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史料学转向”: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新发动”

2020-11-02马天娇金宏宇

江汉论坛 2020年10期

马天娇 金宏宇

摘要:近年来,史料工作日益受到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界的重视,“史料学转向”的呼声甚高。作为一种引人注目的学术“新发动”,“史料学转向”的内涵所指和方法路径主要有三:其一,转向史料(学)研究,开始具有自觉的史料意识并在借鉴中西史料学技艺基础上转向史料及史料学的研究;其二,转向新史料研究,除了一般意义上新史料的发掘之外,主要是史料边界的拓展和方法的拓新;其三,转向实证性研究,即整个现当代文学研究倾向和治学风气开始向实证传统回归。“史料学转向”有助于夯实学科基础,拓宽研究版图,反拨空疏学风,标志着现当代文学研究的范式调整和格局重构。

关键词:现当代文学;史料学转向;“新发动”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现代文学名著异文汇校、集成及文本演变史研究”(17ZDA279)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0)10-0084-06

在学术研究中,一种新观念的提出,会带来研究视野的改变或产生一种新的框架效应。“史料学转向”这一概念的出现,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而言,也正有这样的作用。以往主流的现当代文学研究对于史料的重视多半止于其“资料”或“材料”价值;后来有学者提出“古典化”、“历史化”或“史学化”的构想,主要无非是对于古典文学和史学研究的规范、成熟的学风和方法的追慕。而“史料学转向”这种新的观念表达,则很好地勾连了史料学与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深层关系,它不仅造成了新的学术话题,更可能带来一种真正的现当代文学研究的认知革新和学术“新发动”。

一、“史料学转向”:现象及概念

1990年代,随着社会形态、思想意识的变迁,整个学界呈现出“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的倾向,理论的建构与争鸣让位于学术化传统的赓续,重视史料爬梳、“从史料再出发”的学术趋势初现端倪,甚至有人提出“回到乾嘉去”的口号。新世纪以来,这种学术动向竟成兴盛之势。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也在这种大势所趋中渐生变化。

1991年《当代文学参考资料与信息》曾組织“面对历史的挑战:当代中国文学史料学研究”笔谈,刊发了张颐武等人的文章。① 作为对80年代马良春、樊骏等学者“建立现代文学史料学”倡导的响应,这组笔谈较早地在当代文学研究领域提出了建设史料学的构想。在1996年召开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第七届理事会第二次会议上,解志熙也曾提出过文学研究的“古典化”与 “平常心”问题。此后,重视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史料根基、操作规范的“古典化”等遂成为一种理想形态的学术诉求。新世纪以来,现当代文学研究界“史料学转向”的呼声愈来愈高。一方面,史料研究的论题被刘增杰、钱理群、杨义、黄修己、洪子诚、吴秀明、王尧、谢泳、李怡等学者不断申述和反复提及,他们或从史料研究的意义价值、文学史写作与史料叙述的关系等各个不同维度切入,呼吁现当代文学史料工作的规范化和体系化;或身体力行,投身到具体的文学史料的爬梳、整理和研究中去。一些曾经以理论思辨和前沿批评见长的学者,如程光炜、吴俊等也调整治学理路、转移研究重心,实现由批评家身份向史学家身份的转换沉潜,形成了所谓“中国当代文学的乾嘉学派”②。另一方面,一系列以现当代文学“史料研究”为主题的学术会议频繁召开。国家社科基金、出版基金等不同层次的项目基金也开始向史料学选题倾斜,以“文献整理与研究”、“史料数据库建设”为名的课题在数量上有显著增加。《新文学史料》、《史料与阐释》、《现代中文学刊》可谓史料论文专刊,《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艺争鸣》等刊物也越来越多地刊发与史料相关的文章。有学者统计九家主流文学研究刊物在2007—2017年间刊发史料文章的数据趋势是:“当代文学史料研究文章数在近十年间呈现稳步缓慢增长的趋势,从2007年的87篇上升至2017年179篇……现代文学史料研究文章数也呈现大致相同的趋势,从2007年的169篇上升至2017年218篇。”③ 上述现象充分表明在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重视史料的研究倾向已然异军突起,并成为一个颇成态势和气候的潮流性现象,且影响和成果仍处于持续扩大的态势之中。

解志熙以“古典化”命名现代文学研究重史料、重学术规范的倾向。程光炜以“历史化”指称当代文学学科从批评状态向实证状态的转变,并认为80年代以来,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逐渐成熟和高水平化主要归功于现代文学研究的“古典文学化”,而当代文学研究也应该朝着这一目标迈进,“重建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学、古典文学之间的历史关联,……使当代文学不仅是一个可批评的对象,同时也是一门历史脉络可以看得清楚的学问。”④ 郜元宝则以“史学化”概括90年代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学历史意识增强、史料研究兴盛的趋势,呼吁文学研究在“由文向史”、“由文向学”的转向之余,“牢牢抓住作家主体为中介来考察社会政治、思想文化与文学演变的关系。”⑤ 2017年第10期《学术月刊》更是以《当代文学研究中的“史料学转向”现象聚焦》为题发表一组笔谈,首次以“史料学转向”一词来概括中国当代文学领域发生的从“批评为主”到“史料偏重”的学术潮流。这一概念后来又被一些学者在文章中沿用。⑥

就“史料学转向”的命名组合方式而言,可追溯至上世纪60年代理查德·罗蒂所编的《语言学转向——哲学方法论文集》。书中以“语言学转向”一词来命名西方哲学界从关心理论和观念到关心语言的重大转折,后被广泛沿用至文学理论、美学艺术等各个方面,出现了“图像学转向”等相类似的说法。所谓“转向”,往往指一种研究范式的变革性转折。从这种意义上说,“史料学转向”比“古典化”、“历史化”、“史学化”等概念内涵更深刻。但是现当代文学“史料学转向”的内涵所指究竟为何?至今尚无比较明晰的申述。笔者认为,“史料学转向”至少包含三重向度:其一是转向史料(学)研究,即研究重心转向史料工作,同时在技艺上借鉴中西史料学;其二是转向新史料研究,除了一般意义上的发现新史料之外,主要是史料边界、史料类属等的拓新问题;其三是转向实证性研究,即整个现当代文学研究倾向和治学风气开始向言必有据、无征不信的实证传统回归。需要指出的是,我们使用“转向”一词,毋宁是将之视为一场学术“新发动”。它不仅仅是对于一种过往的,或是当下正在发生的现象进行概括性描述,更指向未来,内含着对一种理想治学理路和学术形态的期许。

二、转向史料(学)研究

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的“史料学转向”首先表现为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学术共同体开始有了一种史料敏觉性并普遍转向史料及史料学的研究,即共同意识到史料是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奠基工程并在治学实践中投入这项工程。具体表现为史料的搜集、整理、汇编等工作开始得到普遍重视,且大规模和系统地展开;开始自觉地将文献史料学的方法(如目录、版本等)视为治学方法;开始在史料学理论体系的建构和史料学学科的建设上进行探索。

回顾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史,我们会发现很长时间里,只有少数学者具有史料敏觉性,史料研究工作也多限于局部。如,现代时期,我们最大规模的现代文学史料整理工作莫过于1930年代赵家璧策划的《中国新文学大系》(1917—1927)的编纂。最具史料敏觉性且努力于史料整理的学者莫过于阿英等少数人。50年代初,开明书店的《新文学选集》叢书、新华书店的《人民文艺丛书》、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作家出版社的“白皮书”、“绿皮书”等似乎是现代文学文献的系统出版,但其实另有建构新的文学规范、教育青年读者等目的,还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文学文献、史料的系统整理。不过,随着现代文学学科的建立和一些现代文学史著作的出现,史料的整理和研究工作开始启动。如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丛书”,山东师范学院中文系也开始了较有规模的中国现代文学资料研究等。然而,随着政治、思想领域接连展开的批判运动,刚刚起步的史料工作又被迫中断。

70年代末80年代初,为了批判从政治功利主义出发、歪曲甚至伪造事实,以至“以论代史”的不良风气,学术界“不约而同地把眼光集中在对现代文学资料建设上来了”⑦。于是,史料工作开始大规模、有组织地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中国新文学社团、流派丛书》、《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二和第三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丛书》等文学史资料汇编和丛书的相继问世;一大批作家全集的整理出版;大量新史料的发掘及作家回忆录、传记、年谱的编撰;版本、校勘、考证等史料整理工作的稳步推进等,无一不在彰显史料工作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春天”⑧。其中,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发起编纂、数十所高校和科研机构的数百人参加编选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丛书更是规模宏大、影响广泛。而桑逢康的《〈女神〉汇校本》、王得后的《〈两地书〉研究》、朱正的《鲁迅回忆录正误》等成果的出现,则标志着80年代的史料工作已逐步从史料汇编走向专著化。但此期的史料工作成绩和价值仍只为少数学者所关注和认可,多数学者都沉浸在方法热或理论、思潮的追踪之中。90年代,受市场经济等因素影响,现当代文学史料研究成绩反而大不如80年代。

新世纪以来,整个学界才有了真正的史料意识的觉醒,才真正有了向史料研究的转向,出现了老中青三代学者共研文学史料的盛况,史料工作也实现了由现代文学到当代文学的“全面开花”。如出现了《中国文学史资料全编·现代卷》(知识产权出版社对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主持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丛书的重版)、《中国新时期文学研究资料汇编》(孔范今等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料丛书》(吴秀明主编)、《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史料编年》(吴俊主编)等大型资料汇编丛书。史料学的建构也成绩斐然,如出版了刘增杰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徐鹏绪的《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研究》、谢泳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法》、吴秀明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料问题研究》等专著。

所谓转向史料(学)的研究也就意味着充分借鉴古典史料学或传统朴学的基本技艺。王瑶先生有言:“在古典文学研究中,我们有一套大家所熟知的整理和鉴别文献材料的学问,版本、目录、辨伪、辑佚都是研究者必须进行的工作,其实这些工作在现代文学的研究中同样存在,不过还没有引起人们应有的重视罢了。”⑨ 这是说传统的史料学技艺也应被创造性地挪用至现当代文学研究中。

首先,在史料的搜集、掌控上,要借鉴辑佚学和目录学技艺。现当代文学史料的搜集常须辑佚的技艺,但与古典文献学不同的是,现当代文学的辑佚主要针对的是“集外文”,即散佚在作家单集或全集之外的文字。现代文学的生产方式决定了辑佚必须“先刊后书”,即先寻之于报刊,再寻之于他书。这种辑佚也表现出“发现”的曲折性,如需要通过笔名、文学广告等线索去搜辑佚文,同时需要结合考证学的方法,使辑佚免于简陋。目录学实为治学程序之首,现代文学的目录实践较之古典目录,范围应该更广,不只涉及书籍目录,更有报纸、期刊目录,图像目录等。但现代文学的目录形式则不如古典目录形式的多样性,往往有目无录。古典文献目录的功能更丰富,除了对书籍的整序之外,更涉及到“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知识谱系问题;现代文学文献目录更注重其情报信息功能,即倾向于对知识的控制和检索。所以,现当代文学目录实践还必须向古典文献目录传统回归,从而开拓其研究空间。其次,在史料的整理、鉴别上,要借鉴版本学和校勘学的技艺。现代文学版本的关注对象比传统版本学更广,除了书籍,还需关注报刊、电子文本等不同传媒载体。版本鉴别的聚焦点除了书刊中的正文本,还有图像、序跋、广告等副文本内容。研究的重心也从版本内容构成转向文本内容构成。校勘学则是文本细部的鉴别技艺,古籍校勘主要是复原性校勘,要求对校法、本校法、他校法、理校法等多法并举;现代文学校勘则既有复原性校勘,更有汇异性校勘,而后者只需采用对校法和汇校法。由于现代文学校勘研究重心的转移,我们更应进行作家本人修改造成的异文的对校和汇校,甚至要关注与版本学相关的文本变异问题。再次,在史料的辨析和利用上,要借鉴辨伪学、考证学的技艺。现代文学史料中存在大量因盗印、剽窃、归属、虚构等造成的伪书和伪事,可借鉴和挪用古典文献辨伪中总结出来的“辨伪律”和辨伪法,也可以总结出适用于本学科的辨伪法,如利用作家手稿、作家自叙、文本互见等方法去辨伪。因为史料学或文献学的学科分支如辑佚、目录、版本、校勘、辨伪等都需要考证,所以就不存在孤立的考证学,但也可以把考证学列为文献学的一个分支,因为它有独立的研究内容、规律和技艺等。现当代文学的史料研究既可以吸收传统考据学的家法,更需要利用20世纪已经现代化的考证学技艺,从而为学术研究提供更可靠的史料保障。

三、转向新史料研究

如果说“转向史料(学)”的研究是从“非史料性”研究转向“史料(学)”研究,那么“转向新史料研究”则是史料学内部的转向,是史料研究自身的“学科突围”。这里的“新”不仅仅是史料内容的新,不仅是通常意义上所指的对陌生史料、稀见史料的利用和发掘,更意味着史料边界、史料类属的拓展以及研究方法的拓新。如在研究对象上由传统的正文本、手稿、日记等常见史料形态拓展到副文本、拟文本、口述史料等新型史料形态;在研究方法上除了沿用传统文献史料学技艺之外,加入田野调查、e考据等现代新型研究方法。

学术的发展往往与史料边界、史料类属的拓宽密切相关。在近现代,史学界新史料的“四大发现”就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促进了学术的大发展。傅斯年则在理论层面加以阐发:“凡一种学问能扩张他所研究的材料便进步,不能便退步”,“随着史观的变化、新领域的开拓和新方法的使用,史料的概念和范围也在发生变化,抱定历史不放,忽视新材料的价值,也会造成治学的局限。史家既要重视常见书和普通史料,也要注意发掘和利用新史料。”⑩ 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界也意识到了新史料的重要性,早在2009年11月,中国现代文学馆就举办了以“中国现代文学新史料的发掘与研究”为主题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也有很多研究者在史料研究实践中做出了有益的尝试。如对现代文学副文本史料的研究。传统的史料研究多关注文献的正文本部分,而副文本即正文本周边的辅助性文本因素从史料角度来说可能也很重要。当我们将环绕文本周边的这些副文本因素有效地整合在一起,就能为全面呈现历史现场提供了可能。“副文本具有天然的文献学背景,所以它又可以看作现代文学重要的史料来源地。” 副文本往往极具时效性地记录了中国现代文学发展演变过程,以其纪实性、真实性的特征获得了相对较高的史料价值。如序跋多反映作家与作家、批评家、编辑、出版人的关系,涉及到作家参与的论争等,是研究作家生平经历尤其是文事交际关系的重要史料;广告往往会介绍作品内容、特点、装帧、修改、版本、出版机构、发行人等信息,是研究作品生产机制、传播接受的史料依据。“副文本”概念的提出实际上为现代文学研究开辟了一块全新的史料园地,细化、深化了现当代文学的史料研究。除此之外,档案、作家检讨书、口述史料等也在近年引起学者们的重视,都丰富了史料来源,拓宽了史料边界。目前,仍有数目可观的作家日记、书信、录音和档案等史料未被系统整理,转向“新史料研究”的工作仍有探索的空间。

近年来,有很多学者已不满足于袭用传统的文献学技艺,他们或是将旧方法赋予新含义,或是开启全新的研究视域,对现当代文学的研究往往投向更深广的文化背景,对作家、作品赖以产生的各种因素和历史关系做综合性分析,往往也推进了史料研究。张均从事的“本事研究”不失为一个很好的范例。以往的“本事研究”多见于中国传统诗学研究领域,是研究特定原发性事件被文学作品所改写、增删、挪移、重组以建构新的文本世界的过程。张均将其创造性地挪用至现当代文学研究中,选择以真实事件和历史人物为原型的文学作品(如《暴风骤雨》《红岩》《林海雪原》等),考据其叙事的历史背景和人物原型,探寻其最初的创作缘起和历史事实,细勘本事在进入故事的过程中经历的“凸显、隐匿和移动的叙事调整”,从而在“本事”与“故事”的异同比较中探寻叙事策略和因果机制,在“内”“外”联动、“考”“释”并举中实现文本叙事与历史语境的有效对接。这种研究当然不单纯是史料研究,但从史料学角度看,其实是开启了当代文学史料工作的新领域。此外,洪子诚的当代文学生产制度的史料考订、程光炜的80年代文学史料的“考古式”研究等,都在史料研究取徑和方法创新上有所突破。

“新史料”转向还应面对大数据时代下的电子史料问题。近年来随着科技的发展和信息化时代的到来,各种数据库电子史料纷纷涌现,在为资料的搜集检索提供便捷的同时,也给史料研究工作带来了全新的挑战。针对日益丰富的多样态史料,台北清华大学黄一农教授于2005年率先提出“e考据”方法,在学界影响深远。他认为,随着图书出版行业的信息化发展,再加上网络和电子资料库的普及,“一个有条件孕育‘e考据学派的时代或许已悄然来临。” 大数据使搜集资料的手段变得更加迅捷,给学术研究带来了诸多便利。然而,对“电子史料”的各种局限也应该有清醒的认知。资料的丰富、检索的便捷极大地提升了研究的速效,但史料的丰富性、芜杂性与学者精力有限性的矛盾也因此越来越凸显。可以说,如何从海量、繁杂的信息中去芜存精,如何提升研究主体精准处理、运用史料的能力,已成为大数据时代下史料研究工作的难点。电子史料的出现,对研究者鉴别史料真伪、判断史料价值、宏观加工处理史料的能力等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只有在传统史料研究方法现代化和学科化改造的基础上,提升我们的综合、分析和批判能力,才能更好地应对大数据时代下的史料新变。

概言之,转向新史料的研究有助于从不同侧面充分发掘现当代文学史料的丰富潜质,开拓研究版图,寻找新的学术生长点。在新时代、新挑战面前,史料研究工作不应该仅仅局限于对“材料”的发现、甄别、整理,还应扩大史料视野,开拓史学边际,尝试新的方法,并利用数字技术,实现文献资料的准确呈现、科学配置和高效利用。

四、转向实证性研究

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理论》一书中将文学研究分为文学史、文学批评与文学理论三个层面。按照以往的学术理念,史料工作往往与文学史写作联系更密切,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则与史料无干。然而,在“史料学转向”的趋势下,严而有据、文则求实的实证性研究诉求应该全方位渗透到文学史研究、文学批评层面,乃至作为一种“方法”带来理论创新,即实证性研究可以成为整个文学研究的一种方向和趋归。

一直以来,文献史料在文学批评中的地位及作用并不十分显著。批评注重时效性,向来以对当下文学热点的即时追踪和敏锐、鲜活的阐发见长。尤其是80年代,批评活跃,往往热衷于凭借西方理论和方法参与制造“文学的轰动效应”,在扩宽文学视野的同时,也使得在此基础上的文学研究流于空疏浮泛。尤其是对当代文学研究而言,“批评化”的弊端显而易见。正如有学者所言:“如果说这里的批评行为是一种当代性的、因时的行为,那么学科行为则更是一种历史性、现代性的行为。这两种行为的混淆结果使学科性向批评性转移,变成在时间性当中唯新是举的追踪,结果是这一学科的话语规范和叙事规范始终没有被完善地建立起来。” 有感于学术失范与学风空疏,近年来,在“史料学转向”的大背景下,许多研究者开始反思和调整,主动向实证研究回归。解志熙是较早尝试将传统实证主义方法化用至现代文学文本批评中的学者。他认为,如果在研究工作中“有意加强一点史学的品格、理性的节制、客观的精神和传统的学术规范……也就是说‘古典化一些,倒可能有助于学科的成熟。” 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批评性校读法”,认为对文学文本的解读与阐释固然需要批评家及读者的创造性想象与体会,但也不能脱离语言实际去穿凿附会、望文生义,而应该在文本精读、细读上下功夫,善于倾听作家的“话里”之音和“弦外”之意,才有可能对文本的意义乃至作家的意图做出相对准确的把握和认知。故而,他主张将考据、注释等传统文献学的“校注法”引伸入现代文学批评中,在比对校勘、里外互证中达到对文本的全面解读和价值评析。这种“批评性的校读法”对现当代文学的实证性研究很有启发:在保守的意义上,由于这种方法始终坚持对史料的高度把握和还原,注意文本语言意义的解释限度,因而“有助于预防各种主观主义批评的过度阐释以至于逞臆妄说”,弥补了空疏学风造成的游谈无根之弊;而在积极的意义上,这种方法主张对文本上下文及其相关文献资料进行深入细致的参校、比勘和对读,并力图在揣摩特定文本的语言修辞策略基础上辨析作家的话里话外之音,“从而也就有可能穿透作家言说的表面意义并突破单一文本语境的封闭性,达致读书得间、别有会心的发现和照辞若镜、鞭辟人里的分析。” 他的《考文叙事录》等著作正是这种实证性研究的具体成果。我们提出的“版本批评”,以考识作品版本本性为起始,在此基础上进入文本阐释视域,强调对文本的阐释与批评必须建立在对版本物质形态表征和内容构成特性的考察基础之上,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实证性研究的取向。此外,商金林针对文本精读提出的“以献定文” 等观点,也是强调对文本的解读要有相应的史料依据,力图矫治学术研究中过度阐释、强制阐释的主观主义批评风气。

在文学史研究领域,很长时间以来都存在着一种理论先导、以论带(代)史的风气。上个世纪50年代,现代文学学科建制之初,文学史编纂便被提上日程。受主流意识形态的询唤以及“苏联模式”的影响,文学史写作出现“以论带史”甚至“以论代史”倾向,往往先预设一个理论框架,然后寻找相关的材料去支撑说明之。80年代,曾出现过一段学风较为扎实的时期,但好景不长,以论带(代)史的学术风气又有所回潮。只是这个“论”不再是当年的政治理论,而是西方文艺理论。80年代末的“重写文学史”也多致力于在作家作品、文学现象和文学思潮的评价阐释上作“翻案文章”,忽略了对史料的钩沉考证和对历史事实的客观梳理。而要反拨文学史著述“重论轻史”、“理念先行”之风,重视史料尤为关键。在这方面,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材料与注释》,吴秀明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写真》,於可训主编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编年史》等都堪称典范。这些文学史著作追求一种客观中立的学术立场,通过对原始材料的发掘、爬梳、整理,占有尽可能详实和准确的文学史料,运用知识考古学的方法还原对象产生的历史语境,并在史料的甄别比照、选择中构造出用史实说话的文学史线索和秩序。其意义正如於可训所说:“希望通过复活中国史学这种古老的著述体例,继承和发扬中国传统学术重考据、重实证的朴学精神……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追求自身的科学性,构造一个坚实的学术基础。”

转向实证性研究意味着现当代文学研究倾向和治学风气的整体性嬗变,是对学术规范的强调和回归,意味着学术研究日趋稳健与沉实。但也需注意,这种“转向”并不意味着彻底摈弃批评或者完全搁置价值判断,“史料与文学批评、文学史研究之间,是一个互相推进、辩驳、制约的双向运动”。唯有做到多维互补,方能让整个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在当代性和历史感、主体性的批评激情和客体性的学理规范之间达成一种相对合理的均衡。

“史料学转向”作为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新发动”,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方法论意义。转向史料(学)的研究是在对传统朴学方法的辩证扬弃中进行文学史料的系统发掘、整理和考辨,从而为进一步的研究夯实学科基础;转向新史料的研究是在史料边界的拓展和方法的新变上锐意开掘,从而为现当代文学研究拓宽版图,提供新的学术增长点;转向实证性的研究则是在整个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强调考据传统和学术规范,反对过度阐释和强制阐释,有利于反拨批评化、即兴式的空疏学风,提升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学术品质。因此,“史料学转向”不仅意味着现当代文学学科已进入“自觉历史化”的成熟稳健状态,也标志着现当代文学研究的一场意味深远的范式调整和格局重构。这种学术发动将带来全新的研究契机和厚实的研究成绩。

注释:

① 张颐武:《当代中国文学史料学:起点与机遇》;孟繁华:《当代文学的历史叙述与史学的建立》;韩毓海:《文学的“重构”与“解构”:建设“当代中国文学史料学”的意义》,《当代文学参考资料与信息》1991年第2期。

② 孟繁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乾嘉学派”——以洪子诚、程光炜、吴俊的研究为例》,《文艺争鸣》2018年第2期。

③ 吴秀明、史婷婷:《当代文学史料研究状况考察——基于数据的统计与分析》,《当代作家评论》2018年第6期。

④ 程光炜:《主持人语》,《文艺爭鸣》2020年第2期。

⑤ 郜元宝:《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史学化趋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2期。

⑥ 吴俊:《新世纪文学批评:从史料学转向谈起》,《小说评论》2019年第4期。

⑦ 贾植芳:《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序》,福建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1页。

⑧ 樊骏:《这是一项宏大的系统工程——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工作的总体考察》,《新文学史料》1989年第1期。

⑨ 王瑶:《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工作的随想》,《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0年第4期。

⑩ 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3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7页。

金宏宇:《文本周边——中国现代文学副文本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1页。

张均:《区分的辩证法——〈暴风骤雨〉人物本事研究》,《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

黄一农:《两头蛇: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天主教徒》附录:《“e考据时代”的出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64页。

谢冕等:《当代文学的学科建设》,《上海文学》1995年第2期。

解志熙:《古典化与平常心——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若干断想》,《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7年第4期。

解志熙:《考文叙事录》,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9、20页。

商金林:《现代文学文本精读重在以献定文》,《长沙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

於可训:《构建用材料和事实说话的文学史——中国现当代文学编年史编纂拾得》,《於可训文集》第4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360页。

洪子诚、李浴洋、李静:《重审当代文学中的“制度”与“人”——洪子诚教授访谈录》,《汉语言文学研究》2017年第2期。

作者简介:马天娇,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汉,430072;金宏宇,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武汉,430072。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