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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卷云“淑”

2020-11-02戴红梅

当代人 2020年10期
关键词:老伴儿病人电话

推开办公室房门的那一刻,屋外尖锐的电钻声也一起挤进来。这栋仅有二层的旧楼房里,施工改造正在紧张进行中。唯一有人办公的房间里,一切还是三四十年前的模样。电话那端的声音被电钻声搅扰得听不清楚,未淑云关上窗户,调高了手机的音量,对方的声音清晰了起来:爱心驿站那边的物资已筹备好了,只是运送的车装不下,还需要大姐再协调一辆车。

1978年早春,带着内蒙古清新的一抹新绿,未淑云走进北戴河的这间办公室,同她一起来的,还有她心上那片即将芳草碧连天的大草原。

在房产局工作,平时关注最多的是房子,新的和旧的,大的和小的,这里和那里的,走过大街小巷,走过春夏秋冬,却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房子里的人和他们所经历的故事更多地牵扯住了她。让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这样一牵扯,几十年的光阴便倏忽而过。

北戴河的初秋,云淡天高,阳光明晃晃地洒在办公桌上,带些咸味的海风掀起桌上的几张报纸,未淑云放下案头工作,伸出手去整理桌案,一行醒目的标题不经意间撞入眼帘:父亲残疾,家庭贫困,四年级学生被迫辍学。拿报纸的手瞬间停住,她一口气读完新闻报道,心里有个小声音跳跃而出:帮帮这个孩子。

可是很快,另一个声音将它拦截住:你还有这个能力吗?上个月八一建军节,刚刚慰问了武警和消防官兵,上上个月的六一儿童节,整个月的工资加上刚攒下的几百元钱给幼儿园的孩子们买了体育器材。家里的几个孩子也要上学,又都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不能再让他们跟着大人们吃白水煮菜了。

可是,你既然知道了那个孩子的事,又怎能忍心不管呢?

那个小声音在一丝犹豫后,还是倔强地压住了反驳的声音。

未淑云放下报纸,起身给放凉的茶杯里续上水,再坐下来时,手伸向了办公桌上的电话。开学时间不等人,她通过报社辗转找到了那个孩子的地址,看了看表,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便匆匆离开办公室,径直走向了邮局。她随身背着的包里,有上午刚刚取出来准备给自己几个孩子开学的学费和买书本文具的400元钱,没有犹豫,她全部放在了柜台上,填汇款单时,汇款人那一栏,她填写了一所学校的名字。

回到单位,心还是放不下,又提笔写了一封信:孩子,好好学习,别担心,你的学费我来想办法。

从那天起,未淑云家里餐桌上的饭菜又简单了些,她穿的衣服好几年都不再换新的。

花谢了又开,月缺了再圆,缠绕在心的那一丝牵念,终于开出了花。电话铃声响起时,她还是像往常那样接起,却被遥远的一声“妈妈”叫愣住了。

“妈妈,我是您资助上学的孩子啊,您还记得吗?我终于找到您了!每次您都不让我知道邮寄地址和姓名,但我还是找到您了!妈妈,我要告诉您,我考上军校了!我没有辜负您的一番心血和悉心栽培!”

电话那头,难掩激动失声而哭。

“没有您的资助,我就不会有今天!妈妈,我有能力了也要像您一样,多行善举,回报社会!”

电话这头,未淑云也已泪流满面。但是,当孩子说要来看望她的时候,她却毅然决然地拒绝了。“我资助你,不是为了让你来看我,也不是为了图回报,只要你能够顺顺利利完成学业,做对社会有用的人,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电话那端,固执的孩子还在坚持,她却板起了脸:“孩子,不要再和我联系了,你考上了大学,我也了却了当初的心愿,以后的路,你要自己好好走,我相信你会越来越出色的。”

周末的清晨,太阳也慢悠悠的,刚刚把阳光铺满房间,敲门声就急促地响起来,未淑云打开门,一个熟识的姐妹风一样旋进来:“未大姐,我的一个老乡,是包头的,前几天得了急性肾炎,当地治不好,一家人带着他到281医院就诊,但是医院没有床位,又病得挺严重,他家人找到我,我也没有办法,现在只有请你帮忙了。”

猝不及防的声音一股脑冲进耳膜,未淑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你告诉病人先别急,我去医院试试看。”未淑云急急地出门,直奔医院。

凭着老伴儿在281医院工作这一“特殊”关系,她找到医院领导,好說歹说终于在急诊室为病人加了一个临时床位。办理入院手续时,病人家属露出为难的神情,来到这儿一周了,带来的钱花费了一大半,交纳住院押金还差4000元,想要打电话让老家的亲戚寄过来,未淑云拦住她拨电话的手。“远水难救近火,钱的事儿我想办法解决,你先去办理其他手续。”

出了医院,她回家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又东拼西凑凑足了4000元。签字的时候,几乎连想都没想,未淑云就在担保人那一栏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病人被及时送到了手术室。未淑云跑前跑后了一上午,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老伴儿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听着电话里异常严厉的语气,她心中不免惴惴,但,该来的迟早躲不过,她快步走过医院长长的走廊,想着见到老伴儿该怎样解释。敲门进去,刚想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一声突兀的呵斥猛然响起。

“你起来!你是谁呀?谁让你坐下来的?”老伴儿的怒声砖头般向她砸过来。

“一贯的先斩后奏,胆子越来越大了!你知不知道病人的病情?你知不知道肾病是个无底洞?你哪来的勇气给签字担保?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你保得起吗?”

这一连串的问话,问得她哑口无言,这么多年来,老伴儿还是第一次向她发这么大的脾气。那一刻她强忍着委屈没让眼泪掉下来,如同做了错事的孩子乖乖靠着墙根受训。

由于救治及时,半个月后,受助者病情逐渐好转,当未淑云走进病房,他让两个孩子一起给她跪下:“你们一定要记住咱们的恩人,她不仅救了我的命,更是救了咱们全家的命啊。”那一刻未淑云终于抑制不住,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她搀扶起孩子们,对病人郑重地说:“病治好了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我帮助你,不是为了图回报。”

夜晚,月光水一样倾洒在北戴河,窗外虫虫们此起彼伏的唱和声久久不肯散去,未淑云还是睡意全无,老伴儿晚饭时被喊去急诊,还没有回来。结婚快20年了,这样的情形早已是家常便饭,她心疼他,总是盼他给病人治疗完早点回来。今天,她却第一次希望他能够再晚一点儿回来。

上午,她破天荒在上班时间接到老伴儿电话,让她尽快回家一趟。以为出了什么事,她匆匆赶回家,却见老伴儿还是像往常一样进门、洗手,帮着她做午饭,在她一脸狐疑的注视下,才神情不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大信封:“未淑云,咱们结婚十几年了,我最愧疚的就是当初什么也没能给你,看着身边的人又穿婚纱又办酒席的,我这心里就难受,难受得不行。”

说至此,他的声音竟有些哽咽。“我攒了十几年,都是我的加班费、值班费和手术费,还差一点儿5000块钱,你拿着去买一个戒指或是添几件像样的衣服,也算弥补我这些年对你的亏欠。”

从老伴儿手中接过塞满零钱的大信封,未淑云心中同样充满着对老伴儿的愧疚,两个人共同支撑起的这个家,本应是富裕无忧的,却因为她的“慷慨大方”而时常捉襟见肘。他们的家里稍有了一点积蓄,过不了几天就会被她用在“更加有用”的地方。起初,老伴儿和家里人都不理解,认为她这是在“败家”,可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自己的工资去“败家”,谁也拦不住,无可奈何之下,也就由了她。实际上,打从她第一次捐款的时候开始,他就默许了她的行为,她的钱捐出去了,他就用自己的钱贴补家用。

她还时常向他伸手:“没有钱了,还有这件事需要捐钱。”他无奈,却一次次“纵容”她慷慨解囊。

这一次,他竟然偷偷为她攒了这么多的钱,她一时说不出话来,迅速抹了把涌上眼角的雾气,回给他一个感激和开心的笑。老伴儿却不知道,她心里正在想的是,前几天得知区里面一个成绩优秀考上大学的孩子,因家庭困难,学费还没有着落,而自己下个月的工资,又早已有了安排。晚饭时,老伴儿问起她的戒指或者新衣服,她犹豫着正要回答,碰巧电话铃响起,他又被叫走去加班了。

夜有些凉了,月亮不知何时溜到了窗那边,只剩下漫天星光,迷迷糊糊间,老伴儿一声深长的叹息恍然跌进她的梦里:

哎……

你呀,你呀……

随便你吧,只要高兴就好。

2020年的春节,家家户户欢喜热闹的气氛还来不及散开,新冠疫情就如寒流般袭来。

一大早,未淑云带好口罩,匆匆走出家门。纷纷扬扬的雪花已经飘洒了十个多小时,外面天寒地冻,路面湿滑。正月初九了,她和她的队员们千方百计买到的3000个口罩和80桶84消毒液终于运到了。征得区政府和相关部门的同意,她要在今天把这些物资送到抗疫一线的志愿者手中。

前路有些看不清楚,大片的雪花瞅准雨刮器摇摆的间隙,固执地贴到挡风玻璃上,车窗外没有一个行人,司机打开收音机,疫情信息立刻钻进来……

面对来势汹汹的疫情,她心中也是怕的,自己今年65岁,而老伴儿已经过了80岁。昨天,孩子们还特地在电话里反复跟她说:疫情严重,要注意防范,不要外出。她口中答应着,心里却想着冰天雪地里坚守在抗疫一线的人们。

雪越下越大,前路有些看不清楚。道路上仅有他们这装满防疫物资的三辆车在缓慢行驶。

口罩里呵出的热气与寒冷的空气相遇,很快在她脸上凝结成霜,又融化成细密的小水珠,与额头上沁出的汗水一起滑落。

最后一個疫情防控点了。

未淑云小心地把装着防疫物资的箱子从车上搬下,慢慢儿直起腰,双手使劲向后腰捶了捶,心里默默数着,没有落下一个防疫执勤点。闹风湿的那条腿,膝盖处又在隐隐作痛,原地站了会儿,她再一次搬起箱子,追上前面的同伴。已经过晌午了,早上急匆匆出来,只胡乱吃了点东西,这会儿她的头有些眩晕。

执勤点的小伙子穿得有点单薄,此刻正在雪地上跺着脚。

“吃午饭了吗?”未淑云问。

“家离得远,不回去了,省得耽误时间,同伴回家吃饭还没回来,等他来了我去找点热水。”

小伙子指了指临时搭建的帐篷。

“有方便面呢,只是水壶有点不保温了,现在泡不开。”

“等我一会儿。”

未淑云说着走进帐篷,拿起方便面和水壶,在小伙子诧异的目光里,蹒跚地转过街角。

楼顶那一面,风带过来一朵更厚的云铺展开来,雪花借机再次飞扬而起,在空中肆意撒欢,刚刚走过去的一行脚印即刻变得模糊。

小伙子又紧了紧衣服,抬眼间,一个身影从街道那边回转而来,一只手提着水壶,一只手端着一碗方便面,她走得小心翼翼,缓慢而又坚定,一阵更大的风卷着雪花而来,掀起红色羽绒服的帽子。

(戴红梅,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第三届老舍散文奖提名。有作品收入《2010年中国散文经典》《2015中国好散文》《散文百家十年精选》《散文选刊创刊三十周年精选作品集》,著有散文集《一样花开为底迟》。)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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