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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有亮:守护青铜时代

2020-11-02刘冕

新晨 2020年6期
关键词:青铜器青铜师父

刘冕

距今4千多年前,黄河中游地区出现了青铜器,整个世界被动摇了。中国人用这种金属打造出农具、礼器和武器。随之而来的,不仅有农业产量的迅速增加,也有战争欲望的急剧扩大。恢宏的青铜时代序幕缓缓拉开,直到2000多年前它们才逐渐由铁器所取代。

时至今日,即便青铜早已远离我们的日常生活,但仍有一群人默默守护着朴拙的青铜文明,他们就是青铜修复师。王有亮是当今青铜修复行当里的一位老资历,他在故宫博物院里修青铜已有三十多载。

他工作的小院儿在传说中的“冷宫”里,隶属于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

一出声儿就挨训

一部《我在故宫修文物》的纪录片火了,王有亮和同事们迅速蹿红。他接待的媒体记者也突然多了起来。每次,他都郑重地掏出一张自制的师承图,也像是当年给他们上课的老先生一样,悠悠地讲:“我师父,是故宫著名修复专家赵振茂先生。振是振奋的振,茂是茂盛的茂。赵先生的青铜器修复,那是国内外闻名的,首屈一指。”1952年,故宫博物院的老院长吴仲超从全国选拔青铜器修复高手,亲自把赵振茂请来,绝对算得上故宫里搞文物修复的第一批元老。

赵先生15岁学徒,“古铜张”的第三代传承人,算是北派修复一枝儿的。他老家河北深县(现深州),15岁就出来到天桥的“万隆和”当学徒。“他师父叫张文晋,一共收了11个徒弟,都跟他家住。”头八年,什么东西都没动过,干的都是看孩子、做饭等家务。

那会儿,前店后厂。小徒弟天天跟师父家里,瞅着瞅着也能悟出点精髓。“张文晋是张泰恩的侄子,店的前身也是叔叔的,叫‘万龙合。”再往前倒,就是师承图的起点了——“歪嘴”于,光绪年间这位只留下绰号的青铜器修复师从紫禁城出来,在前门内前府胡同开设了“万龙合”古铜局,以修复青铜、金银等器物为业。1911年,他去世。最小的徒弟张泰恩为其发丧,并继承了师父衣钵。

如今,这张跨越了百年传承表上,王有亮下面写着徒弟高飞。

小伙子二十多岁,爱说爱笑:“不熟的人眼里,我师父是个不善言表的人,更多是‘活儿都在手上。但他对我特别好,而且特有冷幽默。现在虽然很少有人讲究师徒关系了,但师父就是师父,算是亲人。”

这一切,似曾相识。在三十多年前,在故宫小院儿里上演过类似的一幕:

60多岁的赵振茂给王有亮立规矩:上班不能说话,不能闲聊天,给你个复制品,整整一上午你坐那儿打磨,再想说话也得憋着。“一出声就挨训”。

不过教手艺的时候,赵师父不藏私,倾囊相授。

抢救国宝的过程,王有亮基本没听师父说过,“他就告诉我这个活儿是我干的,哪儿来的,怎么修的。他说你们要有认知,搞文物修复的人,不是说我修完了给你讲,我的水平多么高。”

如今,王有亮同一届的师兄弟有离开故宫的,也有转了组的。他就一直干这行。“师父一直坚持上班。一直到他72岁,腿脚不利索了,才不来了,”王有亮说,“他就是个榜样,不言不语的,但是用行动影响了我们这群徒弟辈儿的。有些事儿不用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一辈子踏踏实实的,挺好。”

在《我在故宫修文物》的纪录片里有一幕是这样的:

寿康宫里,穿着《丁丁历险记》T恤的高飞,手脚麻利地爬上梯子,用小刷子清理一个木柜的铜锁扣。王有亮站在下面,认真端详,随时指导两句。

他们师徒俩修复的,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件海南黄花梨柜子。王有亮比他的师父更随和些,跟徒弟开玩笑:“还是老祖宗能人多。当年要是不好好弄,皇上是要砍头的,现在院长可不会砍我们的头。”

灯下不做色

有人形容故宫里的日子过得慢,就像诗里说的,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可王有亮说:“时间过得特快,不知不觉就老了。”尤其是在故宫里面,外面的世界不停地变,这里的节奏一直这样,不紧不慢的,变化也多是长年累月地积攒出来的,让人难以察觉。

有些东西,会被永远铭刻。比如师父的训诫。30多年,王有亮记不清修复过多少件文物了,不过他一直能原封不动地背师父的话:“严密的焊缝不能超过3毫米。到现在,我也是这样要求我的徒弟。”

翻开他的掌心,手纹淡得看不出来。这是常年打磨青铜器的后果。

在故宫的文保科技部,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不同组的手粘的东西不一样,青铜器组手上是锈,木器组是鳔,漆器组是漆。

王有亮说:“最难受的是过滤铜锈的时候。漫天的铜末子飞到身上。夏天一出汗,别说手了,鼻子、脸,浑身都是绿的。”“铜锈的味儿闻多了,鼻子、嗓子、眼睛都疼得难受。”由于常年要接触各种化学品,干青铜修复的人大多都有鼻炎。每当换季一变天儿,一屋子人轮流打喷嚏。王有亮摆摆手,不当回事儿。“都是这么过来的。”

跟大多数中国传统手工艺一样,除了吃得了苦,优秀的匠人还必须得有天分。在青铜修复这个行当里,做旧调色这个步骤就完全凭感觉,要靠自己参悟。

“你看着这个是绿色,其实里面还搀着红、黄之类的好多颜色。有时候一个星期也调不出,就得一点点儿地试。”王有亮说,干他们这行儿有规矩,灯下不做色。

“阴天也不行,就得是自然光。也没听说过用秤约约颜料克数的,都是凭手感。”

师父在的时候,经常说“再凿吧凿吧”。话里的意思是,这活儿差点意思,拿回去重新琢磨。

可是颜色这事儿,只能靠量变积累成质变。“师父手把手是教不出来的,给你本书也没用,就得靠练,一年不行就两年,手头活儿不断,突然有一天就开窍了。”

千百年来,青铜匠人就是在自然光下,学着悟着,鉴貌鉴色。

师父眼毒。相传有一年故宫文物大清点,请了十二位老专家来鉴定。当时不知道什么人把年轻的赵振茂也喊去了。当时有一件青铜器,专家都说是真的。趙振茂脖子一梗:“假的。”

一个小伙子跟老专家叫板,那不是等着被灭么。老专家说:“小同志,说话要注意,别那什么。”结果赵振茂急了,拿了个开水壶,“哗啦”全浇在青铜器上了。结果,漆皮子一崩,现了原形——新活儿。

至今,没人说得清这段“往事”的真假。但赵振茂对工作较真儿的脾气确实被广为认可。

也正是因为这点,师父对王有亮也苛刻,绝对不能凑合。“他说,你这个色不对,都浮的,露着底儿呐!那你就得拿回去重新琢磨,有时候甚至得把已经补好做好的锈色全部用药水洗掉了重新做。”王有亮说,“外行看着,青铜就是绿色的,但笔一涂上去,马上就能看出不一样。”

直到现在,偶尔碰到独特的颜色,王有亮也得琢磨,是加点蓝啊,还是加点红啊,加多少合适呢。

王有亮直言:“工艺这方面,只能说大概学会了,但师父有些绝活儿,至今我们也没有完全学会。”打个比方,用化学方法做旧,行内话叫做闷锈。“我们干这事儿,锈一闷就是一片,师父就能留底子。”

技艺,就是这么靠着匠人们一次次地试出来,一辈辈的传下去。

如今,王有亮的心不急了,但依然跟年轻时候一样“坐不住”,因为坐久了腰疼。

修青铜器,累腰。焊接的时候得抱着干,东西不能撒手,老得拿着劲儿。大件抱起来,还得有人扶着。

有人问这腰的毛病就是跟干活劳累过度有关系吧?王有亮说,原因复杂着呢。

偶尔,王有亮也会坐得忘了腰疼。

30多年了,每次做完一件活儿以后,王有亮从来都坐得住。

年轻的时候,经常是因为被要求返工,坐那儿琢磨哪儿错了,心里委屈。如今,活做好了,王有亮老是觉得哪儿还不完美。

经常,他就坐着,对自己修复的器物看,皱着眉头琢磨。别的同事进门看到了,仔细围着端详半天,说补得挺好啊,都没看出修过哪儿啊。王有亮这才心里舒坦了。他遵守着无名的老规矩——每一件修好的文物上都不会留下他的名字,观众也不会知道谁用汗水守护着国宝。他们从不炫技,只是用一次次焊接、一次次上色,来实现着自己的追求。

给国宝延年100年

修复一件青铜器,步骤繁杂,哪一项是最难呢?王有亮说:“道道都难。”别说修了,一般人不揣着本《新华字典》都很难顺畅地读出他修复的文物名称。

不信?您试试这个:

罍瓿甗不簠兕认觯识。估计相当一部分都会会心一笑,确实,就认识“不认识”三个字。

他扶着腰站起来,在屋里慢慢踱着步,介绍青铜器修复过程:

第一步是清洗。

被送来的青铜器大多已经残破了,碎片上的黏附物有沙子、泥等等,要用超声波设备一点点地清洗干净。

第二步是拼接。

对于特征不明显的残片,得耐心地给它们“找邻居”,看碴口、弧度、薄厚、锈色,对上一个就做上记号。如果是两件或几件器物的碎片混在一起送来的,那拼起来就难上加难了。

今年年初,青铜器修复室接了一批河南送来的青铜器。有两件,碎成了100多片。王有亮打开电脑,调出类似器形的照片,一点点儿地拼。他说,还有比这更碎的。“碎渣子也不会随便丢了,都是收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还有一次,故宫博物院征集到一件青铜提梁卣。直径30厘米的青铜器,碎片都跟蚕豆似的。拼,没有绝招,无非是根据薄厚、器形特点,碎片上的花纹、颜色等等一点点的试着来。“先拼个四五块,再凑一组,大约小一年时间,没干别的,就拼这个了”。

第三步是整形。

残片有变形,没办法严丝合缝地拼接上。“两三千年的物件,质地都变了,分量明显变轻。有些几乎没有铜性了,都矿化了,稍微一弄,就毁。整形就怕矿化,要先给它本体加固。”

第四步是焊接。

如果找到一块就焊一块,那肯定偏出去了,永远对不出一个完整的圆。得先找到大约四分之一的残片,点焊,把它们暂时固定归为一组。四五组都凑齐了,再点焊组装在一起,进行微调。磨的就是功夫。一点点地,不能图快,整体形状就差不多回归本体了。

第五步是补配。

每件修复的青铜器,或多或少都有缺失,如果是带花纹的,就用铜板錾刻。如果是高浮雕的,就得配铸了,用对应面翻模子,铸造。

最后一步是做旧。

就是调色,把修补的痕迹藏起来。

每一次,一堆青铜残片,就这么复原成一尊雄浑壮观的古代大器,再现数千年前的神采。修复师需要付出的汗水丝毫不比铸造一件少。累得腰酸背痛,却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功劳。

值不值?

“值!”但是说起怎么值,王有亮憋了半天,“心里特兴奋、特舒服、特有成就感。”

工作三十余載,他成了青铜器修复业内有名的专家,修复过不少国之重器。不过他跟师父一样,几乎从不主动提,非得你追着问,他才偶尔说两句。

“大家问得最多的,就是春秋时期的莲鹤方壶。”王有亮说。这件国家一级文物,器型硕大,高1.3米,莲花上站立一只仙鹤,栩栩如生。但送来的时候,方壶的器腹裂开不规则形状的大口子,耳朵也掉了一个。

焊接耳朵、补配腹部参差不齐的口子,再往上做旧,王有亮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救活了这件稀世珍宝。“两千多年以前,先师们就在铸造、雕塑、工艺造型等方面达到如此高超的水平。我可是怀着崇敬的心情修复的。”

一位文物专家鉴定后说,如果不出意外,这件青铜器至少延年了一百年,不用再修了。

如果再追着问修了什么宝贝,王有亮摆摆手,笑眯眯地不再言语。“我修过的文物,我都喜欢。你必须得喜欢啊,要是不喜欢,你就对它没感情,干出来的活儿肯定不漂亮。”

一尊重器,洞鉴废兴,确实很难用言语来表述它的全部价值。

资料显示,中国青铜器的全盛时期,是从殷商中后期开始。周朝建立后发布了我国最早的禁酒令《酒诰》,规定只有祭祀时才能饮酒,对于那些无故聚众饮酒的人,抓起来杀掉。青铜酒器数量锐减,器形也变得端方起来。至今还有个成语,叫商鉴不远。

春秋战国时期,人们追求精美,青铜器上出现了以前没有的丰富色彩装饰。

不久之后,铁器出现了,青铜时代落幕。

但数千年来,一辈又一辈的青铜匠人依旧用自己的手艺守护着这段民族记忆,默默传承。

王有亮说:“我们这行永远遵从着修旧如旧的古法,对一个人手艺的最高赞誉就是恢复原貌。”

不过跟西方文博界流行的“看得出”的修补相比,青铜行当讲究“看不出”。“一件青铜器碎成几百片,焊接的缝都留着,跟蜘蛛网似的,想着也不对啊。”王有亮说,“少了得补,然后颜色跟两边儿随上,得让人看不出断茬儿,一直就是这么做的。”

一辈子学这个值么?王有亮没打磕巴,快人快语:“从小学了手艺,还是挺庆幸的,还遇到了一位好师父。嗯,来对了!”

从青铜修复室出来,两只猫还趴在原地。看到经常喂它们的人了,呼噜呼噜地低声讨好着。(节选自中华书局《国宝修复师》)

内容简介

《国宝修复师》是由《北京日报》副刊的一个文物修复师的深度人物访谈结集而成。

全书共采访十一位文物修复师,他们分别来自故宫、敦煌、兵马俑等大型博物馆以及国图、社科院等科研机构。有修复展子虔《游船图》的徐建华;有修复太和殿的李永革;有修复敦煌壁画的樊再轩;有修复兵马俑的刘江卫;有修复敦煌遗书、《永乐大典》的杜伟生和朱振彬等著名的文物修复专家。

全书的采访依据两条线索:一是文物的线索,包括文物的来历、文物相关的历史知识、文物修复的过程;二是修复师的线索,包括人生经历、修复技艺的传承与文物的故事。这两条线索上的若干素材经过记者善于铺陈以及生动的叙述,修复师的人生立体了,文物也生动了,可读性很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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