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画记
2020-11-02林伟光
喜欢读画,就是读,觉得不能只是欣赏,要读才能真的入画,真的品味其中之妙,这就是所谓的读画者也。读而有记,于是成此。
走进高更的春天
此际,虽然寒风冻雨,让我们仍然感受到冬天的威风,但我们似乎已经聆听到了春天的跫音。是的,春天已经不远了。我们欣赏这幅高更的油画《春天》,走进他艺术的世界。
高更是法国后期印象派三大巨匠之一,他与塞尚、梵高同为世界美术史上著名的“后期印象派”代表画家。他的艺术对现代绘画影响极大,被称为象征派的创始人。野兽派和表现主义绘画就是在高更和凡高的启示下发展起来的。他的绘画,初期受印象派影响,不久即放弃印象派画风,走上反印象派之路,追求东方绘画的线条、明丽色彩的装饰性;思想上更是远离尘嚣,追慕自然,崇尚简单。但是,他的这种幻想和艺术在自己的国家处处碰壁。
这位画家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那一年,他忽然厌倦了巴黎文明社会,憧憬原始与野性未开化的自然世界,向往异乡南太平洋的热带情调。为追求心中理想的艺术王国,他舍弃高收入职业与世俗幸福生活,远离巴黎渡海到南太平洋的塔西提岛,与岛上土人一同生活,并与土人之女同居。在这阳光灼热、自然芬芳的岛上,高更自由自在地描绘着当地毛利族原住民神话与牧歌式般的诗意生活,强烈表现自我的个性,创作出他最优异的油画作品,同时也写出《诺亚·诺亚》这一记述大溪地之旅神奇体验的名著。英国名作家毛姆,就曾以高更传记为题材,写了一部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以艺术的创造(月亮)与世俗的物质文明(六便士,即金钱)的碰撞,生动地写出了高更在艺术和现实的矛盾与彷徨中的苦苦探求。
高更画中那种强烈而单纯的色彩、粗犷的用笔,以及具有东方绘画风格的装饰性,与他在大溪地岛上描绘原始住民的风土人情的内容结合在一起,就具有一种特殊的美感与力量。20世纪以来,对原始艺术的再认识与研究极为盛行,这为艺术的发展带来新的活力,高更是先驱者之一。他的主观感受强烈、色彩浓郁的作品,影响了后来许多艺术家,使人们从中得到了喜悦与美的享受。
简化了的巨大形状,均匀单一的色彩、分割主义、无阴影的光、素描与颜色的抽象化、超脱自然的诗意,这就是高更所发现和创立的独特的艺术魅力。他的作品具有浓厚的主观色彩和装饰效果,但在当时却不为人们赏识,甚至连印象派大师也大加斥责。现在,当然已经不再如此了,人们从他的画中发现了,他描绘了别人所没有发现的美——质朴的原始美。他以极大的热情非常真诚地描绘了土著民族及其生活,开辟了一个崭新的艺术天地。
这幅《春天》,是他在塔西提岛上创作的优秀作品之一,恬美、宁静,有一份静谧的快乐。或许初春,大地开始泛绿了,脚下茸茸的绿色,铺衍开去,推远,远处的山坡有绿有黄,或许只是鹅黄嫩绿,葱葱的世界,绿在人们心里,有点如梦如幻,多么动人的情景。前后左右,浓淡、斑斓,色彩充满变幻,层次感丰富,由实渐虚,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艺术魅力,有些蒙太奇。有三个人物,主角是个少年,正是多梦的青春年华,黑帽子、蓝衣,可是奇怪的,却是紫红色裤,怎么会是紫红色裤子?这魔幻的颜色。他静静地望向前方,一脸陶醉,醉于初春的美丽?或者也有更多对未来的向往。他身旁那位缠白巾、黑裳,正在俯身劳作的妇女,可能是少年的母亲,虽然只有侧面,却依然可以感受到美丽的生动。其间黑白形成对比,灵动而妙,画面恬静而不单调,有动感。树,仍未挂绿,硬硬的枝干,稍远处有三两间房屋,尖顶;大约刚刚的朝阳时分,太阳在山坡那边,正在升腾,满天飞动的霞彩,屋顶就有的带上了些红的黄的闪闪的光亮,有的则是神秘的黑色。屋前的那个空地,霞光下晃动着的另外一个人,也俯身工作着,较小,朦朦胧胧的一个淡影,或许是少年的父亲吧?
整幅画,十分有高更的艺术风格,色彩明丽,有装饰味,人物有线条感,画面富于象征意味,带着他浓浓的思想的印记。这虽然是自然的美丽,可我们却分明读到了他乌托邦的若干理想主义的色彩。大约,有一种陶渊明桃花源里好耕田的诗情画意。不论中外,人们渴望自由、欢快的思想都是一致的。尤其文人,艺术家其实也是文人,他们似乎更敏感,那种对春天憧憬的感情,原本更加强烈。
那么,《春天》有令人陶醉的大自然,也有艺术的芬芳,但我们却更欣赏高更所向往的美丽世界,感动于他追求艺术的激越。
方成与他的幽默水墨
方成最出名的漫画是《武大郎开店》。除画外,其中的对联,让我尤其印象深刻。横批是:“王伦遗风”,对联是:“店虽不大,惟我独尊;人虽不高,有权则灵。”可谓入木三分。他与丁聪、华君武并称为中国漫画界三老。晚年,他尤以独具中国特色的水墨漫画,将中国民间传说和古代文学作品中的人物绘形纸上,钟馗、济公、鲁智深、布袋和尚等等侠义之士在他的笔下皆栩栩如生、神态逼真。以水墨的形式画漫画,是方成晚年的独创。而这一切,都与他对漫画的执著不无关系。
读过他一幅水墨漫画《工夫茶》,与我们潮汕有因缘,所以喜欢。1993年元宵节间,他游汕头、潮州后有感之作,画面简单,两人对坐饮工夫茶,其间神情悠闲、传神,隐约可嗅茶香;尤难得者,幽默气氛布满画面,并且展延于画外,在生活中激荡起回响——快乐的笑声。画上有一首打油味十足的诗:此间喝茶讲工夫,大把茶叶塞满壶。初尝味道有点苦,苦尽甘来好舒服。只有此间人方能体验它的妙。我请书法家谢佳华兄,写成横条,裱挂出来欣赏,也算是茶香之外与方成的缘分。
方成,1918年生,广东中山人,从小就爱在村里墙上画画,后来因为喜欢一种幽默逗笑的东西,慢慢就开始在画画中融入了逗笑讽刺的成分。但真正让他走上漫画艺术道路的,却是他对生活的深刻体会,以及一种高度自觉的社会责任感。他是1946年开始创作的,除了特殊时期被迫不得不搁笔外,他始终坚持几十年的不辍创作,漫画作品影响广远并达到了一种艺术的高度。对于漫画艺术,他因实践而深有体会,他说,漫画有两个很明显的艺术特性:一是有语言功能,是用来说话作评议的;二是有谐趣性——看来滑稽、幽默或讽刺(讽刺也是幽默的)。因此也可以说,漫畫是绘画里的杂文,在特殊的年代,每每能发挥特别的艺术功用。
漫画艺术家方成,正是运用以上漫画的两个艺术特性,创作出了两种不同性质的作品:评议的画和谐趣的画。其实,谐趣的画也是评议的。滑稽、可笑是人们看了或听了什么事认为有趣的反应,其间不就也有评议的因子吗?评议的漫画,则是用来对不良事物进行批评;谐趣的漫画不仅是为了取笑,更是让人在笑声中有所思考,并起警世作用。它是寓庄于谐,具讽刺意义的一种批评方式。
有人说过,幽默的心灵才是最健康的心灵,幽默的人才是最坚强的人。方成是具有幽默感的艺术家,这也是他得以抵御灾难、获得长寿的一个原因。他说:“幽默是一种表达思想抒发情感的方式方法,是经过艺术加工的方式方法,所以它是一种艺术。”这是一个艺术家的观点。其实,生活中,我们喜欢幽默并且需要幽默,幽默不仅是生活的调剂,更是生活的艺术。因此,我们喜欢方成的这些能提升自生活又充满了生活情趣的漫画作品。
我尤其欣赏方成以水墨技法画的漫画人物,构思新奇,笔墨老到,特别有味道。这得益于方成对传统水墨的深刻领悟,更得益于他有一颗幽默的心。这是一种水到渠成的结果。中国画有它自己的美感,尤其那种很飘逸的线条,有力感,有美感。他的幽默水墨,在线条中展示了艺术形象的生动,淋漓尽致地抒写他的艺术思想。作品《布袋和尚》中的和尚放下布袋,酣然一觉,全然不知东西南北,说它幽默、调侃味十足,可也富含了生活的哲理。特别激赏他笔下的梁山好汉,可见他是熟读《水浒传》的,有自己的爱憎,最喜写的人物是李逵、鲁智深。李逵无私无畏,怒目圆睁,白眼看人,坚决不当奴才。鲁智深,这和尚不吃斋不念阿弥,一条方铲,却专与人间恶势力过不去,洒脱、率真,一张脸满是英雄气,打杀他是禅,放下屠刀即成佛。可见,方成是借着他们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这是他心底里的英雄。他以欣赏的笔写自己喜欢的人物,生动、活泼泼,亲切、俏生生。令人叹赏的,绝不仅仅是艺术。
难忘“小丁”
“小丁”者,即丁聪也。难忘“小丁”,是他的作品不朽,更是他的永远年轻。他活了九十二岁,可是,直到人生的最后,作品却总是署名“小丁”,时间在他身上不留痕迹吗?并不,对他而言,身体可以老去,精神不可以老去,作品也不可以老去。那么,这该是怎么一个带着活力有趣味的人。有人说,丁先生之趣味,非那种刻意要挑逗着的饶舌,而更多是长达大半个世纪因绘画模糊了现实与想象间的界线;或者说,是绘画模糊了岁月的流逝,模糊了有关时间的概念,在他身上留下了随处可见的妙趣横生的感染力。说得多好呵!
日常生活里,“小丁”的话不多,开口却风趣,常常引逗得大家忍俊不禁,他却满不在乎,一脸的无辜。这不老的老头,毕竟年龄摆在哪呀!从20岁画到了90多岁,无论阴晴雨雪,窗外风景更迭,本来只是一根根线条,就这样改了又改,一天天这样累积了又累积,反复着重复着,就变成了一部完整的人生。
“小丁”,他喜欢大家这么称他;而“丁先生”呢,我们是敬重他这么敬称他,他却不喜欢。太透着客气,恭敬而远,他当然不高兴,觉得寂寞。他还是要人叫他“小丁”的。“小丁”平日生活中那些妙趣,其实都在他潜心的绘画中,他一遍遍琢磨着,一遍遍体验着。他的生活其实就是他的创作。也就是说,当绘画成为他的人生后,他也成为绘画中的一个角色。因此他很有活力,心理与身体都年轻,我们诧异他不老,实际呢,是他潜心创作中、不羁或者脱身世事的结果。那些俗世纷扰、利禄功名,他只是在窗外瞧,当个戏去看,或者说欣赏吧,在“旁观者清”的状态里,一切就都变成了他创作的材料,有时信手拈来,画笔下就有了俏皮、幽默,有了睿智与通脱,结果,流水岁月就只在他的俏皮与幽默里静静地流过。
画了70年的画,够旺盛的创作力,难得的却总是这么盎然的情趣,可是,从遥远的时光里一路画过来,“小丁”还是“小丁”。他的俏皮成就了他的漫画,好像他的人物素描,也常常带有若干漫画的成分。有时候,我就想漫画吧,是幽默还是讽刺呢?都对也都不全对。怎么说?其实,幽默也罢,讽刺也罢,都是相当表面的东西,好的漫画,总有一种睿智的快乐、一份好玩的意趣,透着天真、顽皮与对人生的颖悟。它是达观、释然、豁达,所以能够超越一般社会的愤怒,是领略了人生本質后的一个崭新的境界。这也是“小丁”一以贯之的追求。看他画的低垂着沉思的巴金与让香烟自燃着、似乎不堪头颅重负的汪曾祺吧,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传神了,有一种不能简单说是沉重不沉重的自在的风格。
说到沉重,我们在他上世纪40年代的作品中还是可以找到,从《香港受难》组画开始,他的作品就有这么一种质感特别强烈的呐喊。这类作品的巅峰,我以为是他以木刻画形式为《阿Q正传》所作的插图。如这幅《孤独者》,其实就有代表性。昂立的阿Q,不再像从前似的畏畏缩缩,他要革命了,手中的旱烟仿佛成了武器,——我手执钢鞭将你打,昂首阔步,他不但傲视了小D们,更傲视了赵太爷们,充满了革命的豪情。可是当联想到他对革命的理解以及后来悲惨的命运,我们又不禁内心布满了沉痛。可惜这样的画风,以后被“小丁”放弃了,他到底不喜欢这种沉重的风格。
秦怡说过,“小丁”是非常纯的一个艺术家,从来也不标榜自己,从来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其实他很有成就。小丁当然是不觉得自己“很有成就”的,他不像有些搞艺术的先生,那个狂呵,简直是“疯”了,说五百年来只有“我”,有这么自我吹嘘的?!我们只有当笑话看。“小丁”却只把画画当成了玩耍,可别小看这个玩耍哦,这是小丁艺术成就的依托。
“小丁”,他的一生快乐活着,快乐创作着。他的作品,影响的可不仅仅是一代人呢!
放达笔墨 虔诚生活
知道了石鲁、赵望云、何海霞,也知道有一个“长安画派”。石鲁、何海霞的画也品读过若干,浑厚、大气象,尤其山水画,仿佛有一股不平之激荡,流转着生动的气机,那么强劲地荡击人心。赵振川先生,乃“长安画派”承前启后的代表人物。品其画作前,先读其文章,有作为的画家,工夫在画外,赵振川是有思想的画家,他扎根于文化底蕴沃厚的西部,沉潜而不是浮光掠影,注重生活,这正是“长安画派”鲜明的艺术风格。常年的秦巴山间,黄土高原的沟沟坎坎与秦巴的山山水水,成了他艺术之源。许多年之后,他仍然十分感激父亲赵望云先生当年为他做出的决定,让他到陇东山区去,一呆就是八年。不要小看这八年呵,这是他人生中十分重要的八年。我们总说深入生活,是旅游似的晃晃荡荡,拿个相机这边拍拍,那边照照,然后对着照片画吗?这一当下流行的创作模式,其实不过作秀。赵振川却是真正地沉下去,生活生活,先生活然后才是创作,因而奠定了他坚实的基础,并走出了一条正确的艺术的阳关大道。
后来,他深有感触地说:“我觉得到生活中去犹如泡酸菜,菜需要浸泡在泡菜坛中一段时间,方可变为酸菜。如果只是在酸汤中沾了一下就拿出来,菜是不会酸的。深入生活也是这个道理。到一个地方去写生,也需要坚持一段时间并尽可能再次下去,三番五次的体验,才能对一个地方了解,才有可能画出这个地方的味道,找出特有的笔墨及形式语言。”这是独特的体悟,是切身体验后的生动表达。现在吧,虽说年纪大了,他仍然不忘多跑,他与作家杜爱民结伴,深入生活,并在《美文》上经营一个“两家巷”的我画你写栏目。这是一个很受欢迎的栏目,画与文相得益彰。其间,我们可以看出他创作过程中更多的思考与咂摸,看他逸笔草草,仿佛不经意的,却是宛如酿酒必醇正必味厚。因此,他的山水意蕴深厚,风韵独特。徜徉在其山水意趣之间,我们不会感到任何摆谱拿腔与做势,只有沉实的艺术、浑厚的笔墨,辣辣生风,没有文人的柔弱,也不偷巧,是一锤一凿的硬实工夫,这就是艺术家的天真,或说傻气。我们在石鲁等人笔下已领教过,如今,于赵振川作品中见到,多么令人振奋,这就是继承!
赵振川先生说,气韵生动既是画家的人格又是画品。理解中国画的书写性与气韵的关系是需要画家用一生的艺术实践来进行的。国画家捣腾的是笔墨,胸中积壑深厚,演化成生动而独特的绘画语言。读其画可以感受他个性化的画风,说粗犷不如说醇厚,也可以说乡土,如这幅《高原秋色》,浑厚的笔墨,渲染出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撑满了整个画面,这么饱满,可是并不迫塞,郁厚处布满了空灵,浓墨时如乌云堆积,疏淡时却又轻纱曼妙,可谓墨妙五彩。用墨经过了他几十年的摸索,不但有自己的特点,更是巧夺天工了。这不是寻常山水,是赵振川的山水,墨色浓淡,出神入化,或淋漓泼洒,流动着玄妙气韵;或巧妙留空,却清新悦目。浓淡变化随意,窑洞、羊群、老汉、山丹丹花,随处点缀。不是南派山水的柔淡明丽,也迥异北派山水的豪宕,而是西北风韵动人的歌。与其说画山水,不如说他写风土人情,写一种健旺、豁达的精神。那陕北是怎么苦焦的地方,可是人们却顽强地守住自己的家园,乐天知命地生活下去,高亢的信天游,是天籁,赵振川的畫也是天籁,它们同样涌动着对生活的热爱。这种热爱始终贯穿他的作品,成了他十分突出的山水精神。
他是这么执著于艺术,对于大自然充满了敬畏,唯敬畏方能体悟,笔下的山,饱满、张扬、磅礴深郁,往往是画面主角,人物成了陪衬,但并不猥琐,却放达、自由,率性生活,十分洒脱,这里没有孰主宾的问题,是融入与相安,和谐与妥贴,令人心平气和。
应该看到赵振川对传统的吸纳与推陈出新,他的山水少了几分石鲁的不平激荡,多了些平和与自然谐协之音。潘天寿先生说,“画画以奇取胜易,以平取胜难。”他的山水画表现得更为自信和从容。淳朴的气息使他的画远离文人画,却更近于民间意味,写实的质朴,流露出民间艺术的天真意趣,因而,敦厚朴茂,气势恢宏,更善于表现鲜明的时代精神。他的意境来源于对生活的深味,来源于对自然的敬畏,对艺术孜孜不倦的探求。山水其实是他真情的挥洒,物象是他表情达意的符号。赵振川发轫于生活、陶冶乎性情,归之于笔墨的山水画,是从西北这方水土中绽放出来的一朵艺术奇葩。
(林伟光,笔名任我行、任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汕头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散文集《纸上雕虫》《书难斋书话》《书林信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