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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华:墓园是每个生命永远的家

2020-11-02安杨

健康之家 2020年4期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价值,帮助逝者延续生命呈现,帮助家人、社会守护生命记忆。』

——伊华

对话 伊华&安杨

伊华:中国殡葬协会专家委员会主任,中国福寿园生命服务学院院长,中国第一代时装模特,曾就职外企,当过房地产销售总监。1996年进入殡葬业。职业目标:把告别做美。

共祭,是社会对生命的温柔

安:作为这个特殊行业的人,如何看待这个特殊的清明节?

伊:原来我们一直认为死亡离得挺远,很少触碰或者思考“死亡”这个问题,但新冠疫情让所有人都觉得死亡离我们挺近的。也因为有更多时间静下来去感受生命,跟生命有一次难得的对话,这或许可以让我们在揪心中,慢慢补上生死学这一课。

安:普通百姓很少思考生死问题可以理解,但你们这个行业日常工作就是生命终端服务,也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吗?

伊:也会。我们有可能在日常工作中习惯了常态流程,并没有静下心来做更深层次的思考。而且这次疫情有两个特点:首先因为是传染病,很多人离开的时候没有办法跟这个世界以及家人朋友做一个圆满的告别,这是特别遗憾特别无奈的事情;其次,原来我们一直觉得有人去世,家人告别,我们帮助做了遗体处理、葬礼后,生命就画上了句号,但是疫情让我们深切地体會到,生命的离开不仅仅是句号,它还可能是省略号、惊叹号、以及破折号。

安:“共祭”与平常的祭扫有什么不同?

伊:疫情中,有人因病毒离世,有人在工作岗位上牺牲,他们都牵动了国人,不管这些生命或长或短,或平凡或伟大,每一个生命的离开对于家庭都是一种情感的割舍,对于社会,都是一份记忆,点点滴滴的生命记忆就凝聚成社会的生命基因,它是有生命能量的,对于过往生命的记忆,是我们面向未来的能量,我们应该把它变成记忆疫苗,让全社会都能够有一次对生命的思考。

对待病毒,人类在寻找疫苗,对待生命,纪念其实就是精神疫苗。

“共祭”是对生命的一次大写,共祭,给那些没有好好告别的生命一个精神补给,是一种社会对生命的温柔。

安:这个“生命”,也不仅仅指逝者,应该包括所有生命。人类需要向死而生,多一些对世间所有生命的敬畏和尊重。

伊:对,疫情是重大的自然灾害,它给我们三点启示:第一要敬畏自然,第二要尊重生命,第三要生态和谐。这些启示本身也应该成为我们生命中深刻的印记。

云上的纪念,让传统与现代相遇

安:今年清明的另一个关键词是“云祭扫”,很当代很无奈,人们会理解吗?

伊:清明节是中国八大节日当中最具情感的,有两千多年历史,有中华五千多年文化背书,是一个在精神上连接生与死、现在与过去、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载体。在当下,它确实也有了更多元的改变。

我在墓园工作了二十多年,这期间,这个传统行业从科技到人文都有很多迭代更新,但基本形式没有实质变化。

今年推出云祭祀,原本我们也担心大家无法到现场祭扫,会不会有情绪反弹,但是从3月1号开始,全国各地推出网络祭扫、代客祭扫,云祭扫等等,大多数百姓都认同和理解。

而且我发现几个特别的现象:

一,老带少变成了少带老。以往清明,多数是家里的长辈带着晚辈到墓地行祭礼,但今年由于年轻人更熟悉互联网操作,所以他们更主动地参与进来,带动全家进行云祭扫。

二,祭扫过程传统形式少了,但是内容更丰富了。网络空间里,留言、评论、弹幕追思可以让表达更丰富。很多年轻人和长辈一起整理家庭相册,家庭故事,让家庭记忆有了文化记录,这些都让祭扫变得更加有内涵。

三,云祭扫,让特定的清明节纪念变成每一天都可以从容表达,随时可以把想传递的话和图片上传到网络纪念空间里,纪念本身更加从容了。

这些变化出乎预料,特别欣慰,它不仅让大家看到清明节的生命力,更让大家看到清明背后的文化底蕴。

殡葬是传统行业,它连接着中国的传统文化及习俗,对于这个行业的未来,我不太愿意用“破旧立新”的说法,因为传统的根——我们的文化脉络是破不了断不了的,所以我更愿意用“传承创新”来形容。但是如何传承创新?如果没有这个特殊的大背景,我们想主动去切换一些传统的东西,其实并不容易,而这个特殊的清明恰恰促使人们做了这种切换,也让我们看到了一种传承的能量。

安:这不仅仅是形式的切换,也切换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独特价值。

伊:对,其实我们2001年就开始做网络祭扫。因为有很多的人在海外,清明节没有办法回来祭扫。但这次疫情,促使我们打开移动端,并丰富了网络祭扫的形式。但是我觉得最重要的不是网络端口,而是我们打开了情感的端口。

因为不能到现场祭扫毕竟是有遗憾的,人们的情感是需要找一个安放之处的,云祭扫可以多少弥补一下情感缺憾。

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殡葬行业绝对不是单纯地烧烧遗体埋埋死人,它是生命的终端服务。

安:你们把这行做出了想象空间。

生命终端服务是个特别贴切的词,每个生命都是一个端口,活着的,逝去的,都是一个端口,电影《寻梦环游记》说“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一个生命离世了,但只要有人记着他,那个生命端口就在。特殊的时候,不管在哪里,通过互联网,生命的端口依然可以连接在一起。

把告别做美

安:为什么做这行?

伊:可能跟小时候的经历有关吧。由于爸爸妈妈工作很忙,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十多岁的时候,外公外婆都因病去世了,但因为年纪小,大人们觉得墓地或葬礼阴气重,不太愿意让小孩子去,我就没有参加外公外婆的葬礼,没有和外公外婆好好告别。

这件事给我的心里留下了阴影。有时走在马路上,看到有爷爷奶奶带着孙子走,心里就会感到一阵难过。那时我一直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从事这行后才知道是我心理有一些缺失,因为没有与逝者做一个好的分离,所以会留下一些印记,一旦遇到类似的场景,就会触碰那个印记。

从事这行后,有可能是把对外公外婆的小爱变成了对很多逝者家庭的大爱,我才逐步感觉这一块缺失慢慢被弥合了。

安:尽管有小时候的遗憾,但一个走过T台,做过外企的人走入这行还是挺与众不同的。

伊:二十几岁的时候,我跟普通的邻家女孩一样的,成家、立业、生育,28岁就完成了这些,别人眼里已经是完美人生。那时我有两个选择,第一做全职太太,但这不是我要的,除了女性角色,我还需要社会角色。另一个选择是切换一种角色,于是选择了这个具有挑战的职业。

安: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伊:一进入这行,扑面而来的重击让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得多了,我挑战的并不是职业,而是观念。

记得1996年,我们想筹建阮玲玉纪念碑,于是我去找上海电影家协会。

那是坐落在外滩的一幢老洋房,我敲开门,门里的人问:“你哪里的?”我说:“福寿园的,”他问:“福寿园是做什么的?”我说:“是个墓地。”话音未落,那扇重重的落地柚木门啪地一下就直接甩了过来,狠狠地撞到我头上,顿时起了个大包。

我当然没有推门去论理,一大早去找人家,估计人家觉得很忌讳,上海话讲“触霉头”,我也理解人家,但是痛得钻心,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那一晚,我失眠了。几千年的传统观念,凭我们几个人一己之力,能不能脱胎换骨?我都有点怀疑了。

另一个难题就是父母的反对,那次是我们家最大的一次矛盾。我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他们特别不能理解,也接受不了的。说:“以后人家问我们,你女儿在哪里工作?我女儿在墓地,我们开不出口,我们抬不起头,你这是在挑戰我们的底线。”

所以我在福寿园工作前10年,父母从来没有主动的问过我:“你工作怎么样啦?”

我跟我妈妈讲 :“给我5年时间,我一定要带着这个行业的从业人员登上大雅之堂。”因为我知道14亿人,56个民族,每个家庭都会面临送别亲人,从业人员与行业如果没有被社会足够尊重,这个行业要脱胎换骨是没有可能的。

90年代,这个行业是招不到人的,基本都是老弱病残,或者顶替父母的。后来我们逐渐有机会参加行业国际会议,才觉得这个行业一定要做出美感,一定要让告别变美,大家在送别挚爱亲朋的过程当中,才能体会生命真正的意义。

墓园是每一个生命永远的家

安:您常说生命终端服务做的绝不是墓地、葬礼这么简单,它是在为每个丧亲的家庭做精神疗愈,也是生命教育的一部分。但是现实操作中,殡葬工作如何从墓地、葬礼这个看得见的层面上升到精神疗愈和生命教育层面?

伊:这么多年,我就想做三件事情:第一把公墓变公园,第二让告别变美丽,第三让传统祭祀变成现代纪念。

虽然公墓跟公园只是一字之差,但却是天壤之别。首先环境改变了,家属会多一些安慰与放心。而且墓园应该是一个生命文化聚集的地方,亲人离世,不是天上人间的分割,而是人生的另一次乔迁,墓园是每一个生命永远的家。所以我一直认为,只要家庭的这一份记忆在,社会的这一份记忆在,墓园对于一座城市、一个国家,乃至于整个社会,它永远是有生命的,是有能量的。

从公墓到公园,承载的是一种纪念和记忆,环境变了,它就不再仅仅是安葬逝者的地方,更是活着的人可以经常去走走的生命教育场所。

不管是生还是死,生命都可以呈现美感。

原来的生命告别就是30分钟追悼会,一份悼词,三鞠躬,绕一圈,后来我们慢慢把告别变成了人生小电影,让至爱亲朋来参加的追不仅仅是一次告别,更重要的是一次重温。我一直认为追悼会和葬礼,代表的不是诀别,它是一种新的记忆开启,它不是生命的句号,而是每一个生命的毕业典礼。

安:我觉得您不仅把殡葬做美了,而且做温暖了。

当呼吸化为空气,躯体冷却了,但是生命本身没有冷下来。如果三十年前的小伊华有这样一场告别,那个小孩就不会留下人生遗憾。您现在做的事会让很多今天的孩子不至于留下这个伤痕。

伊:对,我特别想让更多孩子走进墓园,在他幼年时就有一次很好的生命教育。这一次疫情,对很多未成年的孩子就是一次生命启迪,突然之间,他会体会到原来生命这么脆弱,稍纵即逝,原来死亡并不远,他会知道生命是需要尊重的,不仅尊重自己的生命,还要尊重身边的人,这个是特别有价值的地方。

我有个好朋友叫焦不急,他说社会上大部分的人看上去活得好好的,但一旦家人有重病,或者自己面临死亡,突然之间就好像从来没有活过。这句话让我挺触动,我们现在缺乏死亡教育,平时大部分人都疲于奔命,不断地给自己的生命、生活做加法。但是很少有人会在快速奔跑的过程当中留一些时间,静下心来做做减法。而我们的工作可以让自己从点点滴滴中提炼对生命的认识,这些认识或许可以帮助到很多在奔跑当中的人,让他们或多或少能够接到这样的信息,而不是一遇突发状况就手足无措。

牵上天上人间的手

安:您经常提到“生命能量”这个词,其实您就是一个充满生命能量的人。我特别爱看您的朋友圈,散发着一种真实的,而非虚幻的正能量,这是您的天生特质?还是因为职业接触了太多生死,逐步生长出这样的阳光和力量?

伊:很多媒体问我:20多年的殡葬从业经历,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我觉得是——心境得到了成长!

如果我不从事这个行业,有可能也是一个大都市的普通女性,有一些都市人的通病,比方说虚荣心,比较物质化,比较生活在当下。

但是这个行业让我每天都接触很多家庭的生离死别,看到太多生命背后的本质,虽然我们不是哲学家,但是职业让我们有了很多咀嚼生命的时间,促使我们不断地去思考——生命的真正意义是什么?

安:您这个职业会接触到很多生命,活着的,走了的,你自己内心有没有和这些生命对过话?

伊:20多年从业经历,我无形中牵上了天上人间的手。

原曾想50岁时回归生活,但是到了50岁的那一年,好像没有办法退出了,因为无形当中已经牵了很多的手了,你已经没有能力去选择小“我”了,还有一个更大的“我”在等着你,有份责任,有一份使命在肩上。

2003年,因为著名导演张骏祥先生的安葬仪式,我结识了他的妻子——著名声乐家周小燕教授。十几年后,周老师走到生命的尾声,住在医院非常痛苦,但是她每天都把自己整理得很好。我去看她,就带了几十条围巾,在她的iPad上下载了围巾的100多种技法,我说:“您如果身体状况可以的话,就学几种打法教我”,这样做,也是希望用分散注意力的办法减轻她的痛苦。周小燕教授离世前嘱咐家人,她的告别仪式交给我来设计。

现在福寿园里有周老师的雕像,我们员工自发地每星期给雕像换一条围巾,不管刮风下雨,我们都让大家看到周老师如活着的时候一样美丽规整。

安:追悼会上的悼词可以帮一个生命画上句号,但是这个小小的丝巾却让人感到您懂这个生命,即使她离世,也依然被当作生命对待,这个太让人感动了。

伊:对,有时候人生光环背后的生命细节才更令人动容。

安:把生命当作生命本身,而不是某些成就符号对待,这是对生命最大的礼赞。

伊:对,每一个离世的人,不管他的家人来与没来,我们都努力让他得到生命的呵护,一块块墓碑,一朵朵花、一根根丝带,一张张心愿卡,都会让人体会到躯体离开,但精神可以永存。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价值,帮助逝者延续生命呈现,帮助家人、社会守护生命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