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里的平淡和沧桑
2020-11-02谈雅丽
有时,我把心比作一个湖,湖中装满时间漏下的平淡和沧桑。湖水永远那么深邃,即使最深切的痛苦,它也能一一吞没,藏于深处。日子是流水,它被琐屑的、悲喜交加的细节所淹没。
回祖屋
初夏夜晚,父亲忽然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故去的太爷爷对他说:“明早,东南方会有被蛇咬伤的人找你问诊,你要认真看病捣草药。”梦中的太爷爷长眉及眼梢,须发尽白,但仍穿着他的铁青长衫,叼着一个水烟袋,显得神情严肃。
父亲是全国蛇伤协会的委员,几十年来诊治过几千例被蛇咬伤的人,大多数病人他都用草药救治。他的师傅就是我母亲的爷爷,姓杨名俊才。每当太爷爷托梦给父亲,第二天父亲就能接诊到蛇伤病人,父亲从未失诊,病人全都康复出院。母亲总说这是太爷爷显灵,暗中帮助父亲。因为这个梦,父母决定带我和姐姐去安化下渔塘的祖屋看看。
安化山里人把山寨都称为冲,杨姓为主的寨子就叫杨家冲,把村子称为塘,如羊角塘,村子就像一只羊角一样越走越窄。我家祖屋就在杨家冲下渔塘,太爷爷在下渔塘生活了九十年,未曾出过远门,但他是当地有名的草药医生和巫师。安化一带至今还流传着很多关于他的传说,人们敬称他为杨神仙。
太爷爷是被人抱养的,从小做工吃苦,十几岁时有一次奇特的经历,他去帮别人修木楼钉木桩,木楼不知何故倒塌,全都压在他身上,他受伤严重,气息全无,家里人只好把他装进棺材,摆在屋外待日安葬,正好被一个路过的打匠看到。据说民国安化山里人解决纠纷不是用法律,而是用拳头,谁的拳头厉害,谁就有决定权,因此也就出现一些用拳头谋生的狠人,这些狠人被称为打匠。打匠把太爷爷从棺材里抱出来,几番救治,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了。阎王殿里走了一回的太爷爷一门心思拜打匠为师,苦苦恳求之下,老打匠终于收了太爷爷这个徒弟。
山民们都特别崇拜和信任太爷爷,据说是因为太爷爷的师傅老打匠有独门绝技“三不死”——凡打死的、淹死的、吊死的人,只要身上有热气,他都能施法将他救活。虽此话多有夸张,但太爷爷的一生确实救治过许多无钱医病的山里人。太爷爷倾尽全部家当——那个年代的三十三担稻谷,成功学得独门绝技。多年后我的父亲也想拜太爷爷为师,可惜父亲是外姓人,又拿不出三十三担稻谷,苦苦哀求都于事无补,只见太爷爷双目紧闭,双手合十,连续摆头,嘴里念叨:“得罪,得罪。”
多亏母亲多次的请求,加上父亲拿出一个月工资三十三块三,总算学得太爷爷草药治蛇伤绝技。听舅舅说,太爷爷一生有三次拜师学艺的经历,除了师从让他起死回生的打匠,另一次是一位草药师傅。草药师傅是安化金矿的,草药技术也是祖传,山里多毒蛇,每年都有人死于毒蛇咬伤,打听到草药师傅的住处后,太爷爷就把家搬到师傅家门口,每天见草药师傅上山,他就默默跟在后面,这样跟了一个月,草药师傅无法,只好破例收了徒弟。除了蛇伤,草药还能治跌打损伤,山村人从山崖掉下来后,卧床不起,也没钱送到大医院救治,正骨后就用草药师傅捣碎的草药敷住,一月后便能健步如飞。
梅山文化是湘楚文化的一个分支,清道光《宝庆府志》中记载:“楚俗尚鬼,惟郡为甚,往往信巫而轻医,医之世传者不数见。符鬼之习沿用而不变,凡有疾病,多听于巫。”梅山巫术常用的神秘法术有“归蛇”“招魂”“打符”“收惊”“套胎”等。新化安化的山区多流行这些巫术。太爷爷跟学的第三个师傅就是一个巫师。
太爷爷的学师经历无书记载,不知虚实。有一次一个被蛇咬伤的人痛得厉害,只好托人搭信给太爷爷,太爷爷在搭信人面前画个符,嘴里念念有词,听说蛇咬伤的人就不痛了。再有就是治毒疮,这个就更简单,只要对着太爷爷住的地方喊一声,收到后回个音便可大愈。山野传闻没有亲见,并不能当真,我觉得有夸大其词的成分在里面。
母亲说太爷爷其实是一个心地特别善良的人。山民生病后没人能拿出多的钱来治病,几口草药就能救好一个人,所以他得到了山民的信任。很多时候,治疗都是免费的,生病的人拿来几个鸡蛋,或者下碗鸡蛋面条都可以请到太爷爷。
父母几十年都没有回老屋了。他们忽然起意要去下渔塘,一是因为胜年三叔抱养的女儿结婚和宝宝做酒一起办,胜年三叔特意下山请我父母来主持婚礼。二是父亲想去拜拜他的师傅太爷爷。母亲也想让我和姐姐认认祖屋和祖坟,也许一辈子也仅此一次。
下渔塘在青山绿水的大山里,祖屋黑瓦木壁,临半山腰而坐,保存得十分完好,已有一百五十多年历史。在车里,我一路听見大舅舅说起家族的事。太爷爷一共生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其中三叔胜年最聪明,从小写字工整,算盘打得溜溜转,太爷爷最喜欢他,为了将他留在祖屋,所以动员亲姐姐将女儿许配给了他。谁料近亲结婚的他们连着生了三个儿子,都患有软骨病,活不到十岁就死了,胜年叔只好抱养了一个女儿。女儿来之不易,长大成人,结婚生了一个健康的宝宝,胜年叔决定女儿的结婚酒和宝宝酒一并做,多年的阴霾似乎一扫而空。
老屋门前摆满了红色的拱门,胜年叔和婶婶笑得合不拢嘴,在敞口堂屋里摆下宴席,太爷爷的画像就挂在堂屋中间,长眉及眼,须发尽白,是父亲梦中见到的神仙样子。饭后,我们祭拜了太爷爷的墓地,舅舅自带一把砍刀沿途开路,逢山过山,逢水过水。在高山之巅,两座青翠的大坟,几乎要与山融为一体了。父亲端端正正跪在墓碑前,嘴里默默地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然后他点燃一根烟插在碑前,香烟缭绕。小辈之人相继虔诚叩拜。
远处的祖屋隐隐绰绰,近处的祖坟归于神秘与静寂,群山之下,万物各有神奇和安处。
清明种稻
依照沅水流域的风俗,正清明日不扫墓。清明第二天一早起床,大风大雨笼罩田川,但我们还是开车赶往了乡下的老屋。每年清明,我们都会去乡下祭祀祖先。清明是二十四节气里唯一与逝者相关的节日。
丈夫家的祖坟在韩公渡乡立新村。村里人都说,这家祖坟的风水是最好的,因为从那里走出了两个大学生。老屋地势高坦,前面是一马平川的稻田棉地,背靠的谈家河,是沅水一条支流。祖坟就在老屋右前方的田野里,推窗可以看见一座座青坟,大家并不因此害怕,而是觉得能与先人住在一起,心里特别安宁,相信先人时刻都在荫泽保佑着后人。
几年前,公公病逝,依遗嘱葬在祖坟里,丈夫捐一笔钱,修了一条简陋的乡村公路。这条公路穿过公公的墓地前。公公从小在韩公渡长大、结婚、育子,一辈子几乎没有离开过乡土。在当地,他种稻谷种棉花,样样都比别人强,两个儿子被人称叹不已。
按照历年习俗,清明第二天要泡稻种,公公擅长种稻,每年清明那天,他会把选好的颗粒饱满的稻种泡在大水缸里,按一亩地十公斤左右的比例,水没齐稻种子,一天一夜后,经过浸泡的稻种粒粒膨胀。他会去割青草,把满满一担青草放在屋前,这是泡种前的准备工作。傍晚,他嘱婆婆烧一锅开水,慢慢加入冷水,再把浸好的稻种倒进热水,等稻种冒着热气的当儿,装上麻袋,围进青草堆里。
清明几天,种子发生了神秘的变化,因为青草保温,种子很快生芽,几天后撒播到稻田,十天左右就长出油翠翠的秧苗。布谷鸟每年都在这时节回来,唱着“阿公阿婆,割麦种禾”的歌,而天气一天好过一天,公公早已犁好水田,这一年插秧季和往年一样,很快来到了。
公公并不认为在农村干活是件辛苦的事。他把稻谷的功能应用到了极点,过年做年糕、甜酒、打麦芽糖,平时做凉粉、米糕,每年重阳照例酿谷酒,自己饮用或是待客都会倒上一小杯。屋前有水塘,每天他会泡一点谷子,等谷子出芽,有麦芽糖的甜味时,他就提着它们去喂鱼,所以他养的鱼比别人的产量高出很多,更肥美。
公公种了十亩稻田,并依靠田里的收成,保证了两个孩子的学费。老屋里有干全套农活的工具,锄头、铲子、犁耙、镰刀、钉钯等等,公公把每一件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哪个工具该挂在哪个位置、什么时候泡种、什么时候栽秧、什么時候做棉花钵、什么时候割油菜换种棉花,生活得一丝不苟,而他也得到了别人的信任。比如去作客,他会提前打电话,什么时候到、吃不吃饭、住多久,他不会忽然改变计划,亲戚朋友都说他是宜合的人。他算账一分一毫也不会出错,答应的事雷打不动,又打得一手好算盘,年轻轻的就到大队做了会计。
我第一次去丈夫家正逢插秧,油菜籽粒粒饱满,借几个太阳估计就能割下了榨油。房前屋后桔子树开花,一树树洁白,一树树甜香,菜园里种了一株月季,开满红花。公公婆婆从田里插秧回来,身上有泥,但脸上挂着浓浓的笑意。
公公是庄稼的主人,他似乎掌握着农作物茁壮成长的密码,只是顺着植物的天性去种植,多雨时开沟排涝,缺水时抽水灌田,遭虫则打农药,棉花叶茂时掐尖,生长不济则培土,出芽时施氮肥,长茎叶时施钾肥,开花时施磷肥……不管天晴下雨,每天傍晚他都要去农田一趟,每种农作物的生长都了然于胸。稻棉在这样的庄稼人手里也是福气,年年都有好收成,附近的村民信任他,平时看他做什么只要跟着做就行了。多年前农业税收较重,他在村里收提成,乡亲二话不说交足了粮,只要是他承包的片,年年都没有拖欠,村民选举村支书,他全票通过当选,一干就是十年。
公公和婆婆的感情极好,结婚三十几年没有红过脸。他们懂得彼此的尊重与迁就,一个去挑水另一个就做饭,一个扯秧另一个就插秧,一个去队里开会,另一个就把家里料理得利利索索。
我生下儿子,因为丈夫在部队,婆婆要去广州照顾小叔子的女儿,无奈之下求助于公公。他随我们到城里居住,没几个月,感到气不顺心里慌,连爬到五楼的力气都没有,到医院一检查,得了白血病。医生说,只能活一年左右时间。丈夫为此事常常责怪自己,村里人都要我们把公公送回村,他们说: “以土地为乐的老人,离开土地就得了怪病,也许把他送回来,病自然而然就好了。”
化疗输血一段时间后,他回到村里,但再也没有恢复从前的样子,他持续输血,却不能产生新血,一年后离世。他在遗嘱中说:“把我葬在祖坟靠水田的地里。老屋不能卖掉也不能送,百年之后,菊香和我土葬合坟。”菊香是婆婆的名字。
推开老屋的窗子,就能看到公公的坟地,他的坟紧靠从前他日日耕作的水田。春天,我们重修了老屋。清明节前后,家家户户都在泡种、装袋、割草。雨很大,很多人在雨中完成种稻的第一步。我们去扫墓,看到田野油菜花落,稻田灌水,新一年的耕种马上就要开始。我想,如果人果真有灵魂在大地游荡,也许公公的灵魂每天傍晚都会去看看他曾种植的稻田。
(谈雅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学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散文选刊》《文学界》《文学港》《中国三峡》等刊物。著有长篇散文集《沅水第三条河岸》、诗集《鱼水之上的星空》《河流漫游者》。获第十届丁玲文学奖、东丽杯孙犁散文奖、第28届湖南青年文学奖等。)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