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木头唱歌
2020-11-02何荣芳
1
月光下,王春深在磨他的斧头。嚯,嚯嚯,嚯嚯嚯,仿佛斧头弹动了月光的琴弦。磨刀石架在楼房门前的花坛上,月光浸泡着花坛里的金盏菊,也浸泡着院角的香樟树,瘦削的王春深窝在香樟树硕大的树影里。
哪个?陈小娅从围墙西边探出头来。
是我。
回来了?
是哩。我家青子要结婚了。
青子要结婚?多大了?
二十九了。
都二十九了!那是要结了。陈小娅一颗支棱着板栗刺似的脑袋在月光中隐匿了,自言自语的声音还揉在月光里。
是了,都二十九喽,再不结婚,自己的脑袋可都要急白了。王春深想起妻子咽气时,青子才16岁,青涩得像一根苦瓠子,现在却要结婚了。他该高兴的,心底有块地方却酸酸地痛。
嚯,嚯嚯,嚯嚯嚯……斧头在月光下唱得更加起劲,银白的光一闪一闪,带着一种重见天日的欢悦。王春深用拇指的指腹弹一弹刃口,知道已经到火候了,又去磨他的凿子和刨子。这些家伙,在阁楼上待得太久了,都慵懒得不成样子。有多久没有摸过它们了?七年?十年?
王春深曾是方圆几十里内最好的木匠,谁家若是做房子、娶媳妇、嫁姑娘,甚至老人打寿材,都早早地预约了他去做木工活兒,那时他的活儿似乎永远也做不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乡下做房子不用木匠了,起的都是钢筋水泥的楼房、铝合金的防盗窗。姑娘小伙儿结婚都到家具店买成品家具,或者买三合板和木工胶回来,请木匠来裁剪、粘贴。王春深的叹息一声比一声重,他失意了好一阵儿,后来受徒弟松子邀请去城里加盟“春深家具店”,把跟随了他多年的斧子、凿子和刨子们束之高阁。束之高阁的还有他的墨斗,他的曲尺,他的锯子。
家具店开张了,木材的开板、裁料、开槽等等都在台锯上解决,裁剪板材时不仅有电链锯还有曲线锯,裁好的板材往平刨机上过一遍,料面便平整了。家具组装也不用榫子了,暗榫、明榫都不用,气钉枪啪啪啪一阵扫射就了事。王春深听不得那种尖锐的声音,钻得他脑瓜子痛,说不干了,不干了。松子需要师傅的名号撑场子,硬是把他留下来,说不用师傅亲自干活儿,掌舵就行。现在松子又进了一套数控开料机板式家具生产线,当初的“春深家具店”已经换牌为“春深家私城”了。
中午,王春深正窝在老板椅上打瞌睡,女儿突然打来电话:爸,我要结婚了!王春深吓了一跳,开什么玩笑,有男朋友了?青子说是大学同学,知根知底,他这才放了心。松子说,师傅,俺送一套家具给青子,欧版的美版的,尽她挑。王春深摇头,心里打定了主意,要亲自给女儿打一套真正的中式家具,打一套会唱着歌儿陪伴女儿一辈子的家具。下午,王春深就果断地撂下“董事长”的头衔,急匆匆地回来了。
老聋子背着手在月光下踱过来,站在门前的坎上喊:春深,回来了是不是?
回了。王春深的声音朗朗的,月光似乎被它撞出浪花来。
我说嘛,傍晚看到村村通大路上走来的人是你,枣花偏说不是。我和枣花想办喜事了,能给打张床吗?
没空哩。我家青子要结婚了。
哦。是该结了,老大不小的了,枣花像青子那么大时,儿子都上学了。
话题转到枣花身上,一向喜欢开玩笑的王春深停了手中的活儿,取笑老聋子上寡妇枣花的床,压断了两根床板。
哈哈哈,这不叫你给打一张结实的嘛。我看你呀也该找一个了,一个人过日子凄惶。
哪里找去?你从“聊斋”里给我请一个来?
这眼前不就有一个吗?老聋子朝西屋努努嘴。你不如学学我,把丑小鸭给办了。
丑小鸭大名叫陈小娅,在小镇上开了家理发店。她生下来是兔唇,虽经修补过,但依然有一道不平整的疤痕,像烤瓷的门牙上粘了一根韭菜叶,让人看着不舒服,大家背地里都叫她丑小鸭。老聋子站在坎上说话,像半天空中滚来了雷,王春深担心这话被屋里的陈小娅听见了,赶忙从树影里走出来,给老聋子打手势,示意他讲话小声点。
我看你呀跟丑小鸭是天生的一对,都老成秋后的茅草了,还拿捏个球?还是赶紧拆掉院中的隔墙,合着铺盖过日子吧。哈哈哈!
王春深朝陈小娅的窗口看过去,刚才还亮着的窗户,此时已掩耳盗铃般的黑了。王春深给老聋子塞了一颗烟,推着老聋子叫他赶紧走。
老聋子走了。王春深自己坐在树影里抽烟。老聋子的话像一块石头丢进了他的心潭里,让他无法平静了。十年前,陈小娅初来他这租房时,他对她可没有什么好感。
2
青子的婚期定在腊月初二,还有三个月。王春深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来得及。老屋的穿枋上架着一些木料,榆木、刺槐、橡木、松木、杉木……什么都有,还有两根花梨木。木匠爱收藏木材,就像古董商爱收个古董,字画家爱藏个字画一样,这不稀奇。何况他有一个女儿哩,给女儿留意做嫁妆的材料理所当然。
太阳把香樟树上的露水都收走的时候,王春深才听到隔壁院子里的井台上有洗漱的声音。陈小娅,我要把老屋穿枋上的木头卸下来,你什么时候方便?王春深站在围墙这边嚷。
哦,你什么时候取都行,钥匙丢给你。陈小娅大概含了一嘴的牙膏泡沫,说话声有点变形,像经阳光曝晒后的杨树。
王春深去西院取钥匙,陈小娅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出门了。陈小娅俨然时尚达人,紧身的白色线衫外配了一条带穗的紫红披肩,黑色的短皮裙下是一双过膝的红色长筒靴。一张脸精心整理过,眉弯颊白,人中旁那道醒目的疤痕似乎已经被抛光过,完全看不出来了。王春深怔了怔,呵,这女人越来越漂亮了,就是头发有点怪模怪样,仿佛被巨大的静电击中了,一根根支棱开。王春深猜想一定是新潮的发式。陈小娅的时尚里,带着一种生硬的弧线,硌着人的目光,总让王春深感觉哪里不对劲。但是王春深仍不忘开玩笑,他假装吓了一跳,哟呵,我还以为是哪个大明星呢。
真要亲手给青子打嫁妆?陈小娅羞涩地一笑,把一串钥匙叮叮当当地递过来。
那还能有假?
青子好福气。
你出嫁时我给你也打一套?王春深随口开了句玩笑。陈小娅突然有些不自在,装着没听见,转身急匆匆地走了。王春深看着她的背影又是一愣。
陈小娅初来这儿租房时,鼻子下挂着一条蚯蚓般的疤痕,王春深第一眼看到竟下意识地想拿起他的刨子。王春深的宅基地上新竖起了一栋楼房,旁边的老平房便空了下来。陈小娅是被他贴在街角的出租广告给招引来的。青子坐在门口翻书,陈小娅想跟青子套近乎,把头伸向青子摊开的课本。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是外地的口音。
青子。青子瞥了她一眼,似乎被那条疤痕吓了一跳,把眼睛埋进课本里不说话了。
陈小娅赔着笑脸,缩回到椅子上和王春深说话,两腿紧并着,一只手紧握着另外一只手,好像那只手会像鸟儿一样能飞掉。那时,陈小娅像一朵被抽干水分的花,皱巴巴,蔫叽叽。听说是因为被相爱了多年的男朋友甩掉了,女人失去爱情当然跟花儿失去水分一样了,难怪会这样。王春深起初不愿意把房子租给她,后来知道她的理发店虽然小,但放一张单人折叠床还是不成问题,但她就不,怕别人误会她的店是那种洗头房,情愿另外租个住处。王春深这才对她多了几分好感,让她住进了自己的老平房里,这一晃就有十年了。
木头们从穿枋上下來,被丢在东院的水泥晒场上,一根根灰蒙蒙的,像一群蓬头垢面的乞丐。王春深歉疚地用笤帚把它们身上的尘土扫了,又用半潮的抹布仔细地把它们擦拭了一遍,看着它们像出浴的新人,这才满意地笑了。
他坐在一截松木上,眯着眼瞅着他的木料们。嘿——他朝它们拍拍掌,“嘿”地叫了一声,榆木、刺槐、橡木、柏木、松木、杉木、花梨木……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起都活起来,杉木组成了鞋柜,松板搭成了椅子,几节榆木当仁不让地拼成了餐桌,花梨木搭成了床架,橡木组合成床板。好一张厚重大气的床啊,睡两辈子也不会坏呢。那几截香椿做什么好呢?对了,用它们打一张婴儿床。老辈人陪嫁是连棺材也要陪的,奶奶嫁给爷爷时,嫁妆的队伍里就有一副大红的松柏寿材。现在人不作兴陪寿材了,但婴儿床他是一定要做的。王春深眯着眼思索着,桌椅板凳、大小床榻和柜子们的材料基本上都已经分派好了,就是挂衣橱还差几块香樟木板。
用松木板代替吗?不,他赶忙摇头,就用香樟木,他要让女儿女婿的衣服从橱柜里拿出来永远散发着迷人的香气,永远不必担心在梅雨的日子里衣服会长霉斑、生蛀虫。书橱后板也用两块香樟木,那样的话,女儿的那些书不仅有了油墨的香味,也有了大自然的香味。他是一个好木匠,一切细枝末节好木匠都应该考虑周详。他把目光投向院角的香樟树,有几只斑鸠正藏在枝头上啄食黑葡萄似的籽粒,把小圆核啪啪地吐到地面上。一只小松鼠拖着毛茸茸的尾巴,警觉地看看他,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上。
对不住了,王春深说,不知道是对香樟树还是对小松鼠和鸟儿们。
傍晚陈小娅踩着霞光回来时,东院的那棵香樟树好像被她的电推剪亲吻过,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了,东院和西院的天空豁然开朗。噗——噗!噗——噗!她看见王春深哈腰曲背地挥舞着斧头,正一斧一斧地砍向香樟树的根部。
陈小娅回屋做饭,出来时看见那棵香樟树已经躺下了。白色的木屑瓷片似的飞满院落,一股浓郁的香气活泼泼地占据了东院西院,并随着微风朝村庄覆盖而去。王春深软塌塌地坐在树干上,眼睛已经大了一圈,整个人像虚脱了似的。但面容却是欢悦的,仿佛晚霞揉进了他木轮似的皱纹里,眼神是酒醉般的满足。
陈小娅在他身边站了站,转身进了西院,一会儿又折转回来,手里端了一杯香茶,也不做声,放在王春深面前的树桩上。王春深累得浑身都软了,软得不想说一声“谢”,他朝陈小娅咧了一下嘴,很马虎地比划了一个并不昂扬的胜利手势。
等王春深喝了茶,缓过劲儿来时,陈小娅的一颗脑袋又探在墙头上。过来吃饭吧,替你煮了。语气不容置疑。王春深懒懒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朝西院走去,饭菜的香味已经钻进了鼻孔,还有口子窖的香醇。恍惚间,是青子妈在西院烧好了饭菜,正等着他回家开饭。
王春深蹲在井台上洗脸,陈小娅拿一条干净的毛巾给他掸灰,头上轻轻地掸两下,后脖子轻轻地扫几下,背上稍微用点力抽几下。这动作也像青子妈。怎么不叫松子用电锯来帮忙,白吃这些苦头。语气中有嗔怪,也像一个妻子的语气。
王春深闭了眼享受着陈小娅的关心,他不喜欢听电锯尖锐的嘶鸣声,他觉得那声音会嵌进木头里,跟着家具跑,追得他灵魂无处藏身。他喜欢听“坎坎”“噗噗”的伐木声,那更像一棵老树找到归宿后满足的哼唱,或者被挠到痒痒时的哼吟。
我不用电锯,我喜欢木头在我手指下唱歌。
木头……唱歌?陈小娅愣住了。
菜,味道不错,不像是陈小娅这种时尚女人做出来的,王春深吃得很满足。八面玲珑的手艺人陈小娅,在木匠师傅兼房东的王春深面前,有点放不开。王春深主动和她开玩笑,叫她把饭钱从房租中扣除。陈小娅突然就张着嘴咯咯笑了。你房租多年没涨,我占了你便宜,做几顿饭算是弥补差价。
做几顿饭?王春深心里琢磨,看样子陈小娅还会请他过来吃饭。他突然有了一种家的感觉,这感觉像四月油菜的花香,熏得人晕晕的。老聋子的建议也是可以考虑的哦。
饭桌上陈小娅的话渐渐多起来。说时下最新潮的发型,说那些刁钻古怪的客人,说老街好像要拆迁了,她的理发店恐怕很快就要挪地方了。末了,她陡然说道,你头发有点长了,也该剪剪了。好像她突然发现王春深的头发长了似的。
王春深说没空,他得赶时间做嫁妆,这之前还要去一趟省城。准女婿在省城买了房,装修程序正在启动,他要过去看看,给他们的新房量身打造一套家具。
3
王春深兴冲冲地坐了动车到了省城,找到女儿青子将要作为新房的地方时,准女婿和设计师,正站在客厅里指手画脚。青子把准女婿拉到他面前,隆重介绍。娇小的青子吊在魁梧的准女婿的臂弯里,像一只蜂巢吊在橡树上。
王春深不由得对小伙子多看了两眼,蛮帅的,看面相也很忠厚,但愿他能待女儿好。跟小伙子聊了两句,王春深便奓开手指去量衣帽间的宽度。
老爸,你想干嘛?是要给我们打家具吗?青子问。
嗯。他深沉地嗯了声。
你确定是要给我们打家具?青子一脸惊疑。
我亲手给你们打一套实木的家具,谁叫你爸是木匠呢。
爸,我们已经在网上找到了一套最新潮的家具,既好看又便宜,不劳您尊驾。女儿撒娇。
王春深的眉毛挑了挑,腹诽道:那也叫家具?他不屑于和女儿争辩,兀自走进女儿的客卧,他听女婿跟设计师说,要把客卧和书房的隔墙拆掉,用一套家具取而代之。王春深用脚步度量房间的长度,又奓开手指量它的高度,思忖着要打几个柜子、橱和抽屉。青子见父亲一副认真的表情,知道他刚才说的不是假话,就蹙起了眉头。
青子害怕爸爸的手艺。家里的那张八仙桌,是刺槐打成的吧,打她有记忆时起,它就占据在屋子的中央,仿佛生了根,她小时候总喜欢吊在桌档上荡悠,用不着担心桌子会被弄翻,两个大人也抬不动它。那时她总怀疑会在某个有月光的晚上起来撒尿时,看见屋子中央像老祖母似的桌子会长出新的枝桠,甚至能开出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来。她敢说那张桌子五百年也用不坏。她不想让她的新房里住进那样一批拙朴似古董的家伙。同学同事来闹洞房时,那会让她很丢面子。
爸爸,说真格的,我们不需要你打的家具!我们确实已经在网上买好了。不信,你问他。青子把男朋友拖过来,橡树般的小伙子赶忙点头。
王春深又急又恼。网上买的能有我打的结实?网上,网上买的不够环保!他憋出一个有力的词,以为足以把女儿荒诞的想法击退。准女婿扶扶深度眼睛,应和道,自家做的环保。王春深朝准女婿快意地点点头,很想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青子狠狠地瞪了男朋友一眼,准女婿立即又极其认真地跟王春深说,不过,我们确实已经在网上订下了。王春深突然觉得胸闷,呼吸不畅,好像蛰伏的沮丧一下成了出栏的羊群,呼啦啦全出来了,一起堵在心口。
他又一次把目光转向青子,真的不要?青子执拗地站在他面前,很不开心地直视着他。他仿佛看见了另一个执拗的自己。他知道青子是在认真拒绝他,心底的一盆火终于彻底灭了,漫过一股洪水,夹带着失意、不甘、悲怆的泥沙,还有一点愤怒。他青绿了脸,神情顿时萎靡。
老爸,中午请你去烤羊店吃羊腿,孜然的那种。青子为了安抚王春深,故意欢天喜地地邀请他去吃烤羊腿。
不吃!王春深固执地拒绝了。他用对女儿的不领情来对抗女儿对他的不领情,但伤痛却未能抵消。
王春深从省城带回来一团阴云,整个东院都显得闷闷不乐。
4
月亮还没有升上来,王春深坐在星空下抽烟,烟火一闪一闪,仿佛天上掉下来一颗星子。
不开心了?墙头上突然有人说话,王春深别过脸,看见墙头上露出一颗板栗蓬似的脑袋。
嗯。青子说不用我给她打嫁妆。
她说她的,你做你的。过来吧,我给你把头发理理。
王春深看看夜色浓厚的四野,看看静默在两个院子中间的隔墙,犹豫了。这院中本来没有隔墙的,陈小娅住过来不久,柳婶带过来一个大嘴巴女人。那女人不能生养,被前夫“休”掉了,王春深觉得那女人对青子合适,就答应见见。那女人把王春深的楼上楼下都看了一遍,把屋前屋后也看了一边,正满意地咂着大嘴时,突然听到陈小娅在隔壁屋里喊,青子!青——子——也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事,青子便飞了过去。
隔壁住着什么人?大嘴巴女人问。
开理发店的单身女人。柳婶答。
孤男寡女住在隔壁,不会有什么故事吧。那女人意味深长地盯着王春深。王春深突然被那眼神刺得倒了胃口,觉得这女人自己才像有故事的人,于是端茶送客,一场本来可以成就的好事就这样黄了。王春深不想连累陈小娅的声誉,就在大院子中间砌了一道隔墙。
怕陈小娅再来喊他过去理发,王春深赶紧回到家中,轻轻关上了大门。她说她的,你做你的。陈小娅的这句话倒是钻进了他的心里。对,她说她的,我做我的。王春深还真不信,他把家具做好了送上门,女儿还真能把它们拒之门外?王春深忍不住就去瞟他的木材们,质朴的松树,多情的刺槐,妩媚的花梨木,老实的榆木……一根根涌进眼帘,他情不自禁地搬出了锯子、斧子、刨子、凿子。
锯子开始裁剪木板,木板们呼呼地欢唱起来,那声音像一群小鸽子在屋子里飞来飞去,一会儿蹿上窗棂,一会儿撞上天花板。当第一块木板被裁剪出来后,刨子就迫不及待地上场了,嗤,嗤,啾——木板在刨子的身下抑扬顿挫,木花从刨子里卷出来,似已经唱完的一卷磁带,也像陈小娅给顾客做的大花卷。木材的香气,像歌声的尾音,袅绕到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王春深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芬芳,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笑意木纹般爬上脸上的每一道皱褶,他情不自禁地跟着木头歌唱的节奏吹起口哨来。王春深突然有些恍惚,要给青子打嫁妆是不是自己的一个借口?作为“春深家私城”的前董事长,他知道给女儿打家具是不合时宜的,也许自己是想念这些木头了,想听它们唱歌了。
接下去的日子里,王春深整天泡在木材堆里。一截截圆木分解成一块块木板,粗糙的板面在刨子的亲吻下,光滑明丽起来。板面的花纹,有的似大写意的山水,呈现的却是少年般的羞怯之色;有的像轻轻飞扬的羽毛,展露的仿佛是女人温润而细腻的肌肤。在咚咚锵锵的打击乐中,他把拙朴的长条桌组装好了,他把端庄的大床组装好了,他让小摇篮活泼泼地出现在客厅的楼梯口边。
打好的家具,没有用一滴胶水,也没有用一根铁钉,完全靠榫卯相连接。那张长条饭桌,没有框架,桌腿和桌面的连接他用的直角抱肩榫,看上去它们仿佛天生就是一体的。桌面下他用了榫卯穿带,可以避免实木桌面的起翘变形。他还准备给端庄的大床配一条槐木的踏板,这样整个房间就有了宫廷的厚重感。
现在他终于看清了自己,他不愿意看那些假模假式的压制板材冒充真正的实木板材,更不愿意看到那些真正的好木材在机器上嘶鸣。他不能忍受自己把好时光浪费在“春深家私城”里,不想让自己的锯子、斧子、刨子、凿子生锈。
陈小娅早上是被隔壁木头的吱吱呀呀声吵醒的,晚上又在隔壁木头的吱吱呀呀声中进入梦乡。有时她也把脖子架在隔墙上朝东院看看,总见王春深站在齐膝的刨花中,光着热气腾腾的上身跟着木头哼唱的节奏在起伏,仿佛他被属于一个人的舞蹈陶醉了。
在他眼里,我还不如木头呢。陈小娅很怅然。
王春深沉醉于他的木头中,陈小娅自觉自愿地担负起了解决他一日三餐的任务。这天晚饭后,陈小娅按住王春深硬是给他理了发。
没有你这样做生意的,还能强迫顾客理发。王春深一边用手掌扫着颈脖上的发屑,一边抱怨。
陈小娅收拾理发工具,装着没有听见。
多少钱啊?王春深明知故问。
别人十五元,你五十元。
五十就五十吧,谁叫我长得这么帅呢。房租里扣吧。
陈小娅抿嘴笑,骂他皮厚。
说真的,你手艺不错。说这话时,他挺认真。
陈小娅开心地露出了牙齿,话也就多了起来。说有时确实挺忙的,到了年底就更是忙不开,她打算收一个徒弟,再把“一剪美”的店名改了。问王春深改成什么好。
“小娅理发”就挺好,明朗,实在。王春深一边说着,一边搓着脖子走出门。
不坐一会儿吗?陈小娅在身后喊。
累了,想睡了。说这话时他已经踏进东院了。
泡了热水澡,把自己撂到床上。倦意像藤蔓一样从每一个毛孔里伸出来。正要闭上眼睛时,却听到隔壁有动静。春深。隔了一层墙,陈小娅在叫。“春”字叫得响亮,“深”字的尾音突然就收了,仿佛那个字只吐出了一半,另一半被她咬断了吞进了肚里。
倦意顿时跑了,他犹豫着要不要答应,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墙那边又有了响动。春深——你过来。这次他听清了,确实是陈小娅在叫他。她的声音让他联想到春日里在檐下慵懒地晒着太阳的猫咪。
王春深的心活泛了,像清冷的池塘里突然有了群蛙的聒噪,热闹得叫人冒汗。他不敢过去,害怕自己没了约束,让陈小娅误会他是听了老聋子的话,误会他是一个下作的人。他竭力不去想陈小娅,他想他正在打的那组书橱。书橱的框架最好改用胭脂木,它有一种特别的香味,能驱虫,可防蠹。他还从来没有抚摸过胭脂木呢,只在师傅家见过一截,金棕色的光泽、秀丽的条纹让他念念不忘。他想把最好的木材都收罗来,给他心爱的女儿。
王春深的思绪总是不能集中,他只好不断地翻身,好像翻身能够调整思维。他翻着翻着,就把自己翻进了梦乡里。他给青子的嫁妆做好了,大卡车装上这些桌子、柜子、橱子和床,风驰电掣在路上,仿佛一支行走的乐队。风追着它们,路人的目光黏着它们,青子吊在橡树般女婿的臂弯里,站在他们小区的门口迎接着它们……哦,好漂亮的家具啊!女儿脸上绽开了笑,兴奋地摇着一只手臂喊。
5
家具还没有全部打好,送家具的大卡车还没有联系呢,青子就带着准女婿回来了,王春深站在刨花堆里迎接他們。
啊哟爸爸,你还真给我打嫁妆啊!不是叫你不要做,不要做嘛!
已经做了。王春深脸上洋溢的是生米煮成熟饭你奈我何的得意。
爸爸!青子跺脚,噘嘴,急得要哭的样子。我的家具都已经买回来了,她急急地从包包里翻出手机,划屏。你看,你看。手机里展示的是已经占据她新家里的家具照片。王春深感觉到窗外呼啸的北风的寒意了。
他瞟一眼女儿的那些家具照片——只需瞟一眼,都不必用手指去敲,就知道那些板材中夹杂了各种杂木的碎渣和一些说不清的异物,搅和着厚厚的木板胶、防腐剂、添加剂。它们不会唱歌,只能发出喑哑的声响,如同患了重感冒;它们散发的不是木头的清香,而是刺鼻的甲醛和三聚氰胺的臭味。
它们能跟我做的比?他抡起一只胳膊朝自己打造的那些桌子、柜子们挥舞了一下,冷峻地盯着青子。
你看看你这是什么床,像刘姥姥似的。青子朝大床踢了一脚,王春深心痛得哆嗦了一下。你再看看我买的,饱满的真皮靠包,床体是多功能储藏柜,实用、漂亮。我要的家具应有玛丽莲·梦露的美艳和雍容,你这些家具却像杨排风似的,整个一个乡下烧火丫头的气质,这格调和我们美式的装修风格不符。青子喋喋不休,像一只焦虑的母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王春深求救似的看着准女婿,小伙子躲避着他灼热的目光,谨慎地附和着青子。准女婿的目光一直在那张长条桌上流连。他上上下下反反复复打量着它,这张桌子,看上去像用一截粗大的整木挖出来的,拙朴中自有一种雅致。要不,我们把这张桌子留下?他嗫嚅着看向青子。王春深感激地朝女婿笑了笑。
不行!它和我们的装修风格不符!
王春深嗵地扔下手中的刨子,拂袖而去。青子站在屋里,望着父亲的背影,不安地扭着几根纤长的手指。
王春深在寒风中转来转去,转到村后的树林里停下了脚。他伸长脖子,让凛冽的风钻进他的领口里,那里正旺着一盆火呢。天地一片灰蒙蒙的,被风卷尽了叶子的树木依然在寒风中唱着歌,歌声呜呜啾啾,像长笛不屈的表白。王春深听了很久,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他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同样粗糙的树皮,就像用手语跟老伙伴交流,感受到的是木头的坚韧和柔软。家具,他们不要就不要吧,我还不能留着自己用吗?做了一辈子木匠,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尽心尽力、如此快意地为自己打过家具呢。
王春深转着转着,就转到了老聋子的小超市里。他买了包烟,站在柜台外不走,和老聋子闲扯。说今年怪异的天气,说现在的女孩子把短裤穿在长裤外,说三毛子在外面发了财,又换了一个老婆……后来他假装不经意地问:床还打吗?这是他做木匠的生涯中第一次讨活儿做,心里很不自在。
要打的。要打的。老聋子异常兴奋起来,仿佛中了六合彩。
那要等到年后了,可行?
行!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不急着和枣花成好事?
不急这一会儿。哈哈哈!
一根烟抽掉了,烟蒂在脚下碾了,老聋子赶紧又递上一颗烟来。王春深摆摆手,准备回家。老聋子赶忙拉住他的袖子,我跟你说,木材的事,你做主给我买,你识货。
好,那就用栗树给你打床,栗树结实。
那就拜托你了。我还想打茶几和衣柜,过去家里穷,置办不起,总觉得是个遗憾。木材你一起给操办,可行?
行。
王春深回到家,青子和女婿已经走了,陈小娅在西院做好了饭菜等他。王春深发现陈小娅一头板栗蓬似的黄发已经拉直,乌黑温顺地垂着,看着舒服多了。也许她已经意识到有些时尚不适合她。王春深一边吃饭,一边念他的木头经,陈小娅想告诉王春深她的理发店已经改名为“小娅理发”了,就要挪到小镇的新区去了,以后离这里就远了,但总也插不上话。后来王春深突然不说话了,一只手支着脑袋发愣。陈小娅就知道他的魂灵又被那些木头和家具勾去了。
下辈子你还做木匠吗?陈小娅放下饭碗,歪着脑袋问。
有什么不好吗?
问一声嘛。你如果还做木匠,我就投胎做一棵树,一棵会唱歌的树。
王春深笑了,笑容水纹似的漾开。原来陈小娅是懂他的。
没做好的家具还做吗?陈小娅又问。
当然要做。明天我就去南方寻找胭脂木做书橱。等到这些家具做完工,我还要给老聋子打家具呢。
哦。陈小娅幽幽地哦了一声,她看了天气预报,知道这几日南方和这里一样,也有大雪呢。而南方,真的有胭脂木吗?
(何荣芳,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安徽作家班学员。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北京文学》《清明》《雨花》《野草》《青春》《山东文学》《安徽文学》《广州文艺》等杂志。获第二届奔流文学奖和国家保密局征文文学类一等奖。)
编辑:耿凤