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又孤单的你
2020-11-02淡蓝蓝蓝
淡蓝蓝蓝
那声音很低,一出口就被风带走。我却微微地愣住,原来,也曾有人乐于做我的观众,看见另一个与众不同的我。
年末岁尾,我参加了一场同学会,大家自五湖四海归来,再见已不是彼时少年。有做了老师的人分享当孩子王的经验,其一就是把好孩子当成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有人随即指向我,大家一起看过来,又同时默契地大笑出声。
是的,我是好孩子。从小学到中学,我一直是最不用老师操心的学生,乖巧,听话,成绩又好,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相处时间太长久的同桌。班里谁调皮好动,老师就把谁调到我的旁边,妈妈担心我的学习受影响,老师说:“放心吧,她定力好,谁也不会干扰到她。”
事实果然如此,坐在我旁边的捣蛋鬼们没多久就安分下来,老师说这是榜样的力量,而我后来回想,不禁兀自苦笑,一定是因为我太无趣,才让他们在我身边失去了生机。
细数与我做过的同桌的名单,很多人的同桌情分无法维持太久,少数的同桌才可以变成知心朋友。我现在努力去想,大多数同桌的面孔已经记不清,只有一个人的脸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是杨珞。我把他的名字念了一遍,有淡淡的苦涩。
杨珞是我初中时代的最后一个同桌,那家伙又瘦,又高,头发长得可以盖住眼睛,证人永远看不清他的面孔。他和其他的捣蛋鬼不一样,根本不想来挑战我,只和我说过一句话:“你只会学习吗?多无聊。”语气很轻蔑。
真是可恶,我的自尊心被伤害了,从此只把他当空气。
那是我的15岁,没人知道我这个晚熟的女孩已经慢慢地苏醒了,我的日记本开始上锁,我开始看三毛的书,我向往流浪和远方,我会在课上偷偷地写诗,我也会故意经过隔壁班的教室,只为偷偷地看一眼某个男生。但是,我依然是人前的“好孩子”,那个标签仿佛已经长进了我的血肉里,我没勇气摘掉它。
我把三毛的书包上了教科书的书皮,自习课上常常偷偷地读。那时,班上兴起了小说热,一本课外书能从第一排传到最后一排,最后总逃不过被老师没收的命运。但是,我一次也没有被抓到过,因为老师根本想不到她最得意的学生也有自习课上看课外书的恶习。
直到有一次,教导主任在某节自习课上突袭,要检查所有人手里的书,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那本《撒哈拉的故事》。杨珞忽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随意地抽出我手里的书,在课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嘴里念叨:“春天也会有蚊子吗?”然后,在教导主任喷火的目光中,悠然地趴在桌子上开始睡觉,那本书被他垫在了胳膊下面。放学铃声响起,杨珞准时醒过来,一股脑儿把桌上的书全装进自己的书包。我追出去,他已没了身影。一整夜,我都没睡好觉,生怕被他发现我的秘密。可是第二天,他面无表情地把书扔到我面前,我狐疑地看他一眼,他刚好掀起自己的刘海儿,我微微一怔,这个男生竟有那么清秀的眉眼。“好看吗?”他忽然凑近我问了一句。我点点头,脑袋里忽然“轰”的一声,他是问书好看,还是问人好看?我猛地摇起头来。杨珞哈哈大笑,说:“田小呆,真是呆。”
从那天开始,我带的课外书隔三岔五就消失一夜,第二天又原封不动地回来。过了惊蛰,我开始经历各种“惊吓”,有时会在笔袋里发现一只大青虫子,有时会在书桌上看见缓慢爬行的蜗牛。初三的下个学期,大家都觉得我不那么像死气沉沉的机器人了,因为教室里时常能听见我的尖叫声。我把怀疑的重点放在杨珞的身上,但是他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每每一脸无辜地看向我。
四月里花事繁盛,我偶尔也会遇见惊喜,比如翻开被放回来的书,会看见某一页夹着淡紫色的五瓣丁香。我转头看杨珞,他依然趴在桌子上睡觉,练习册盖在脸上。我拿起那朵丁香,嘴角轻轻地上扬。
五月里,老师调整座位,重点顾及要参加中考的好孩子们。杨珞被调到了最后一排,临走的时候,他忽然拿起我的一本书,笑得有些痞气,说:“好孩子要专心学习。”
从那天开始,他竟再也没来上学,只在中考那天匆匆露了一面。
我顺利地考上了重点高中,依然还挂着“好孩子”的标签,外表柔顺、内心暗涌地过每一天。听说杨珞去了职高,吊儿郎当地混着日子,越来越像一个坏孩子。我们再没有联络过,像两条从未有过交集的河流。
高一的夏天,广播里说会有一场双子座的流星雨。对于十六七岁的女生来说,单单说起“流星雨”三个字都觉得很浪漫,可是算算时间,刚好是最后一节晚自习,大家一阵哀号,也只得作罢。
下课,忽然有人来找我,竟是一年不见的杨珞。他依然又瘦又高,只是头发剪得很短,眉目清晰。他看看我,轻笑一声,说:“你还是呆呆的。”又凑前一步,问,“敢不敢和我去看流星雨?”
那笑容颇有些挑衅的意味。我心里动了动,又犹豫地看了看身后的教室。
“好孩子偶尔请个假,总不会被老师怀疑的。”
他说得一点都没错,我破天荒地撒了谎,请了病假,顺利地得到了批准。
我们去了学校后面,那里有一排废弃的民房,杨珞指指房顶,笑得像一只狐狸,说:“你没爬过墙吧。”他跃身跳上半人高的矮墙,回头对我伸出手。我犹豫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在杨珞的帮助下,我终于爬上了房顶。虽然如今想来这是太平常不过的事,彼时却觉得是自己经历过的最大的冒险。
我在夜风里大笑出声,只觉得人生终于有了一些洒脱、肆意的快乐。那夜,星野低垂,我转头看杨珞,却见他眼里的光芒勝过天上的星河。他随即又转过头去,夜风里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彼时年少,我竟不知那声叹息中已蕴藏着他对未来的无奈。我们坐在屋顶上等了很久,却始终没有等到流星雨。
“或者是肉眼不可见?”我纳闷地问。
“嗯。”他又笑着说,“那就只当我们是坐在撒哈拉的大漠里,看到了也许一生中只能见到一次的星空。”
关于上一个春天的秘密,就这样被他说破,与我一起偷偷看课外书的人果然是他。那天晚上,我说了很多话,像一个在夏夜里沉醉又兴奋的人,揭开自己“好孩子”的外衣,把心底的隐秘袒露出来。
“你是我遇见过的学习成绩最好的同桌,也是最表里不一的同桌。”他忽然说。
“还是一个最无趣的同桌。”我替他补充道。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旋即把棒球帽扣在我头上,帽檐低低地遮住我的眼睛,他说:“不,你是我见过最有趣的同桌。”
那声音很低,一出口就被风带走。我却微微地愣住,原来,也曾有人乐于做我的观众,看见另一个与众不同的我。不远处的教学楼拉响了放学的铃声,他起身,递给我一本书。在我低头的瞬间,那个家伙身手敏捷地从屋顶跳到矮墙上,又一跃身,消失在黑夜里。我急忙喊他,他三两步跑到路灯下,大喊了一声:“田小呆,再见了。”他始终还是一个捣蛋鬼,那么爱捉弄人。我看看手里的书,是他被老师从我身边调走时带走的那一本——三毛的《雨季不再来》。路灯下的人洒脱地转身,背影慢慢地模糊,显得孤独又落寞。
我站在空旷的黑夜里,眼睛有些湿润,或许只是因为终于做了一件勇敢又随心的事。每个人站在自己的舞台上,都会被灯光刻画出两个自己,明亮的、灰暗的,有人了解的、不被看见的。我想,从明天开始,我一定要去看一看灯光背后的杨珞,一定会看见一个明亮如星的少年。
可是,没人知道,有些再见说了之后,却是明日天涯。从此,我再没见过他。
有人俯身过来,打散我的回忆,他举着酒杯说:“来,我们班最乖的好孩子,干一杯。”我笑着迎过去。酒吧里的吉他手弹着吉他,淡淡地唱:“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天真的孩子,灿烂的,孤单的,变遥远的啊……”
灿烂又孤单的,是你;灿烂又孤单的,是我,就像那夜的星河。
王容摘自《快乐阅读·青春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