“关系场矩阵”,“亲情”与“独自死亡的状态”的反义关系是文本的中心叙述结构。《渐行渐远·背影》探讨的根本问题是面对亲人独自死亡时亲情何为,因此“我”与面临死亡的“母亲”“父亲”“舅舅”的情感关系是文本叙述的核心,“亲情”是文本的中心函项。在文本的“关系场矩阵”中“亲情”与“独自死亡的状态”是两个反义关系项。“亲情”与“独自死亡的状态”不存在逻辑反义关系,因此基于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二者的反义关系是不存在的,但在《渐行渐远·背影》中二者构成了实际上的反义关系,因而可以用詹姆逊改造后的“符号矩阵”分析。由“生”入“死”的过程都是“母亲”“父亲”“舅舅”独自面对,“我”与他们没有发生真正的情感关系,对这个过程几乎没有起到作用。“父亲”照顾病中的“母亲”,经历了一殷勤二控制三争吵后却死于“母亲”之前,对“母亲”的死毫无作用。“母亲”被医生预言最多活半年,却活了两年多,“父亲”去世后依然活了大半年,对“父亲”的死也无作用。“我”在“父亲”“母亲”双双入院之后,违背二人意愿强行安排双方见面,事后反而无限懊悔,发现这是人为干预死亡进程的失败,认同了死亡必须独自面对。“我”对于“舅舅”只有两次探望,几乎没有交流。本该在死亡过程中陪伴的亲人却毫无作用,本该给予安慰与温暖的亲情却形同虚设,让亲人独立面对死亡前的痛苦、恐惧和孤独。“我”想发挥亲人、亲情应该发挥的作用,却无能为力,而且往往事与愿违。“我原以为是死亡割出了此岸和彼岸,其实,它们是从‘老开始裂开的。老和没有老的人,彼此不再有真正的相知,哪怕是父母儿女。他们坚持的都是自己能理解的,维系他们的是妥协之后的亲情、责任和道义。连这些也没有的彼此,索性就不维持了。”②③ 皮皮:《渐行渐远》,第4-5、24、24-25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人的生存境遇即是如此,死亡降临前繁华落尽,任何生命都逃离自身,任何关系都荡然无存,只留下自己孤独面对天地,按部就班地完成死亡的宿命。所以在《渐行渐远·背影》中“亲情”与“独自死亡的状态”形成了独特的反义关系,而二者的反义关系也是“关系场矩阵”的基础。“独自死亡的状态”需要“临终关怀”,可是“母亲”“父亲”“舅舅”的死亡过程中没有得到的正是亲人的“临终关怀”。“假如我真的没糊涂,真的懂什么是宽容,应该朝他们走过去,说服自己听他们的。假如我走了过去,会发现理性与否,对错与否,对他们最后的时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只有走近他们,才能送他们安心地走。……说这些,对我,对故去的父母,怎样都太晚了。他们独自面对了临死的孤寂和恐惧,我没有陪伴他们。”
②在文本中“临终关怀”可视为“非独自死亡的状态”,因此“独自死亡的状态”与“临终关怀”构成了“关系场矩阵”中的第一组矛盾关系。“亲情”对亲人独自死亡没有作用但处理了死亡涉及的事情。“我陪伴的是他们死亡涉及的事情。……医院、医生、护士、护工、吊瓶、输血、饭菜、保姆……这些事情淹没了我们。他们与我们的死别,发生在他们躯体死亡之前。”
③把处理了死亡涉及的事情当成是对亲人临终前的尽孝和陪伴是以“我”为代表的这些自以为是者最大的糊涂。“处理死亡涉及的事情”是“非亲情”的存在,因此“亲情”与“处理死亡涉及的事情”是第二组矛盾关系。而“临终关怀”与“处理死亡涉及的事情”本身就是矛盾关系。所以,在作为文本中心叙述结构的“关系场矩阵”中,“亲情”与“独自死亡的状态”形成了反义关系,“独自死亡的状态”与“临终关怀”形成了矛盾关系,“亲情”与“处理死亡涉及的事情”形成了矛盾关系,“临终关怀”与“处理死亡涉及的事情”形成了矛盾关系。
文本深层叙述结构的第三个矩阵是“意义场矩阵”,“意义建构”与“意义消解”的反义关系是文本的拓展叙述结构。“母亲”“父亲”“舅舅”都生病死亡于2010—2012年,《渐行渐远》写作于2015年,五年来皮皮除了面对自己父母的生病和
死亡,还耳闻目睹了许多至爱亲朋的死亡,于是收集和写作了32篇记叙生死情的小故事。皮皮一直没有走出对父母的懊悔,一直思索在生死场中亲情何为,意义何在?文本题记即是:“为什么那么多爱与亲情,非等到一方离世,才懂得为什么;那么多荒谬和启示,非等到垂死,方可入眼。”
①皮皮盼望每一个临终之人都能享受亲情得到陪伴,于是发之为文,记录了自身的经历、情感与思考。作为文学作品的《渐行渐远》其价值并不单单是对生死情的呈现,它的价值更大程度上在于对“意义”的思考。文本建构了系列“意义”的存在,并不断追问与追求。文本建构了“关系意义”,即亲人临终前需要享受亲情享受陪伴。然而“我”不能理解和满足“母亲”“父亲”“舅舅”的需要,“母亲”和“父亲”之间也不能理解和满足各自的需要,“我”可以处理死亡涉及的事情就是不能完成有效的临终关怀,等“我”终于明白如何相处时已天人永隔,文本对这个“意义”进行了消解。文本又建构了“人生意义”:“每个关心自己存在的人,似乎都必须给自己找到一个可以依据的说法,去活自己的一生;否则就得依据别人的。”
②可是对于“母亲”“父亲”这个可以依据的说法不存在,他们的生活缺失“意义”,于是每每感叹生活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时常说不想活了。“舅舅”大半生的光阴都耗散在迷茫之中,晚年终于找到了类似“意义”的东西——自证特异功能,然而这种“非生”“非死”的状态本身即是“非意义建构”。而把这段经历与心路写下来并创作了32篇小故事的“終极意义”则是为了:“看见了把守在每个出口的死,活着便没什么大事了。”
③然而皮皮知道,生和死一样只能独自承担,看别人的生死再多也顶替不了自己的生死,写出的生死故事再动人也影响不了别人的生死。文本建构一个又一个“意义”的同时,又迅速将其消解。“意义建构”与“意义消解”的反义关系形成了“意义场矩阵”的首要关系。皮皮积极从事“意义建构”,“母亲”“父亲”“舅舅”则在“非生”“非死”中生存。2011年的“我”努力维护情感关系致力于临终关怀,2015年的皮皮一再表示对父母的理解、眷恋与懊悔,文本却依然积极进行“意义消解”。“意义建构”与“非生非死的状态”“意义消解”与“情感关系的努力”“非生非死的状态”与“情感关系的努力”构成矛盾关系,与“意义建构”与“意义消解”的反义关系一起构建了“意义场矩阵”。“意义场矩阵”使文本获得了拓展性的叙述结构,拓展了意义空间。
《渐行渐远·背影》的深层叙述结构由“生死场矩阵”“关系场矩阵”和“意义场矩阵”构成,在深层叙述结构中文本拷问接受者——生死场中:亲情何为,意义何在?
【作者简介】杨波,博士,鲁迅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闵靖阳,博士,南通大学教授。
(责任编辑 王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