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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的启蒙与革命

2020-11-02刘振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5期
关键词:王蒙革命家庭

发表于1985年的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无论是把它放在王蒙所有的作品中,还是置于中国当代文学史中都是较为特别的。小说通过写一位知识分子的人生经历与一个老式家庭的琐碎故事,展现了20世纪中国近百年的沧桑历史和思想变迁,并且通过家族叙事与历史叙事巧妙结合的形式,彰显了王蒙对个人与时代、历史之间复杂关系的深入思考。

一、审视与反思:从倪家旧事到革命的发生

《活动变人形》戏谑式地描绘了种类繁多的家庭闹剧场面:倪吾诚与姜氏母女的矛盾、姜氏母女之间的矛盾、姜赵氏静珍二人与倪萍的矛盾、倪萍倪藻姐弟与倪吾诚的矛盾、姜氏母女与邻居“热乎”的矛盾,此外,还有通过静宜的“败祸”与广泛博取同情,从家庭内部延伸出的赵尚同与倪吾诚在答谢宴上的矛盾等。不同人物之间总能因为或大或小的摩擦引发对峙乃至激烈的冲突,有时不止是言语上的互相攻讦、谩骂、诅咒,而是直接诉诸肢体上的暴力,如“泼绿豆汤事件”“答谢宴掌掴事件”等。在每场精彩异常的精神或肉体博弈之后,胜利者如静宜并没有欢呼雀跃,依旧感到委屈、空虚,依旧满腹牢骚,而失败者如倪吾诚挨骂挨打、狼狈不堪,又只能委曲求全。他们长期压抑着心中郁积已久的不满、不快以及怨恨,满腔的怒火似乎在寻找着可以肆意爆发的出口。在这些负面情绪集聚的势能产生的巨大破坏力面前,即便是亲情爱情的伟力也显得微不足道,就像静珍与姜赵氏对作为晚辈的倪萍同样会施以最无情最恶毒的咒骂。

在倪藻看来,倪家以及由这种家庭构成的社会亟待革命的彻底涤荡。小说中所有关于倪家旧事的追述似乎都在证明着革命的必然性,倪家与革命之间因此也具有了某种因果联系。但诚如许子东的疑惑,“是相信倪吾诚姜静宜等生活病态所以倪藻才必须相信革命呢?还是倪藻为了坚持自己的‘少布信念才必须证明倪吾诚姜静宜辈生活病态呢?”许子东:《重读〈活动变人形〉》,《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3期。倪家与革命之间的关系也许并不像倪藻告诉我们的那么简单,那么理所当然。

作为叙述者、批判者的倪藻在整部小说中是特别的。他是小说中的人物,但又明显逸出了小说,游走于情节的外围。与姐姐倪萍不同,对于家中所有的纷争,他都能置身事外,又不时地跳出来表明态度上的爱憎和褒贬。那么,身处80年代的倪藻和作者“我”,在通过回忆的方式重返40年代的历史现场时,为什么要把八岁的倪藻推到读者面前,让他目睹并评论旧社会家庭中的种种病态,自己却退居幕后藏了起来,换句话说,为什么他们拒绝从现在的立场评判和反思过去,从而直接说明革命的必然性,却选择迂回地借助倪藻的儿童视角,这是耐人寻思的。

返观王蒙80年代的其他作品,回忆往昔是一种具有普遍性的叙述方式。尽管叙述者的内心由于现实与历史的冲撞有时显得复杂、纠结甚至矛盾,但当其沉浸在历史细节的陈述时,又总是后知后觉地表现出一幅俯瞰一切、统揽一切的姿态。“王蒙在八十年代回忆四十至五十年代参与革命和叠遭不幸(《蝴蝶》等),回忆六十至七十年代的新疆(‘在伊犁系列),回忆三十至四十年代的童年(《活动变人形》)……每次回忆都创造出独特而结实的世界,但回忆者并不属于被创造的世界。他潜回往昔,只是为了建立超越的价值基点,更充分地呼吸,更丰富地感受,更真切地抓住现在。”郜元宝:《未完成的交响乐——〈活动变人形〉的两个世界》,《南方文坛》2006年第6期。但比起《蝴蝶》等作品,《活动变人形》又是不同的。《蝴蝶》中,曾经的老张头基本没有发声的机会,而始终是现在的张副部长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讲述。到了《活动变人形》,当小说把叙述的重点放在1942年的倪家时,80年代的倪藻和“我”暂时放弃了俯瞰一切的特权,并把部分权利让渡给作为当事人的八岁倪藻,而在讲述倪吾诚等人的“前史”以及小说的“续集”时,隐藏的叙述者又再度占据前台的位置,重拾话语权。这是一种叙事技巧,更是一种带有主观性的回避。

作者刻意回避的显然是自我反思的环节。小说中,八岁的倪藻到底是纯粹地展现自己年龄段特有的视角,还是其视角已经被覆盖了80年代倪藻的思想彩膜,因而所有映入眼帘的事物都经过了逐一的过滤。虽然无法明确回答,但能够肯定,他其实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单纯”。我们梳理小说中关于他的描写(实际上更多的是自述),可以用几个关键词概括:天真善良、善恶分明、立场坚定、宽容大度、出淤泥而不染。可以说,他是站在道德的对立面来审视所有的家人的。八岁的倪藻不仅决绝地审判了父母、静珍等父辈,还毫不留情地审判了倪萍等同辈,却唯独自己抽身出来,省略了至关重要的自我反思。这就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尽管所有的观照、批判和反思都是单方面地指向外部,但我们却无法苛求年幼的倪藻越俎代庖,代替80年代的倪藻进行自我批判与反思,相应的,自我反思的缺失似乎具有了几分合理性。

当然,倪藻和“我”并非丝毫没有自我反思,只是他们为反思设置了明确的前提条件和时代语境。通读小说会发现一种现象:面对旧社会,他们拒绝反思,只有在新中国,才可以反思。并且在某种意义上,倪藻的自我反思是与对革命的反思粘合在一起的,构成了同一问题的一体两面。比如,小说在讲述倪藻正为“泼绿豆汤事件”给家中带来的不快情绪而坚定“必须改变这一切”③ 王蒙:《活动变人形》,第99页,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的革命信念时,叙事戛然中斷,要求“等一等,停一停”,

③接着穿插进五六十年代发生在偏远小山沟的一系列往事。“反右运动”“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革”等重大历史事件在这里流水似的一带而过,匆匆“剧透”着倪藻憧憬的美好革命并不乐观的未来前景。这是一种类似自问自答的自我反思,同时也是对革命本身相对浅表化的反思。

应该说,王蒙的小说在展现对革命的反思时,往往显得不够深刻,具体的反思对象时常令人感觉捉摸不定。像被誉为“反思文学”代表作的《蝴蝶》,不少学者就对其“代表性”提出了质疑。如陶东风指出《蝴蝶》的与众不同:“小说把反思的对象转向了所谓的干部‘特权和‘作风,即脱离人民群众,似乎重建与劳动及劳动人民的血肉联系,就能使一切迎刃而解。”陶东风:《一个知识分子革命者的身份危机及其疑似化解——重读王蒙的中篇小说〈蝴蝶〉》,《文艺研究》2014年第8期。正如章子仲所说,《蝴蝶》强调的还是“不要忘记人民”章子仲:《〈蝴蝶〉的巧思——读王蒙作品札记》,崔建飞编:《王蒙作品评论集萃》,第272页,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3。的主题;而温奉桥则认为《蝴蝶》主要是“通过张思远与海云、美兰、秋文三个女性的关系,完成了对个人命运和共和国历史的反思”。温奉桥:《隐喻的迷思——〈蝴蝶〉新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4期。也许后者的解读更加契合王蒙的创作初衷:“我重视的不再是是否重用马屁精或官复原职后是否脱离群众这样的具体问题,而是在天旋地转,天堂地狱般的演变中个人的良心、操守、情感与灵魂的拷问。”王蒙:《王蒙自传·大块文章》,第83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07。在《活动变人形》中作者意识到革命有诸多应该反思的地方,并把问题一一点了出来,例如小说写50年代倪藻大义灭亲揭发静珍和姜赵氏的地主成分;“文革”时期红卫兵逼迫姜赵氏喝洗脚水的暴力行为;80年代倪藻访问欧洲先后与赵微土以及某大学东方研究中心女主任关于“文革”的讨论等等,却始终没能停下疾行的脚步深挖下去。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第5期

这其中的原因应该与王蒙的经历直接相关。有学者认为“王蒙的‘根不在已死的往昔,而在充满希望的现在。他回忆过去,追怀往昔,不是哀伤自怜的挽悼与怀旧,而是斩断旧根,以图新猷”。郜元宝:《未完成的交响乐——〈活动变人形〉的两个世界》,《南方文坛》2006年第6期。这段话精准地切中了王蒙小说的脉搏,但王蒙的“根”实际应有两条,在其生活的“根”之外,还有一条深埋于过去的更为粗壮、不容撼动的根——布尔什维克的革命之“根”。简言之,这条根就是王蒙走上革命道路、与革命结缘的历程。在《青春万岁》中我们就已经能够隐约触摸到这条根的存在。王蒙当年的革命行为构成了他人生价值的基点,而由家庭矛盾激发的革命理想又是王蒙一切革命行为的思想起点,也可以看作王蒙参加革命的最初起点。

再回到《活动变人形》,八岁的倪藻因为家庭的不幸而苦恼,在接受了革命思潮的影响后,天真地希望通过“万能”的革命方式彻底改变家庭的现状。他将童年生活的经验上升为革命话语,把家庭中的琐碎矛盾诠释为革命发生的原因,尽管想法略显幼稚但又非常诚挚,有着王蒙真实的革命经历的痕迹在里面。不过,小说中对革命反思的遮掩与回避,或许还是暴露了王蒙这一代革命知识分子反思革命的真实心态。把革命中发现的问题点出又不完全点透,或许这就是王蒙想要达到的最佳效果。

二、留学前后:倪吾诚的启蒙之路

倪吾诚1911年出生在河北省孟官屯(陶村)的一个地主家庭。他祖父主张维新变法,参加过“公车上书”,提倡女性天足,在戊戌变法失败后自缢身亡。因此,倪吾诚的血液中天生遗传着革命的因子,这点在他十岁“声泪俱下地控诉缠足的愚昧和野蛮”⑤⑥⑦ 王蒙:《活动变人形》,第38、40、41、40页,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时就展现了出来。他的“革命”行为实际上是复杂社会背景的一种投影。20世纪初,五四启蒙运动在中国大地上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不仅极大地改变了中国社会的思想现状,甚至影响到倪吾诚这个身处偏远乡村的懵懂少年。但他反对缠足,主张分地,抨击祭祖仪式等一系列刚刚燃起的启蒙的苗头很快就被吓坏了的母亲所扑灭。为了避免倪吾诚被家中驱散不去的“邪祟”侵害,重蹈祖父与大伯的覆辙,在大舅的建议下母亲教导他吸上了鸦片,期望以病态的麻醉和摧残来逐漸改变倪吾诚危险的思想,这导致他像父亲倪维德当年一样腹泻不止,险些一命呜呼。这段惨痛的经历不但为他留下了麻杆似的罗圈腿作为终生的印证,使他更加清醒地认识自己的处境,同时也意味着思想大于行动的倪吾诚的诞生。

倪吾诚“痛恨自己的家庭、自己的阶级”,“痛恨表哥、痛恨大舅,也为自己的母亲痛心疾首”,

⑤却无力打开母爱的枷锁,“下不了狠心与母亲决裂”,⑥“他没有原谅鸦片,没有原谅表哥,却原谅了自己的母亲”。

⑦从倪吾诚初涉启蒙时对母亲的妥协,我们隐约看到了鲁迅笔下“常说家庭应该破坏,一领薪水却一定立即寄给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鲁迅:《孤独者》,《鲁迅全集》第2卷,第8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的魏连殳的身影。随着三四十年代社会局势的变化,启蒙被突如其来的抗战救亡主题所遮蔽,却没有彻底中断。但倪吾诚绝非“孤独者”,当他从欧洲留学归来,所要对抗的不再是由庸众构成的整个社会,而是个人的婚姻与家庭,启蒙的对象也由社会外部转向了家庭内部。尽管面对的是同一个家庭,但他的对抗与倪藻对家庭的审视与批判又全然不同:倪藻是超然于外的旁观者,而倪吾诚是深陷家庭泥潭的当局者。然而,如果将倪吾诚与家人的对抗行为阐释为启蒙,难免有些牵强,至少和我们一般理解的启蒙有较大出入,而其中又确有些启蒙的意味,只是作为启蒙者的倪吾诚把被启蒙群体限定在了在他看来愚昧的家人。

起初,倪吾诚的家庭启蒙主要侧重于普及卫生常识等方面,比如当面指出丈母娘随地吐痰行为性质的恶劣,用“又傲慢又痛心的语气”③④⑤⑥⑦ 王蒙:《活动变人形》,第31、50、189、189、72、72页,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评论妻子与儿女们脚上的针眼。他试图改变家人各种不良的积习,尽管主观上没有恶意,但表达方式却极欠考虑,无形中激化了与家人之间的矛盾。之后,随着与姜氏母女矛盾的进一步加深,他近乎忘却了开展启蒙的初衷,转而以牙还牙地对她们进行言语的攻击与伤害。倪吾诚在内心深处对姜赵氏和静珍非常抵触,乃至充满怨气。假使不是这两位不速之客的突然到来打乱了家中力量的平衡,为在娘家学“坏”了的静宜与他进行持久的周旋和抗争提供了足够的底气,夫妻两人的关系又“何至于斯!”

小说中有一处常被忽视的细节,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倪吾诚此时的启蒙。当倪吾诚与静宜和好之后,倪家经济条件依然拮据,早熟的倪藻略带责备地向倪吾诚提意见:“爸爸,您又喝茶了。听说茶叶贵着呢,您干吗非喝茶不可呀,多费钱呀……”

④面对儿子的诘问,倪吾诚的第一反应是感到“可怕”,认为倪藻加入姜氏母女的统一战线与他作对,“反对一切外来的文明与进步的、快乐的与有希望的东西”。

⑤不得不说,倪吾诚的“上纲上线”令人匪夷所思,又显得无知和可笑。他把家庭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一切不顺都归结为他人观念上的落后,甚至将中国自古有之的茶文化也归到西方文明之中,这也从侧面展现了倪吾诚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理解的浅薄、片面以及启蒙运动本身的痼疾,并预示着他的启蒙最终的结果。

通过留学欧洲接触西方文明,倪吾诚各方面都表现得不同以往,而最大的变化莫过于获得了无比的自信,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是一个去过欧洲的人,我是一个大学讲师。没有几年就会当教授、当校长。”⑥但这种无根的自信始终无法遮掩其对西方文明认知的肤浅。如果按照倪吾诚回国后向妻子静宜的自我介绍,他在欧洲真正学会的也许只有“游泳、跳舞、骑马、喝咖啡”

⑦等消闲娱乐的技能而已。这不禁使人想起《围城》中的方鸿渐,联想到鲁迅当年对留学欧美知识分子的犀利讽刺:“我总疑心他们大部分是在外国租了房子,关起门来炖牛肉吃的,而且在东京实在也看见过。那时我想:炖牛肉吃,在中国就可以,何必路远迢迢,跑到外国来呢?”鲁迅:《杂论管闲事·做学问·灰色等》,《鲁迅全集》第3卷,第18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当然,倪吾诚的留学生活显然要比“炖牛肉吃”滋润得多,只是他的思想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超越迹象,不过是同他们一般无二罢了。

那么,作者为倪吾诚精心安排的留学经历到底为人物的塑造增添了怎样的意义?通过留学,倪吾诚开拓了原本狭窄的眼界,丰富了消闲娱乐的方式,接触到西方的科学与生活习惯,此外,他是否还学到了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比如对知识分子而言极为关键的个人学识的积累,作者或者倪吾诚都未曾详细提及。倪吾诚的整个留学经历其实近乎一片被叙述者省略的空白,包括倪吾诚所学的专业,我们也只能通过小说第13章中他与学生关于哲学问题的讨论推断得出。至于他所展现出的学术能力(像译介欧洲文明的文章)则另当别论,不应直接追加到当年留学所学之中,因为两者并不构成必然的因果关系,毕竟不能排除倪吾诚是在回国多年以后才获得一定学术能力的可能。所以严格来说,倪吾诚的留学只是使他更加直观地感受到西方文明的先进,从而在鲜明对比中深切体会中国的野蛮与落后。出人意料的是,中西的巨大反差没能激发他被母亲中途扼杀的启蒙意识,反而加剧了其脱离社会现实的倾向,所以我们才会看到倪吾诚在家庭内外的一系列荒诞行径,比如,他关注儿女们的营养问题远胜于关心他们的日常温饱问题,他不远千里托人给家中捎来西式的糕点与糖果,却不知对已然揭不开锅的一家人而言实实在在的钱的重要性。

在以往的文学史与文学批评中,对倪吾诚形象解读的重心往往聚焦于以留学经历为起点的中西文化的反思上,但是此种研究路径也有可商榷之处。倪吾诚有留学欧洲的经历是否就足以说明他与西方文明能够扯上一层关系,或者说,从倪吾诚对西方文明五体投地的崇拜能否自然引发我们对于中西文化的思考,继而说明他处在两种文化夹缝中“多余人”身份的尴尬?这点着实令人存疑,就像“克莱登大学”的哲学博士方鸿渐代表不了西方文明,也极少有人将方鸿渐的形象纳入中西文化差异中来探讨,个别文章如宋延平:《中西文化合流中的蜕变人格及其人生——重读〈围城〉及“〈围城〉研究”札记》(《辽宁师范大学学报》1991年第2期)关注到中西文化的合流对方鸿渐人格所产生的影响,但也并未指出方鸿渐能够代表西方文明。倪吾诚同样不具备代表的资格。就其对西方文明了解的程度,离真正的西方还有极为遥远的距离。相应的,如果以他的认知水平为出发点来窥察特定时空背景下知识分子群体的文化心理,显然缺少充分的依据与合理性。

关于倪吾诚留学回国以后的启蒙活动还涉及另一问题:他是最初就将启蒙单一地限定在家庭内部,还是由于家庭的牵绊致使他无法走进社会继续开展启蒙?以往的研究多强调倪吾诚受制于家庭,但从其生活状态看,他是既无力也无心把启蒙引向社会领域的。而且随着时代主题的嬗变,社会与大众也暂时无暇接受他的启蒙,所以除了家庭他也无处启蒙。“答谢宴掌掴事件”后,倪吾诚自杀未遂离开北京,终于脱离了家庭的束缚,走向了广阔的自由天地,先后辗转于江苏、山东、河北、胶东半岛,成为滨海小城的一个学校校长。小说没有详细描写倪吾诚在此期间的活动,只交代了他变得“更重实惠,重享乐,而轻道义,轻廉耻”,王蒙:《活动变人形》,第225页,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介绍了他的一些与启蒙无关、与抗战相悖的行为。抗战胜利后,他失去了校长职位,回到被其舍弃的北京的家中。从对抗、逃离再到回归,飞了一圈又飞回了原處,家庭对倪吾诚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噩梦还是港湾?相信倪吾诚自己也不得而知,可以确定的是即使摆脱了家庭的藩篱,他的启蒙也仅止于家庭的范围。

三、两种思想的观照与隔绝:从启蒙向革命的转变

倪吾诚的思维简单而机械,缺乏前瞻性,用“浅薄”一词形容较为妥帖。倘若家庭构成了前行的道路上遮挡视线的障碍,那他从未有过翻越障碍瞭望前方的意愿和打算,他的启蒙也仅仅停留于对着障碍物倾吐几句无关痛痒的废话的层次,从未起到过实质作用。至于倪吾诚在家庭内部的“启蒙”是否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启蒙,也为小说留下了一个无法说清的问号。不过倪吾诚并没有在启蒙之路上坚持走下去,1946年他再次离家出走,奔赴解放区,与倪藻殊途同归甚至比之更早地参加了革命。

他投身革命不仅是一种对现实的反抗,同时也与其走投无路的逆境以及曾经的同事们纷纷赶赴解放区的风潮密切相关。对在解放区开展的如火如荼的革命的意义,倪吾诚并不了解,去解放区也并非出于革命的自觉,正如他在前期表现出的对于解放区贫苦生活的排斥和畏惧,“不敢想象山沟沟里的小小的延安,他害怕哪怕是最微小的苦难”,王蒙:《活动变人形》,第128页,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这点并没有变。他的革命从动机到具体行动都带有盲目性与荒诞性,总体上同阿Q的革命没有本质区别,不仅与革命倡导者们弘扬的伟大愿景无关甚至背离,而且都是要通过暴力方式实现长期难以满足的一己私欲:革命还没开始,阿Q就已经谋划着向欺负过自己的人挥起屠刀,并认真地挑选起未庄的女人;倪吾诚看重革命的重要一点就在于“土改”运动中施加在地主婆身上的暴行和“文革”期间逼迫姜赵氏喝洗脚水等事件带来的类似报仇雪恨的快意。然而也正因此,倪吾诚的形象反倒多了几分真实性,就像孙犁在《新春怀旧·同乡鲁君》中对自己参加抗日缘由的介绍:“七七事变,有办法和有钱的学生,纷纷南逃,鲁有一个做官的伯父,也南下了。我没有办法,也没有钱,就在本地参加抗日工作。”孙犁:《曲终集》,第3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参加崇高的工作并不一定必须有崇高的理由,倪吾诚革命觉悟的不足似乎也情有可原。

由于思虑的单纯造成性格上的真诚、执拗与顽固,倪吾诚显得比一般革命者更为激进。从解放后的酷爱游泳到在“五七”干校为支持赤脚医生这一社会主义新生事物奉献自己的一双眼睛,倪吾诚这位被倪藻指责为伪革命的“革命者”,有时的举动甚至令真正的红色派也黯然失色。然而,尽管倪吾诚喜欢以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自居,在理论研究方面貌似也小有造诣,但这并不意味着随着全国范围内革命的不断深入,他就懂得了革命的真谛。通过倪吾诚对革命无限的崇拜与认知的肤浅之间的极大反差,王蒙有意无意地对革命再次进行了另一种形式的反思,这也可以看作王蒙冒着多此一举的风险创作“续集”的一点意义。

对倪吾诚而言,参加革命带来的最大变化是在个人融入集体的过程中个性的消弭。倪吾诚的滑稽个性使他成为当代文学史中有着鲜明辨识度的“这一个”,但在叙述时间跨入新中国以后,他却变得面目不清起来。倪吾诚看似仍像1946年以前那样我行我素,但是他与时代的关系却悄然从脱节与游离转向了回归,思想观念也变得紧贴社会意识形态,成为无数革命者中普通的一员,只是在个别方面表现得比其他人更为显眼。这或许与过于简略的“续集”没能细致讲述倪吾诚的故事有关,但主要还是与倪吾诚日益的平庸化有直接关系。他的平庸化集中表现为思想的平庸以及独立思考与判断能力的消失。曾经的倪吾诚偶尔也有语惊四座的时刻,像与史福岗关于中西文化优劣论的对话,与赵尚同关于何为正确处世哲学的争论,都迸发过个人思想的火花,而后来的倪吾诚却彻底变得随波逐流起来。虽然由于阶级成分的原因,他被剥夺了参加“文革”的权利,想要革命却不准革命(这点与阿Q又何其相似),但這并不影响他与“文革”之间潜在的关联。在某种意义上,倪吾诚指涉着坚守信仰而放弃独立思考的一类群体,尽管从道德立场来说他们无可厚非,但他们的所做所为正是学者汉娜·阿伦特所指出的“平庸之恶”。我们甚至可以设想,如果倪吾诚被允许参加了“文革”,他将会摆出一副怎样凶神恶煞的嘴脸,又会干出哪些向姜赵氏与静珍等人复仇的出格举动,恐怕就不再是让姜赵氏喝洗脚水那么简单了。较之倪藻,倪吾诚身上体现出的王蒙对于革命的反思要深刻得多,只是这种反思又被作者降低到了当初姜氏母女“败祸”倪吾诚的水平,客观上就包含了革命者倪藻因为过去家庭矛盾的心理创伤而只准自己革命却不准其父亲倪吾诚革命的意味。

倪吾诚从启蒙向革命的转变还引出这样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他的启蒙与革命之间是否有着某种内在的关联?作为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史上先后相继的两个不同阶段,“启蒙和革命并非简单对立或一个否定(超越)一个的关系。在启蒙的思想结构中已经包含了革命的萌芽,在革命的政治设计和文化理想中也继承了许多启蒙的精神资源”。郜元宝:《审视或体贴——再读王蒙的〈活动变人形〉》,《小说评论》2019年第5期。显而易见的是,倪吾诚从启蒙转向革命,没有经历激烈的思想冲突,没有体验思想蜕变过程中的剧烈痛楚,反而显得轻松自如,就像只是从一份工作换到另一份工作,跟随着过去同事的步伐就迈进了革命圣地的大门,干起革命来,这也再次表明了他的启蒙意识的肤浅,远没有达到深彻骨髓的程度,当然这也可能是“续集”过于仓促而没有留给倪吾诚自我展现的足够空间所致。启蒙与革命在倪吾诚身上的先后相继呈现的是两种思想体系彼此独立隔绝的状态,相互之间没有明显的交叉重叠或者衔接过渡。准确地说,倪吾诚真正算得上具有启蒙意识的阶段只有少年时期,这时候的初步启蒙言行同时也是他“被启蒙”而现学现卖的阶段。留学归来的倪吾诚偷偷置换了启蒙运动批判国民性的精神内核,将知识分子的批判话语改造降级为低俗的言语攻击和自我保护的工具,与姜氏母女的攻击话语在性质上并无二致。他不仅拒绝传统文人礼义廉耻的道德约束,敢于以脱裤子的猥琐行径作为与姜氏母女斗争的有力手段,也抛弃了现代知识分子秉持的启蒙救国的文化理想与尊严。再到参加革命时,他淡薄的启蒙意识基本已经荡然无存了。

倪吾诚的本地求学、出国留学、回国工作和参加革命等丰富的人生经历或许为读者制造了一种假象,他的启蒙也好革命也罢,给人的感觉似乎都是凭借个人意志决定的行为,然而仔细分析起来,在很大程度上,他的启蒙与革命行动又都并非出于本心,至少都有些情非得已地被外界左右和支配的意味。由于倪吾诚本身是一个热衷“跟风”的人,所以当他置身于不同环境,极易受到不同文化氛围的感染与影响,从而不断以新的观念否定和替代前一阶段的观念。打一个比方,他就如同一个质地坚实的瓶子,无论倒入何种思想的液体都无法与瓶身融为一体,而他所做的就是将各种液体向体内一遍遍地注入和清空。如前所述,少年倪吾诚的启蒙活动不过是五四启蒙运动的一种投影;留学归来后,他的家庭与社会活动可以看作留学经历在现实生活中的反映,他与现实的冲突,也可直接理解为留学接触到的碎片化的西方文明与本土生活环境(而非本土文化)的冲突;之后,在解放区受到红色革命文化的熏陶,随即否定和放弃了一度奉为人生信条的西方文明,转身投向革命之中。他始终缺乏一种支撑个人行动的持久恒定的主体思想架构。所以说,倪吾诚最大的特点就是思想的易变与不确定性,其中也夹杂着一些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的成分,这和“续集”提到的倪吾诚关于自己的黄金时代还未到来的说辞倒也相符。倪吾诚直到晚年依旧一事无成,或许他对此也有所察觉,认识到即便是革命也没能帮助他实现在事业上有所建树的远大抱负。但在他多变的思想背后却有着通过留学获得的一直未变的“自信”,他执着地等待着自己的黄金时代终有一天降临。我们在倪吾诚身上看到的更多的是时代的变迁加诸人物身上的痕迹,他绝非负载深刻文化思想的独立主体,而只是一个长久脱离现实的被时代拉扯着向前走的历史见证者。

倪吾诚的人生道路横跨民国与新中国两个历史时期,构成了一部现代知识分子的思想变迁史,但他明显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现代知识分子。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小丑式人物,无法代表启蒙知识分子,也无法代表真正的革命者,就像长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的一根与周边格格不入的倒刺。倪吾诚这样一个处境尴尬的非典型人物有何意义,小说一方面通过倪藻的革命知识分子立场反思了倪吾诚所指涉的启蒙思想的一些弊端,另一方面又在无意中从倪吾诚的启蒙知识分子立场反观了倪藻以及后来倪吾诚本人所向往的革命的若干不足。王蒙对20世纪中国历史发展的整体观照确实入木三分。

【作者简介】刘振,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责任编辑 王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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